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瞎说》原文及赏析
我的舅舅在中学里教书,算是个老教员了。几十年来,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待人也是一团和气;只一样,胆子忒小。他从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争执,听人谈话,总是满脸堆笑,频频点头,即使有不同见解,也只是用来指导自己的实践。久而久之,这笑,这点头便成了他的一个不太体面的毛病。不过,初同他接触的人并不这样看,资历比他浅的感激他平易近人,资历比他深的则赞许他治学谦恭。他的人缘儿并不坏。
本来,他是尽可以这样过一辈子的,不料想,一场“文化大革命”,把他的毛病搞得恶性膨胀了——因为在众多的革命口号和政治观点面前,光陪笑点头是不行的,必须得有个鲜明的态度,或坚决支持;或激烈反对。于是,舅舅便只好强开尊口,以“对,对”相应,然后,重复一遍别人结论式的最后一句话; 若碰上呼口号,内容过长,他便要偷工减料,只相机振臂喊出最后两三个字,如:“砸烂……狗头!”便只剩下“狗头”了。习惯成自然。时间一长,他竟养成了爱重复别人最后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的习惯,本来实在是属于违心的一些做法,也渐渐地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就像他过去的老毛病一样,不可更改了。这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
一天,他到我们家来,我高兴地说道:“舅舅,昨天我坐车路过新华书店,看到进去一个人,好像是你!”舅舅竟连连点头:“对对,是你,是你。”弄得我愣了半天:是确认我看见他了呢?还是他也看见我了?要不就是……简直不知所云。那天他告辞时,妈妈叮嘱他:“要注意休息,不要老开夜车,身体受不了。”他又不住点头:“对对,受不了,受不了。”就是这么可笑。
终于,他的这套本来是用于护身的咒语,给他捅了个吓人的漏子。
那是去年,学校请来一位新长征突击手做报告。那是个老模范。他讲得生动极了,引来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会后,许多老师都向他表示感谢。一个老师说;“您讲得太好了,使我们很受教育,很受启发。”老模范谦虚地说:“嗐,我那也是信口开河,瞎说!”“对对,瞎说,瞎说!”舅舅在一旁立刻接了上来,神情竟十分地认真严肃。这一下,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连老模范也愣然地睁大了眼睛。直到这时,舅舅才恍然有悟,脸上渐渐地挤出了笑,那模样,叫人看了实在糟心。
这件事幸亏是发生在粉碎“四人帮”之后,舅舅只出了一身冷汗,恓惶了几天。不过,这却使舅舅像从恶梦中惊醒了一样,毛病一下子改了。只是每逢听到人们说这个笑话的时候,他的眼里就会流露无限的辛酸。人们不忍看这种眼神,便不再说了。
选自《南风》1982年第37期
【赏析】
《瞎说》这篇微型小说写的是发生在十年“文化大革命”荒唐的岁月中一个荒唐的故事,作者用荒诞小说的写法,把当时被扭曲的客观现象,人和人之间不正常的关系,以至于变形的人性,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别具风采。
“我的舅舅”是老教员,工作兢兢业业,待人和气,但是见人总是“满脸堆笑”,“频频点点”。作品的开头便写了“舅舅的性格”,善良中带着软弱和卑怯。但就是这种传统的中庸之法,为他赢得了“好的人缘”,受到了不同人们的赞扬。
然而,好景不长,狂热的“文革”中,残酷的政治风暴,不允许你是中间派,必须有坚定而鲜明的政治立场。因而舅舅的那种“光陪笑点头”的中庸之法行不通了,在无可奈何中,他只好“强开尊口”,以“对,对”相应,然后,“重复一遍别人结论式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句子长,他就只喊“最后两三个字”。这违心的作法,虽然更表现了舅舅的怯弱,但在那疯狂的岁月,却是一种保身的对策。作品的荒诞性在这里也有所显现。作者虽然没有正面描写“十年浩劫”的严重危害,但我们却可以从舅舅善良的性格的改变中,看到“文革”给人们心灵的创痛和扭曲。
习惯成自然,由于他长期有意识地强迫自己“重复别人最后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渐渐地成了下意识的行为。而且久而久之,经过反复、深入和强化,使它从意识阈之内的显意识转化到意识阈之外的无意识中去,构成一种本能,融为一种血肉化了的习惯和性格。虽然“文革”结束了,但舅舅的老毛病却一时改变不了。时代变了,而舅舅仍用过去的习惯处理人际关系,与现实发生了强烈的反差,在“文革”中可以保身的方法,在新时期到来之际,却给他“捅了一个大漏子”。在一次劳模会上,他竟把老劳模谦词中的最后两个字“瞎说,瞎说”,神情十分认真地重复了几遍,并且还说“对,对”! 他的言行使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而舅舅也尴尬万分。尽管舅舅的本意并非如此,但由于长久的习惯所形成的心理定势,即使环境改变了也一时无法扭转,处于心理结构深层的潜意识仍然不自觉地外射出来,所以才闹出了这样一个“笑话”。幸好,这时已是“文革”以后的新时代了,它不会给舅舅带来什么重大的不良政治后果,只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料罢了。即便如此,舅舅仍恓惶了几日,不过,坏事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为好事。“这却使舅舅像从恶梦中惊醒了一样,毛病一下子改了”。的确,十年“文革”像一场恶梦,使多少人从人变成了鬼,给多少人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舅舅的毛病改了,但在他听到这个笑话而流露出无限辛酸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了他痛苦的经历。舅舅变了,由鬼变成了人,这个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人终究是人,不可能永远像鬼一样地生活。从此,舅舅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在这里,作者用荒诞式艺术手法,把舅舅被扭曲性格的转变,置于一个“笑话”的框架中表现,使我们体验到一种辛酸的“含泪的笑”。
这篇作品充分运用现代荒诞派手法和技巧,把显意识和潜意识交替描写,用来表现“舅舅”人性的扭曲、失落和复归,展现出人类从人变成鬼,又从鬼变成人的过程,独具匠心地表现十年内乱对人性的摧残,深刻而又含蓄,诙谐而又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