大江健三郎《核时代的乌托邦》原文及赏析

堀田善卫先生:

如果我告诉您,我在美国的根据地是西海岸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伯克莱分校,您大概首先会想起“原爆之父”奥本海默博士①,并想到越南战争时期这里的学生运动吧。

我从这里出发,去访问中西部的芝加哥。在芝加哥大学,望着穆尔②为纪念核能量的最初释放而创造的雕刻,它的规模是那样巨大,我只能这样认为: 20世纪后半期的人类,仍寄希望于核。我想,在那纪念雕刻之侧,如果不放置铭记最初投放核武器行为的广岛原爆蘑菇云图案,就不能充分表现出我们的核的实际状况。

接着,我和美国众多的市民一起观看了电视上的电影节目《那以后的日子》。那是以苏联从日内瓦核裁军会议退场为契机,美国核弹头在欧洲配备的一周。电影里有这样一个场面: 最终将毁灭的阿肯色市的一位市民说: 这个城市一无所有,大概不会受到核攻击吧?他的朋友听了这样乐观的话后说:“Nowhere? There is now nowhere any more.”③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可能存在逃离核威胁的自由场所。在电影放映之后的讨论会上,科学家科尔·赛根围绕全球性环境破坏问题,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我则想起在大学初年级时学习“乌托邦”一词的构成的事情。追溯一下合成Utopia的希腊语词根,是ou, not+topos,aplace,也就是Nowhere。处于这种核状况,乌托邦,在世界上不存在了。这,不正是上述剧作者的本意吗?我想将其叠印到托马斯·莫尔④终生的思想里去。在受到宗教战乱影响的英国,莫尔生活于巨大的责任感与懊恼之中,并终遭惨死……

置身如此险恶的时代,却不能不活下去,应该怎样生存?难道不正需要怀抱大希望吗?纵使是弱小者,如果不常衔希望的种子,对日益恶化的核状况的认识,可能压迫得人痛苦不堪。坦率地说,这是我多年积累的经验。

为燃起自己内心的希望之火,有一句作为精神支柱的话。那是从芝加哥大学教授、宗教史家埃利亚代⑤的日记里发现的一段话。埃利亚代是一生厄运的知识人,他阅读关于古代狩猎者的书,获得了启示: 人不能被自身毁坏。即或就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生存方式来说,一个人生活着或曾经生活过的事实,是不能抹杀的。从那里透露出的微光来看,现代,不论如何悲惨,对于个人的存在,除了称之为“indestru ctibility”⑥,别无其他。埃利亚代定义说:“当我们这样思考时,我们便与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神之显现相遇。”

没有宗教信仰的我,引用“显现”这一词汇,虽然有些不相宜,但事实上,我也曾有过获得埃利亚代所说的那种启示的经验。我的大孩子带着病症出生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去医院;望着保育器里的婴孩,不经意之间,我感受到了那启示——无论是谁,也无法取消这一可怜的生物存在的事实。因此,我准备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并且想记录下他的生活。

我创作了《新人啊,觉醒吧》,描写成长到20岁的孩子与家庭的共同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也不断增加新病症,并时常发作。在美国滞留期间,从孩子的信里,我最初得以知道,孩子痛苦发作而又意识清醒,甚至想把头脑浮现的念头语言化;在去职业训练的福利作业所途中,因发作而蹲伏在车站的台阶上,孩子的信写道:“我吼叫——了起来。”我估计可能是吼叫的内容,孩子接着这样写:“我完蛋了!活了20年,太难了啊!”

不必说,孩子一忍过发作之苦,就会恢复健康的。在现在的核时代,我们忆起穆尔的同国人奥威尔的小说⑦——人类完蛋了!“1984年”,创造了文明,这始末;吐出这微弱的声音,但即便如此,无论如何,也祈望拓出对再生的展望。我们的情况大致与此相同吧。我也是如此,为激励自己朝向那一展望,我在儿子诞生里发现契机,至今也仍想不断在他身上继续发现。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神之显现,重新立于我们的眼前。

堀田善卫先生,我没有采取可以称之为行动的行动,我基本上是一个书斋里的人。我长期注视着广岛、长崎被爆者团体“被团协”深深植根于现实且思想水平很高的核抵抗运动。因此,我不说: 开始吧!我们立于各种各样生存经验之上,以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显现”的思想为基础,解决核时代问题的行动,开始吧。我想说,把这一已经开始了的行动继续下去,推广开来。我不断地这样祈念着: 如果说,人的存在是不可毁坏的,那么,无论如何,我想朝向用20世纪末人们的手能将其明晰呈现出来的方向前行。

(宗诚 译)

注释:

① 奥本海默(1904—1967): 美国理论物理学家。

② 穆尔(1898—1986): 英国雕刻家。

③ 意为已经不再存在那样的地方了。

④ 莫尔(1477—1535): 英国人文主义者、作家、政治家,著有《乌托邦》,影响甚巨。

⑤ 埃利亚代(1907—1986): 罗马尼亚宗教史家。

⑥ 意为不可毁灭。

⑦ 奥威尔(1903—1965): 英国讽刺小说作家,新闻记者。

【赏析】

大江健三郎在这封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了对这个世界上的核威胁的忧虑,他认为时代已经险恶到没有一个地方不处于核的阴影之下。在这样一个时代,大江健三郎认为活下去的信仰就是: 人不能被自身毁坏。这一点,他是从自己天生残疾的大儿子身上那种顽强的生命力中看出来的。基于这种希望,他希望把核抵抗运动推广开去。

大江健三郎是一个有着深沉的忧虑性格的人,同时又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对于他这个经历过战乱,个人遭遇也比较痛苦的老人来说,这种希望是如此的难能可贵,唯其难得,更让人觉得这希望如同一种信仰,坚定而强大。对于20世纪那些旷日持久的战争,大江健三郎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思和拷问。他执著地相信,如果现在的人们忘记了过去,那未来的路将会没有光明。他对日本人忘记历史感到忧虑,他不遗余力地劝告人们,在那回避的背后,不仅是耻辱,还是巨大的危险。他怀着对日本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对国际间和平的向往,以一个知识分子负责任的态度对人们的记忆、灵魂和精神寄寓深切的关怀。他认为,我们所生活的现在,其实是在准备未来,创造未来。现在的人们的一切行为,实际上都关系着未来。现在的人如果忘记了过去,实际上是在对未来作孽。

40年以来,尤其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大江一直顶着各种压力大声疾呼,呼吁世人关注南京大屠杀的悲剧,千万不要忘记导致那场悲剧的侵略战争;他呼吁人们防止石原慎太郎之类的极右翼分子将日本引入歧途,在日本复活军国主义,乃至走上帝国主义的不归之路;他呼吁人们接受中国终将成为具有重要国际影响强国的现实,承认历史问题,使日本走上真正的民主主义道路。

大江健三郎对战争的浩劫有着切肤之痛。他多次到广岛调查遭受原子弹爆炸的惨状,亲眼目睹了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多年后仍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把这些形象一个个地记录了下来,写成随笔集《广岛札记》。广岛的惨剧虽然只是一个民族的痛苦,但是他并没有把核的恐怖只看成是民族的记忆和仇恨,而是与全人类的前途联系了起来。核爆的威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地球上已经没有哪一块土地不再笼罩在核恐惧之中了,人类的命运在自己的手中风雨飘摇。也许不知道哪一天,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在核爆时升起的蘑菇云中烟消云散。当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我们能够理解他会有怎样悲观的态度。但是大江健三郎并不悲观,在核的恐怖之下他没有失掉希望,他的希望反而比常人更加坚定,因为他看到了人的伟大,人的存在是有着不可毁灭的力量的。

大江健三郎这样的坚强是来自他的长子,一个并不美丽但却给他带来了思考和力量的礼物。大江健三郎的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他28岁,这个新生儿的问世没有伴随着应有的喜悦,这个孩子头盖骨天生异常,脑组织外溢。主治医生告诉他们,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他就不可能存活下去;可如果做了手术,今后也许眼不能见,耳不能听,最终成为植物状态。大江健三郎一度产生了动摇,然而,他的妻子却要求医生立即准备手术。手术前,他们为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光,祝愿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光明。手术后,他的眼睛果然能够看到光明,耳朵也能够听见声音,尽管智力上仍存在着非常大的缺陷。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大江健三郎还去广岛参加了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有关调查,走访了许多爆炸中的幸存者。这两件与死亡相关联的事给这位作家带来了难以言喻的苦恼和极为强烈的震撼,使他把残疾病儿大江光所面临的小的“死”与全人类所面临的核武器爆炸威胁的大的“死”联系在一起,认为死亡的危险正经常性地显露出来。这种思考又使得他在生活中不得不时时意识到死亡,并且将这种生活态度自觉不自觉地与自己的文学创作结合起来,使他的创作充满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大江健三郎对自己孩子的成长倾注了很大心血,教会他相当于3岁儿童使用的语言,并且教他创作乐曲,他陪儿子上医院、去福利工厂,为儿子学作曲而奔忙。大江光的创作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录制的CD销售量很好。这个孩子所取得的成功离不开大江健三郎以及他整个家庭的帮助和教育。虽然他的到来完全改变了这一家人的生活,但他仍然是大江健三郎人生中的一个礼物、一分收获。这位深切观察思考和体验的父亲,将全家人乃至社会的所有的付出、艰难和欢乐记录下来。因为这个痴呆的长子,思考全世界残疾人的现状、生活,并为此演讲、写作,因他悲天悯人的文字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大江健三郎在2006年9月份来华访问的时候,作了名为《始自绝望的希望》的演讲,他说到了鲁迅对他的影响。他说他从少年时代开始,60多年来一直崇敬着一位中国的文学家,那就是思维最敏锐、民族危机感最强烈的鲁迅。他最喜爱的鲁迅的文章是《故乡》,小说的结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当时12岁的他对这句话似懂非懂,并不知道希望将怎样才能出现,19岁的时候又读到《华盖集续编》中的一段话:“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诳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历经磨炼的大江健三郎早已真正明白了鲁迅所说的希望的深刻含义: 希望就像存在一样,是不会消失的。面对人类存在的悲观境遇,大江健三郎就像鲁迅那样,怀着对希望的坚定信仰,像真的勇士一样愤然前行。

(徐杏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