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治泉《古瓷》原文及赏析
江西老俵甩着悠扬的蛮腔,沿街过巷吆卖瓷货。文化局宋局长经不起“出口产品”、“货真价实的景德镇” 的蛊惑,十二块钱买了八只仿古蓝花瓷碗。谁知极其精明的他,却上了这位老俵的当,一捆碗除了上下两只完好无损,中间几只均有残缺。老俵用胶水与尘土将裂缝涂成污迹,可谓天衣无缝,经自来水一冲,这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其中一只裂缝自碗口延及碗底,倘盛上一碗水,很难说不一分为二。
宋局长将勉强能用的七只碗洗净收好,盯着这只碗犯踌躇,犹食鸡肋,留之无用,弃之不忍。就在这当口,宋夫人与文管所的吴所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宋局长惧内,遐迩闻名,若让她得知花花的票子买碗渣子,至少得八级地震三次。她那声带频率之高,使县歌舞团的女高音为之羡慕,倘震波一发出,不消一刻钟同院的骚人墨客就会在 《宋局长笑林集》里添一则故事新编。
老宋正思索如何对付,夫人果然质询了:“哪来的这只破碗?”
“是,是下面送来的文物。”连他自己都诧异,他怎么会如此回答。或许是文管所长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
吴所长颇有职业敏感,一听说文物喜形于色,他将这只碗放在桌中央,长长地伸着脖子背着手,驴推磨似地转了好几圈。鉴定的结果是:质地洁白如玉,薄片半透,花纹色泽古朴,图案典雅,与邻县不久前出土的宋瓷为一窑所产……口若悬河,天花乱坠,连宋局长都怀疑,是不是老俵真的错将文物混杂其间了。虽有疑虑,但身为领导毕竟大度,他言道:“这是一个基层干部送来的,是文物你便留下。若不是扔掉算了。”所长唯唯喏喏。“鸡肋”顺利处置,地震终未发生。
此后,宋局长到省党校学习,一日在省报上看到一篇吴所长所撰文章: 某县考古又有新发现,发现精美宋瓷。又云,宋局长如何重视文物工作,深入民间收集文物。再云,北京某老途经某县,对此件文物十分赞赏,云云。
阅罢,宋局长大汗淋漓。他,虚脱了……
选自《小说界》1988年第4期
【赏析】
那位卖瓷碗的江西老俵可谓颇善作假,将“极其精明”的宋局长都骗了; 而宋局长呢,因为惧内,灵机一动顺口撒谎,夫人就被瞒过;文管所的吴所长,就较为难说了,他是受了宋局长的“骗”吗?他是真的认定这只蓝花瓷碗是宋瓷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究竟是什么在作怪呢?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中太虚幻境里的绝妙对联,绝妙地为他们作了一个写照。而这种真假互易的把戏的基础,则在于人的“主观能动性”。
不是么? 宋局长的灵机一动固然如此; 吴所长鉴定时的姿态神情,竟然弄得“连宋局长都怀疑,是不是老俵真的错将文物混杂其间了”,表演多么成功,“主观能动性”发挥得多么着力! 相形之下,江西老俵之作假,不过小巫见大巫而已。
宋局长顺水推舟继续撒谎,不仅是因为要继续提防夫人,而且是因为“身为领导毕竟大度”,这就触及到他冠冕堂皇的外表下那卑琐的灵魂。他不会说出自己所讲的是谎言,不愿戳穿吴所长的谎言,甚至他的疑虑,都有一种微妙的投机心理在其中……虽然如此,宋局长较之吴所长,在这由未发生的家庭闹剧而转化成的社会的闹剧之中,所起的作用还不是那么恶劣。
吴所长在省报上撰写的文章,凡三层意思。考古新发现,身为文管所长当然有功; 局长被有力地捧了一下,对自己更是有利无弊;而最后所云的北京某老途经某县一笔,尤为巧妙。虚写一笔,讥讽更为入骨。不仅扩大了想象的空间(如吴所长如何表演,某老如何作派等),还扩大了小说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
紧紧抓住瓷碗这一线索,以夫人为连接点,巧拈轻转,将一系列事件顺畅地衔接起来。文中对夫人泼悍的形容,作为宋局长情急智生的铺垫,文管所长触发了宋局长的灵感,宋局长又触发了吴所长的职业敏感,终于使瓷碗身价越来越高,而他们的灵魂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
“假”被吴所长认作了“真”,那么他这个“真”的文管所长就“假”了。他心里果真认定这是古瓷,则其文管所长为赝品则无疑; 他有意指鹿为马,他的里里外外就都是虚假的了。然而,作为“领导干部”,他却很是称职,其“职业敏感”在宋局长面前已初显能量,到省报的文章里表现得就更加突出了。
不妨联想一下,瓷碗仅因偶然机遇被指为古瓷,身价顿时不同,而其为破裂的仿古品则仍然。像吴所长这样的“领导干部”却善自打扮,自己就具备“推销”自己的诸多手段,不是比假古董更为可怕吗? 而仍然有人来证实其价值(如北京某老),以假作真的场面又该如何来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