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钦文《木槿花》原文及赏析
高先生紧跟着孟小姐,一道在江边堤上行走。天刚下过雨,堤面很有点泥滑,容易使人跌倒,他却并不觉得这个不好; 他随在她的左后面,就是靠江水的一边,跟得这样紧,如果一不小心她躺下身来了,他就可以把她一手托住或者一把抓住的。他对于自己毫不怀疑,以为无论如何总得保护她,他还因此觉得更加甜蜜,更加安慰了,因为这使他有了为她出力的机会,而且正在卫护她了。
空中浮着零碎的云块,日光带着高度的热射照渠们。她捏着遮阳伞的柄,把伞面倒向堤里的一边,使得他可以整个地看见她。竹叶青的线须在墨绿的伞柄下跟着她的步子不绝飘飘地摆荡。
一片薄薄的云在渠们面前的空中经过,渠们忽在阴影中了。顿觉凉快,他不由地向着各方顾盼起来了。
“哦,密司孟,你看,那朵花不是美丽得很可爱么?”他指着长在堤里边的篱笆上的一朵带点紫红的莲青的花说。
“是的呀!”她回对,“很可爱呀,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木槿的花,”他解答,“开这花的木槿,就是一般妇女常在七巧日用它的汁液来洗头发的,它的叶汁是富粘性的。——请你稍微停一停罢,让我去把它摘过来!”
孟小姐并不做声回对,他就一脚跳将开去,不久把那带点紫红的莲青的花朵连枝带叶地折来给她了。她仍然不做声回对,却于伸手去接受那附着花朵的枝子的时候高兴地向他微笑了笑。
云片过去了,带着高热的日光又射照了渠们。她一手捏着附着花朵的枝子,另一手仍然捏着遮阳伞的柄,拖挂在伞柄下的竹叶青的线须也仍跟着她的步子不绝飘飘地摆荡。他感到胜利的愉快,愉快得身子有点发松,似乎轻飘飘得将要浮上空中去了。
他竟高兴得这样了,就好像正在梦中,什么事情都有点记不确切,什么东西也都有点看不大清楚了。
在空中,又迎头过来了片大块的乌云,渠们的面前展开着一大段阴影,她就把张着的遮阳伞收拢了。
仍然紧跟着她,他得意着轻快地走着。可是,突然,他的情绪大大地转变了,因为他已看不见了她手中捏着的花朵。他想,难道她已在什么时候把它丢弃了么。他以为他为她这样摘来的这样美丽的花朵实在是不应该丢弃的,他又以为如果她真已把它丢弃了,那是一定因为有点不满意于他的人。真心爱了他的是不会把由他这样摘给她的这样美丽的花朵丢弃的。
他疑惑万分,也焦急万分了。他想赶紧弄个明白,连忙旋转脸去,察看那经过了的路上有没有被丢弃的那带点紫红的莲青的花朵。可是他只能望见灰色的路面,一点也看不见那花或者附着的枝叶; 但也确不定那里一定没有花朵被弃躺着,因为经过了的路实在已经不少,不是一目了然了。
他细细地反省,想从自己的有没有被她爱着的资格来推测这花朵究竟为着什么不见了。一反省他就想见了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的颜面,觉得虽然不大好看,但也并不十分丑陋,认为并不是个主要的条件。但又审问自己的性情,觉得虽然不是怎样英武有为的,但是并不懦怯;虽然有时喜欢冒点险,但也并不粗蛮,也觉得并不是个主要的条件了。
他又回忆起和她有关的往事来,想从于过去的交往中,有没有做下使她不快了的事情来推测这花朵究竟为着什么不见了。他觉得对于她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极力使她安适的,也是没有一刻不是想使得她喜欢的,以为就是曾于无意中有了使她不高兴了的事,这她总得原谅他; 他对于她这样热烈,这样忠诚,她实在是应该谅解他的了。
他注视她的脸面,想从她脸上的表情推测究竟她把这花朵怎么处置了。渠们的视线交叉以后,她就向着他微微地笑了笑。这原像是个动人的可爱的微笑,他却觉得这只像是个冷淡的虚伪的表现,以为她只因为平时有要利用他的时候,所以勉强和他周旋,这时又活用了手段,好像于无意中她无形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觉得玩弄他得法,所以笑得有点高兴而且得意了。
他觉得她的心理实在难以推测,以为女性实在难以对付了。
“她实在是太薄情了呀,居然一点也不为着我设想!”这样固执地想了,他觉得非常悲哀了。他想刚才的愉快只是反衬了这时的悲感,刚才的高兴只是反衬了这时的失望的难堪,一切无非增加他这时的苦痛。他觉得也像是在梦中,一切东西都有点灰暗,都认不大清楚,一切事都有点含糊了。
于四肢沉重的勉强地行走中,于绝望的颓唐中,不自主地他又注视了眼她的脸面,可是他的情绪又突然大大地转变了,而且兴奋得非常紧张了,因为顺眼他在遮阳伞的柄旁发见了件醒目的东西; 天呀!那插在遮阳伞的筒子里,跟着她的步子点着头表示存在的原是那带点紫红的莲青的木槿花呀!
【赏析】
许钦文写过许多取材于知识青年生活的作品。或表现男女间喜剧性的感情矛盾,或对自私不健康的恋爱心理给以讽刺,显示了诙谐含蓄的风格。《木槿花》就是这类作品中较有代表性的篇什之一。
作品充满了一种幽默诙谐的喜剧气氛,又在不知不觉之中,使人从中体味到作者一丝淡淡的讥诮,似乎是在提醒人们,就在农民们痛苦的呻吟呼唤声中,在同一个国度里,还生活着这样一群青年。
作者表现这方面题材最有代表性的,当推《理想的伴侣》。鲁迅先生曾在自己的短篇小说《幸福的家庭》题下,戏谑性地写下了一行字:“——拟许钦文”。在“附记”中鲁迅先生谈到,自己写作《幸福的家庭》,倒是起缘于他所喜爱的这位青年作家:“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了许钦文君的《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于是就这样的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于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仍然不能说不是‘拟’。”
同为讽刺小说,鲁迅的作品,大抵是以悲剧而结束,许钦文的作品,却多为“皆大欢喜”。《木槿花》便是如此。“天呀!那插在遮阳伞的筒子里,跟着她的步子点着头表示存在的原是那带点紫红的莲青的木槿花呀!”这篇末的点睛之笔,使得通篇中“疑惑万分”、“焦急万分”,乃至“于绝望的颓唐中”“非常悲哀”的高先生,终于“情绪又突然大大地转变了,而且兴奋得非常紧张了!”一切杞人忧天的烦恼,终于自生自灭,烟消云散了。大团的乌云终于过去,阳光又重新普照了大地。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在许钦文的同类作品中,并不鲜见。因此也就形成了它的共同特点:开掘不深,讽刺之中又不无欣赏,社会意义较弱。
形象逼真的心理描写是《木槿花》的最大特色。作者丝丝入扣地令人信服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热恋中的男青年维妙维肖的内心世界的种种情感波澜,瞬息之间,千变万化。人的“内宇宙”的丰富多彩与无穷无尽,由此可见一斑。篇首的“摘花”与篇末的“显花”,是作者精心构置的悬念。一切心理活动均围绕它而展开。将如此微妙的心理活动写得如此吸引人,确是一种难得的功力。至于作者在《石宕》中就已显示出来的象征手法的纯熟运用,本篇中几乎随处可见。那飘逝而过的云片,那高热的日光,那时隐时显的木槿花,几乎无一不是写实,又几乎无一不是象征,实在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