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中国话》原文及赏析

朋友A君四十余岁,自认为是引导新流派的电影理论家,实际上成“家”还差那么一丁点,最近著系列小文,专论电影艺术的“物质还原性”。举凡“物质还原性”与吾国电影艺术发展十大关系。因其系列而引起电影理论界注意。何谓电影艺术的“物质还原性”,则未加阐明。更显“十大关系”如云山雾罩,高深莫测。

于是有诸多热心电影理论又对追随新流派十分敏感之青年,口中笔下,不乏“物质还原性”一语。虽不甚了了,却以其似乎昭昭,力图亦使人昭昭。同行更因对此新理论不甚了了,深感才学浅薄,孤陋寡闻,耻于问津。种种座谈会上,信口引用,加以发挥,以其昏昏,使人更其昏昏。昏昏者,不懂也。不懂毕竟有些不光彩,人之讳也。于是昏昏者也伪作昭昭然。一位不甘寂寞之电影理论界老前辈,为表明自己并非一枚过时徽章,不但能够接受新理论,而且拥护新理论,发表文章从权威的立场肯定“物质还原性”之理论价值及其“十大关系”。于是苦煞《电影创作》的一位老理论编辑,面对大批来稿中隔三行差五行便闪入眼帘的“物质还原性”,欲发不懂,不发,唯恐有压制新理论之嫌,翻阅大量中外电影理论词典,始终未寻到出处,搔首喟叹:“落伍了,落伍了!”

忽一日有位外国电影理论家不远万里来到北京,声明特为专访著名之中国电影理论家,请教“物质还原性”理论问题。影协促成会晤。外国电影理论家虔诚持笔记录,A君侃侃而谈:“物质的原性,体现时代的特点。物质的还原性,即还原时代的特点。胶片是物质,电影是物质性的物质再现。故,物质性的物质的再现,体现物质性的时代的再现。物质性的物质的还原性,体现物质性的时代的还原性。没有物质性的物质的还原性,便没有物质性的时代的还原性,便达不到电影的艺术的完美性……” (恕原文如此,只得照录)

外国电影理论家似懂非懂。 翻译则是越翻译越糊涂, 以手帕拭汗不止。

最后,外国电影理论家怀着十二万分的敬意,请求A君陪同观看一部影片,以便更具体更形象地领教。

A君谈兴颇高,应诺。

银幕上,一只手持一茶杯。

A君指银幕曰:“其杯,物质也。其时代,明末清初也。故其杯当有明末清初之杯之物质特点也,绝不可以八十年代之杯代替……”

外国电影理论家试问:“物质还原性,可以理解为电影服、化、道诸方面的真实性么?”

A君略怔,答曰:“不妨如此理解。但真实性这一概念未免陈旧了。”

外国电影理论家始恍然大悟。归国后,发表《论中国语言目前之排列组合现象及将来之还原性》,引起国外许多汉学家们极大兴趣。

注: 此文纯属虚构,绝无其人其事,望读者万勿“对号入座”!

选自1986年6月28日《北京晚报》

【赏析】 

《水浒传》中,梁山泊一百零八将里第一个出场亮相的是后来列为天微星的九纹龙史进。此人生性好武,曾拜过七八个有名的师傅,能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然而,他这几下子在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眼里一下子就看出了破绽,原来这些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史进闻言先不服气,可是交手之际,着棍便倒,于是再拜良师,终于学得一身好功夫。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学着几手所谓“花棒”,而自以为功夫了得的人也不在少数。微型小说《中国话》里的A君就是典型的一个。用理论分析来指出这类流弊的危害,固然可以昭然若揭,用微型小说来作形象性的讽喻,却也可以收到风味独特的效果,几年来这类作品并不鲜见。而其中梁晓声《中国话》尤以其独特的喜剧性构思赢得我们的喜爱。作品没有单纯运用夸张、误会、巧合等常见的喜剧性手段,而是运用精妙的喜剧性构思造成强烈的喜剧性,引导读者在顿悟与回味、直觉与思维的结合上爆发出笑,形成一种沉思性的喜剧美感。

小说序幕拉开之时, 那位自诩为“引导新潮流”的A君已处于盛名之下,趋其“言”附其“式”,随A君大谈“物质还原论”者竟颇成了一点气候,虽然“昏昏”者也力作“昭昭”,还要让别个人“昭昭”起来,这就苦煞了老实人如老编辑,欲发表无据无典,欲压稿又怕有“压制新理论之嫌”。作者集中展示人物的喜剧个性,以A君的“物质还原论”及其“十大关系” 理论为突破口,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人物的开场亮相光源集中。

铺垫之后如何承接入题? 梁晓声自有妙笔。大凡“新潮流” 者多和洋人有点瓜葛,不是一味崇洋媚外,良莠不分,兼收并蓄,闹得个消化不良;就是捡来只言片语,拉着大旗作虎皮,去吓唬别人;甚或洋牙慧加上土作料,凑成个五味杂糅的大杂烩,却也敢高声喝卖,自命为“领导× ×新潮流。”于是不妨请来洋爷们配合A君合演这场戏,这两个特别的角色自会演一出不同凡响的好戏。这里,作者运用了“困境设置”的手法,由对立面人物造成一种困境,人物在逃出困境时,其喜剧性性格得以充分显影,达到了对丑恶事物有力鞭挞的艺术效果。好个A君,面对洋教头,倒也毫无怯色,照样侃侃而谈,把那“花棒”舞得风车儿似转。可惜,那一篇诘屈聱牙的言辞对读者来说可作为佐餐的怪味豆,而对那现场翻译可是一场高难度的考试了。这洋爷们的功夫似乎比不了那史进跟前的王进教头,一时竟也懵得不知究里。幸好洋教头还有最后一手“绝招”,要A君陪同观看一部影片,现场“印证功夫”,这一下终于看出了点道道,原来所谓“物质还原性”,似乎就是电影界传统的“服、化、道诸方面的真实性。”A君略怔,接招还道:“不妨如此理解,但真实性这一概念未免陈旧了。”一问一答至此,读者可以看出,A君实际也已经栽倒,现出了所谓“引导新潮流”的原形,原来只是舞弄新名词的“花棒”而已。

就小说的主旨来看,至此任务已全部完成。然而,就一篇喜剧式讽刺小说而言,到此终结总还觉得不够味。作者深知喜剧作法,在此又卸了一个包袱。那洋教头经此一番游历回国之后,竟写出了一篇题为《论中国语言目前之排列组合现象及将来之还原性》的文章,这个显然十分荒诞的结尾,把对“新潮流”大旗下玩弄新名词的把戏的讽刺推向了极致。

最后,作者又附上“纯属虚构”之尾注,全篇告终。粗一看,这仿佛只是技术性注明的闲笔,然而试想,不管是小说离奇的情节,还是夸张的描写, 荒诞的结局,都提示着本篇小说确属虚构,何劳再注?其实, 这尾注一语,否定了本不真实的小说内容的真实性,正可告喻读者,文章字面上写了电影界,却切不可限于电影界来看。如此看来,闲笔不闲,甚至还是小说不可游离的有机组成部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