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利奥·丹塔斯《那双手》原文及赏析

玛利娅·朱丽叶蓦地醒来,心要跳出胸膛,额上冷汗淋漓,嘴里一股血腥味。屋里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她从床上坐起来,侧耳细听,四处摸索,竭力想弄清自己的所在。最后,她触到一团热乎乎、粘乎乎的肉体。啊,是个男人,今天夜里不期而遇的那个男人!

凌晨,圣保罗教堂的大钟敲了三下,类似霉稻草的酸腐气味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终于明白过来:又睡在橡树街的旅店里!在这两年贫困、屈辱、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她对这一带太熟悉了。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气使她浑身颤抖,一阵恶心。

这男人到底是谁?玛利娅·朱丽叶没有来得及看清,只恍惚记得他穿一件黄色外套, 声音嘶哑, 花白的胡须又密又硬, 两只胳膊粗壮有力。男人正是用这两只粗壮的胳膊突然把她摇醒、搂住、按在下面的。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听了几分钟。男人的鼾声粗犷、均匀,简直是一只熟睡的动物。

玛利娅·朱丽叶一动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以下贱女人们表示愤懑的独特方式等待天明。麻布被单捂得她皮肤燥热,耳边嗡嗡作响。她昏昏沉沉,却又欲睡不能。一生的坎坷和厄运一齐浮现于脑海。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不幸的童年,回忆起那被遗弃之后寄人篱下、贫病交加的日子;想到割断动脉血管、死在血泊里的母亲; 父亲只身逃往巴西的时候,她才七岁。邻居们聚集在院子里冲着他嚷:“马努埃尔·达·克鲁兹,你该可怜可怜孩子,她是你的女儿呀!”

黑夜沉沉,万籁俱寂。陌生男人躯体散发的热气越来越厉害,像一个巨大的恶魔啃噬着她的心,玛利娅·朱丽叶滚烫的眼泪流到脸上,胸部急促地起伏,整个床都随着她的抽泣而颤动。黑暗笼罩着她。

一阵晕眩,天旋地转。

玛利娅·朱丽叶点上蜡烛。

男人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沉睡,胡须被汗水濡湿,右手平放在宽阔的胸脯上,褪了色的蓝底旧汗衫随着深沉的呼吸一起一伏。

玛利娅·朱丽叶端起蜡烛,伏下身去仔细一看,立刻战栗起来,两只因恐惧而瞪得圆圆的眼睛盯着那只粗大、厚实、汗毛浓密、被烟草熏黄了的大手,手上的银戒指在烛光下闪着冷光。她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栽倒,没有喊出声来——童年的时候,她曾经见过这样一双手!

她颤抖着把蜡烛移近男人的脸,贪婪地审视着,一个可怕的疑问使她突然表情异样,面部紧缩。莫非真的是他?或许不是他?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一切——想到摇醒他,想到逃走,想到一头在墙壁上撞死。

她竭力从记忆中搜寻童年的往事,又看了一眼那粗壮有力的毛茸茸的大手——简直像猛兽的爪子!

她想弄个水落石出,血涌到脸上,脸在燃烧。她扑到床上,懵懵懂懂,气喘吁吁地抓着男人的衣服,胡乱地翻了又翻,找了又找,看样子要把它们撕个粉碎。她终于找到一封信。她不认字,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信下面的签名。 这张不会说话的纸上写着什么呢?痛苦和绝望一齐袭来,她屏住呼吸,穿上衣服,围上围巾,套上披肩,紧紧攥着那张信纸,连滚带爬下了楼梯。

天快亮了,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街上,晨曦象薄雾一样在弥散。

警察正在一盏亮着的灯下打盹,玛利娅·朱丽叶闯了过去。她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请他念念信纸末尾的名字。警察瞧了她一眼,看了看信,念道:

“马努埃尔·达·克鲁兹。”

玛利娅·朱丽叶连喊都没有喊一声,就像一具死尸一样倒在地上。

(程凡 译)

选自《百花园》1983年第7期

【赏析】

 也许,类似这样的故事我们曾在茨威格的笔下读过:一个为生活所迫卖身度日的女子,突然发现这天接的男客竟是自己的父亲。这本身就是一个辛酸的几近残酷的故事,然而,当它在葡萄牙作家儒利奥·丹塔斯的笔下娓娓流出的时候,又弹奏出不同的音响。

作品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颇具个性特点的沦落女子的形象,她非常不幸,生活过早地对她露出狰狞的脸孔,在母亲自杀,父亲逃亡海外之后,她只得一个人挣扎在这个冷酷的、无依无靠的世界上,走上了一条最低贱的生活之路。然而,她又是一个具有人类良知和自尊的女子,在她的内心世界中充满了丰富的情感,每当她从夜梦中醒来,痛苦和羞辱便会啃噬她的心,辛酸的泪水便会流在脸上。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灵与肉的分裂与搏斗,看到了顽强不息的人性的闪光。然而,这个世界连她那一点闪光也不许存在,而扼杀这闪光的恰恰是她亲生的父亲.她最后倒下了,随同她一起倒下的还有社会的正义,人类的良知,还有——高傲的人性。玛利娅·朱丽叶,这是她的名字,也是一切被侮辱被欺凌的不幸女子的名字。

然而,这篇作品的艺术魅力还不仅于此。当我们掩卷沉思,浮上脑海的不仅仅是玛利娅·朱丽叶以及她那悲怆动人的命运,还有那双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大手,那双 “粗大、厚实、汗毛浓密、被烟草熏黄了” 的大手。“那双手”, 是全文的聚焦点,也是作者的匠心之所在。 一方面, 它联结着 “过去”,联结着玛利娅·朱丽叶不幸的童年。当初,正是这双“毛茸茸”的大手,把她推进“寄人篱下,贫病交加”的苦难深渊;此外,“那双手” 还是推进小说情节进展的契机,正是看到了那双手,玛利娅·朱丽叶才把过去和现在联结起来,产生了恐惧的疑问,使她迫切地想要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从更高的层次来思考,“那双手”不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符号吗?当玛利娅·朱丽叶跨进这个罪恶的世界时,迎接她的便是一双双扑面而来的大手,黄的、黑的、白的、粗大的、细长的……,这些贪婪的、野蛮的大手扯碎了她的生活,蹂躏了她的肉体,最后,又撕毁了她的灵魂。对她来说,这个充满了黑暗和恐怖的世界不就是一双置人死地的魔爪吗?

应该说,这篇小说并没有什么错综复杂、跌宕起伏的情节,但它仍能激起读者巨大的情感波澜,原因之一,应归功于作者善于蓄势的艺术技巧。对文学作品来说,切忌平铺直叙,一览无余。唐代皎然说:“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郢之盛,萦回盘礴,千复万态。”(《诗式》),儒利奥·丹塔斯看来是深谙其中之理的。他在小说开始部分并没有提到“那双手”,而是用较多的笔墨描写了玛利娅·朱丽叶贫困、屈辱的卖身生活,写到她坎坷而不幸的童年,似乎是消闲之笔,却包含着深刻的用意,一来揭示了这个悲剧的社会原因,为后面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笔,同时为后面的情感高潮蓄势,里面潜藏着深沉巨大的情感内蕴力。当玛利娅·朱丽叶看到那双熟悉的大手时,作者也并不急于解开迷窦,而是层层蓄势,把情感步步推向高潮: 先是审视那个男人的脸,疑惑愈益强烈; 然后又翻出那男人口袋里的一封信,情感一触即发;最后是找到一个识字的警察,念出那个可怕的名字:“马努埃尔·达·克鲁兹”,情感的潮水才如山洪般暴发。虽然小说就此戛然而止了,而强烈的情感还在读者心中奔腾激荡。

美国评论家罗伯特·奥弗斯特说,一篇好的小小说“应具有三项主要的因素——严谨的结构、新颖的理念、令人惊异的结局。” (《谈小小说》)用这个尺度来衡量,《那双手》可算是一篇较为精湛的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