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绿色的河》原文及赏析

她和他经常到那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里,在树叶细碎的沙沙声中,做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梦——

那是一条绿色的河,时断时续,但河面上总是漂浮着各种颜色的花。她伸手去摘,花跑了。她并不气馁,像一根柔韧的柳丝,细手纤纤,拂着水面,耐心地等待绿水中再漂来鲜花。他就望着她笑。摘花的手把那个深情的微笑从水中捧起,放在唇边贪婪地吸吮……

有一天,他们在树林深处发现一片坟茔。日久年深,歪斜的墓碑经过风雨剥蚀,上面的字迹早已斑驳不清。而且这座座土丘似乎从来无人祭扫,枯草下面只有泥土的寂静。她和他手挽手在那一片荒冢之中,并不害怕,只是对着寂静发呆。绿色的河变成一股游丝般的细流,织成透明的茧,把他和她紧紧地包裹起来,艳丽的花变成飘忽不定的彩虹,在他们跟前萦绕。一个奇妙的声音从草尘上升起,摇曳着,颤动着,叩击着他们的耳鼓: 一对男女在叫骂,另外一对男女在嬉笑; 一对情侣酒足饭饱,细语绵绵,一对夫妻贫病交加,嘤嘤啜泣; 一双多情的手在温馨的软玉上弹拨出心曲,两只坚硬的手在淤血的皮肉上捶打出悲歌……

他和她都颤栗了,眼睛里荡起惊恐的神色。透明的茧也震颤着,抖开缠绕的丝,又流动起绿色的河。荒冢里的交响乐在河水的冲击下消失了。幸福与不幸又被同样的泥土掩埋了,变成同样的寂静,吞噬着亦或映衬着热烈的人生……

他和她还时常到那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在树叶的细语中,做着神奇的梦。那一条绿色的河流也仍然不懈地流淌,五颜六色的花朵踩着细碎的涟漪,纷沓而至。但她不再采撷水中的花,而是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将一粒生命的种籽,连同微笑一起埋进那块温暖也寂静的土地……

选自《青年文学》1987年第1期

【赏析】 

正当她把“微笑”和“生命的种籽”一同奉献而感动你心绪的时候,省略号已圈定全文的结束。也许你的读瘾正酣,不妨就去读读你被感动的那一片思绪吧,那么作品的结束又有何妨?

而奇妙的也许还在于,作者在小说与散文诗之间无意挑起的事端而造成的陌生化效应,更使你的审美鉴赏失措无主!说它是小说,第一句最象,“她和他经常到那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里,”有人物,人物的活动,活动的趋向和空间,一句话就凝结着情节的几个因素并集聚情节所给读者的期待张力。可她(他)们终于只是做起了梦来,而梦境奇幻飘忽如诗画的境界,使你寻不出半点儿的情节迹象。最后一段多少又露出了情节的端倪,与其说它是小说的结尾,不如认为它是为小说的开始制造了情绪氛围。似小说非小说,微型小说仅有的那点单薄情节也被淡化了,梦的意象成为呈现的主体,心绪如晨雾一般飘浮在作品的空间里,再加那诗化语言的描述,使整个作品充满了诗情画意,所以从作品的创作实际来看,它带有强烈的诗化色彩,而不是一般理论意义上的微型小说。

其实,理论的界定永远难以使创作就范,更何况文体的划分多少还带有小家子气?《绿色的河》最大的特征就在于它对微型小说这种文体的突破,那就是它以意象来组合结构,以意象的呈现代替人物勾勒,把人物的活动内化为心绪的流动,所以不妨说它是微型心理小说。

全文最可摄入你视觉的是,“绿色的河”作为意象呈现于视野。它总是不懈地流淌,“五颜六色的花朵踩着细碎的涟漪,纷沓而至。”在河面上尽情漂浮; 而在树林深处的坟茔旁,它又变成“一股游丝般的细流,织成透明的茧,把她和他紧紧包裹起来”,去听那情爱的变奏曲……。“绿色的河”被赋予了灵性,与他们的命运紧紧相随,这里有他们流不尽的幸福,说不尽的欢乐,鲜花荡起那微笑的波纹,波纹中跃动着两颗真纯的爱心。

但河旁荒冢交响乐般的变奏曲又震颤了他们的心灵,惊恐地思索那颤人心魂的情爱世相——幸福是温馨的,不幸更令人伤悲,但终于还不都是一样地被吞噬,一样地归宿于荒冢?!如此热烈的人生,惟荒冢是尽处?再是无奈抑或悲伤,斑驳残败的荒冢告诉你一切!他们终于悟彻了生命的底蕴和情爱的哲理。也许他们还会做着神奇的爱之梦,可流水已冲淡了玫瑰色的浪漫与幻想,她再也不去“采撷水中的花,而是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奉献出“生命的种籽”与爱意的微笑。惟此人生是真实,惟此人间情爱是充实! 这才是绿色的生命和年轻的爱吧!

于是这里又呈现了一个意象——“荒冢”,正与“河”的意象凝然相对。“荒冢”是凝固的,而“绿色的河”则生机盎然,永远在流动,两个意象一静一动,映照鲜明,而且同样地“外足于象,而内足于意”(王世贞)。但透过两相对立的外象,我们可以看到“神理流于两间”(王夫之),其内意和“神理”同是对爱与生命的体验,所以它们又共同构成爱与生命的象征体——生命的律动和静止,爱的死亡与延续,真实的爱才是生命的珍惜,合奏一曲爱与生命的交响乐,都闪射着哲理的光芒。

所以,作者所要刻意雕琢的只是这样的意象以及意象的组合,而这种组合也许就是他所认为的“情节”吧?作者对爱与生命的体验是那样强烈以致他干脆就把这种体验和思绪作为意象来呈现,以诗式的语言来表现这诗式的意象和思绪。所以若说它是微型小说的话,也只是诗化的。作者不重外在的情节,只把意趣指向内在的心灵; 不以情节或细节的精巧取胜,只以诗意般的朦胧思绪来感染读者。在多少使读者不知所措的不合形式的形式中,作者创设了爱与生命的意象,抒唱爱与生命的心曲。也许这就是苏珊·朗格所说的那种“生命的形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