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奥拉《驯妇》原文及赏析

今天,我观看了一场离奇古怪的演出。在郊外的广场上,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江湖艺人,牵着一个“驯妇”耍把戏。把戏是在当街的平地上演出的。卖艺人用粉笔在地上划了个圈。据说,圈出这块地方事先得到了当局的许可。他要求大家站在圈子外面,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那些跨进临时圈界的观众让到圈外。只见他左手攥着一条锁链,链子的一头系在“驯妇”的脖子上。锁链完全是象征性的,稍微一用劲就能掰断。右手拿着的那根柔软的丝绸鞭子就更有意思了. 卖艺的奋臂在空中挥舞着鞭子,可是听不到一点儿噼啪声。

还有一个演员,是个矮小的丑八怪,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他“咚咚”地敲着鼓,权当音乐,给那个女人伴奏。“驯妇” 表演的不过是直立行走、跳越纸板做的障碍和回答简单的算术题。每当有人把银币扔进场子,观众就能参加一次短暂的表演。“接吻!”卖艺的以命令的口吻说,“不对!别吻那位! 吻这位赏钱的爷们儿!”“驯妇”认不准谁是谁。在一片哄笑声和鼓掌声中,有五六个男人硬着头皮让她亲吻。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警察。他说这里不准耍把戏。驯养妇人的那个汉子递给他一张盖着官印的脏乎乎的纸头。警察耸耸肩膀,悻悻地走了。

说实在的,那个女人长得算不上多么俊俏。可是,那个男人对她那股耐心劲儿的确是很少见的,简直可以说是异乎寻常的,只要艺人肯卖力气,总会博得观众的赏识。观众不惜花钱看一只穿着衣服的跳蚤,并非因为衣服有多么华丽,而是因为给跳蚤穿上衣服可得费点儿力气。有一回,我本人就花了不少时间欣赏一个残废人用两只脚硬是做一些健康人用两只手都难以做到的动作。

一开始,我对卖艺的怀有一种盲目的同情,于是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对那个女人反而不大留意。看得出来这家伙内心感到十分痛苦。把戏玩得愈吃力, 他就愈难以掩饰自己的焦灼, 笑得也就愈加勉强。女人稍一失手,他就难过得浑身一颤。我顿时明白了:对他来说,那个女人绝不是个无关痛痒的人。兴许早在枯燥乏味的学艺期间,两个人就相亲相爱了。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绝不是驯兽人和野兽之间的关系可以相比的。谁要是能够深入了解一番,准能说出他们之间的某些风流韵事。

观众们生性都是天真烂漫的。那些逃不过明眼人的细枝末节,他们一概视而不见,根本瞧不出来。他们钦佩艺人的绝技,但是,毫不关心艺人们那些伤脑筋的事儿以及他们个人生活中那些骇人听闻的遭遇。他们只看结果。兴之所至,他们是不吝惜鼓掌的。

我可以满有把握地告诉诸位:从江湖艺人的表情来看,他心里既感到自豪,又感到内疚。十分明显,他在驯化妇人方面成就卓著,谁也否认不了; 但是,他又分明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瞧不起,这一点也许谁也没有发现。(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在一张窄小的天鹅绒做的氍毹上翻筋斗。)

这时候,警察又走过来,跟卖艺的找麻烦。他说我们妨碍交通,甚至扰乱正常的生活秩序。“一个‘驯妇’?干嘛你们不去看马戏啊?”卖艺的又掏出那张脏乎乎的执照。警察站在远处不屑地瞥了一眼。(这时候,那个女人正在用一顶带金属箔片的帽子捡钱。有几位好汉让她吻了吻,还有几位半出于自重、半出于害羞,往后闪了闪。)

警察拿到一笔公众捐献的贿赂,转过身扬长而去,没再回来。卖艺的摆出一副惬意的样子,命令打鼓的侏儒敲打一套热带的鼓点儿。那个女人正在准备一个算术题节目。她手里晃动着一个五色斑斓的算盘,好象在舞动着一只扁鼓。她跳起舞来,动作凌乱不堪,丑态百出。卖艺的显得神情沮丧,也许在内心深处他在想与其过这种倒楣日子还不如去蹲监狱呢。他怒气冲冲地责骂那个女人跳得太慢,直骂得她狗血淋头。这种虚假的激动感染了观众,他们一个劲儿地拍巴掌,晃动着身体。

为了让这出戏效果完满,尽量多地捞几个钱,男人举起假鞭子,猛地抽打着“驯妇”。这时,我才发现我先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我和所有的观众一样,也把目光转到那个女人身上。我不再去看那个男人,管他有什么难言的苦楚呢(这时候,泪水在他沾满灰尘的面颊上冲出了两条小沟儿)。

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无论如何要当众表明我究竟同情谁、 反对谁。我瞅了瞅卖艺的。管他同意不同意呢,我霍地一跳,跨过了粉笔圈,免得别人也醒悟过来,抢在我的前头。我和 “驯妇” 一起扭摆着身体,蹦跳个不停。

打鼓的侏儒在他父亲的催促下拚命擂鼓,鼓点一阵紧似一阵。我自动下场伴舞,“驯妇”受到很大鼓励。她跳得忘乎所以,表演得很出色,赢得雷鸣般的掌声。我也一步不落地紧紧跟上.动作虽然全是临时现凑的,我倒没有失手丢丑。就这样一直跳到那个矮小的孩子歇手为止。

临完的时候,我猛地双膝跪倒,我以为这是再好不过的最后表态了。

(刘习良 译)

选自《春风译丛》1982年第3期

【赏析】

这是一篇非常奇特的小说。墨西哥的作品, 是中国读者所少见的。正是这样一篇来自陌生国度的陌生作家所写的陌生作品, 使我们感到迷惑, 甚至有点茫然。 在作品中,作者接二连三地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扑朔迷离的问题:

驯妇是谁?

艺人与她是什么关系?

他们为什么到处卖艺, 忍受凌辱?

作品以第一人称来写,这就使作者处在一个非常有利、 非常从容的位置上。 他可以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去观察, 去分析, 去判断,也可以作为一个热情的当事人去参与, 去行动,去伴舞。 无论作为前者, 还是作为后者,“我”的思绪始终在紧张地思考着。 正是这条思考的线索, 使全篇串联为一个紧凑的整体。 应当承认, 作者所选择的这个角度,这条线索,是成功的.动与静, 主体与客体, 卖艺人与旁观者, 有机融合在一起。 作者通过“我”而发出的种种议论, 也便自然而然地引起了读者的深思: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卖艺人, 为了生存, 为了活命,不惜让自己、让矮小丑陋的侏儒儿子、 让关系十分暖昧的“驯妇”忍受种种凌辱与取笑(包括警察的欺侮)——这种生活的煎熬,使卖艺人怀着难言的苦楚,以近乎麻木的态度忍受(尽管泪水在他沾满灰尘的面颊上冲出了两条小沟儿)。

也许是因为作者身上充满了南美人所特有的热情吧,所以,作品中激昂的语句,奔放的激情,勇敢的行动随处可见,全篇的结构正是由这几种成分编织而成的,这也许正是墨西哥作品的一个特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