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新型的农村副业》原文及赏析

“嘟,嘟,嘟——嘟!”

开汽车的人谨慎地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沿着农村公路行驶着,注意那些靠路边的农舍,他放慢速度,响了三次喇叭。立刻一阵蜂拥,有几百只母鸡从门口跑出来,它们跟在鸭子后面,刚巧来到汽车路上。赶快急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车子滑过去,无法停住,已经在蜂拥的鸡群中冲出一条血路——鸭子停住,又逃回去了,轧死了几只母鸡。车主人心里很不安,把车开到路边,然后出了车厢。一个非常愤怒的老人从农舍里跑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傻乎乎的大约十四岁的少年。老人看到这个情景:两只鸡死了躺在路上,还有一只鸡轧坏了翅膀躺在尘埃里。

“一个人该这样子闯过别人门口吗?”他吼道。他穿过马路,拾起那只被轧坏翅膀的鸡,气冲冲地一把拧断了它的脖子,然后转身冲着那个谋杀者,好像要再找几个脖子来拧断似的。

“为什么你不鸣响喇叭?”他质问。

“我做了,”车主人低声地说,“响了三次。”

老人回过头来问傻小子:“你听到了吗?”他用愤怒的语气问道。那个男孩子摇摇头,好像因为有人竟能压死了鸡还来扯谎,而感到很难过似的。

“我要问你的姓名和地址,”鸡主人继续说,“到警察局去,我们决不罢休……”

“你听我说,”车主人说,“这些轧死的鸡,我愿意赔偿。”

“每只鸡不能少于三镑!”主人宣称。

“可是一只鸡一般价格还不到一镑。”车主人说。

农民大发雷霆:“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样的鸡?”他吼着,“二十里方圆找不到这样好的鸡! 你真交运, 我的妻子不在家, 不然的话,她会告诉你一些情况。我告诉你,这里的鸡她只只都叫得出名字来,在伦敦街上。能有这样好的鸡么?”车主人只好被迫说是没有。

“那么三只鸡赔我九镑,”农民说。

“五镑吧。”车主人说,看了一下他的表,到家还要行驶几百里路呢!

最后妥协: 七镑。

两分钟以后,车和它的主人从山那边消失了。

老人把钱塞进腰包,把死鸡交给傻小子:“把这交给女主人,杰克,”他说,“告诉她,我已经等不及要吃饭了,在你吃饭之前,把鸡喂一下。”

傻小子进去,不久又出来,一只手拿着一盆谷粒,另一只手是一只旧的汽车喇叭。他把盆子里的谷粒,倒在公路正中央,于是吹响喇叭,又长又响。

母鸡跟着鸭子奔涌而出。

(孙善康 译)

选自《新华日报》1985年6月8日

【赏析】 

在自由市场买东西受过骗、吃过亏的人,读了这篇小说也许会深有感叹。笔者曾看到过许多骗局,但象马克·吐温所描写的这样精巧的骗局却从未见过。

作品中的这位老人的确老辣。其高超的骗局无疑会给他所经营的“新型的农村副业”带来勃勃生机。其骗术有两点最为精妙。其一是以一个决意报复的受害者的面目出现,用强大的气势吓倒受骗者,使之俯首遵命。“愤怒”的“质问”,“大发雷霆”的“吼道”,发誓“决不罢休”,拉对方“到警察局去”寻找正义的评判……,无非都出于一个动机:要迫使车主人屈服。更令车主人害怕的是:老人竟然“气冲冲地一把拧断了”那只正在流血挣扎的鸡的脖子,而且旋即又转向车主人,“好像要再找几个脖子来拧断似的”——当然不是再拧鸡脖子而是想拧人脖子! 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粗犷,何等的冷酷,何等的怒不可遏! 老人的音容举止使车主人感觉到强大的精神压力,他不得不“低声地说”,不得不主动要求赔偿损失。其二是向对方暗示更坏的结果,虚构出另一种更坏的选择并与他所提供的选择形成对比,从而使受骗者觉得与其让事态朝更坏的方向发展,不如接受他的条件。当老人报出高出一般价格三倍的赔偿金额之后,被老人的气焰压倒了的车主人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开始讨价还价。这时,老人突然不无体恤意味地说:“你真交运,我的妻子不在家,不然的话,她会告诉你一些情况。我告诉你,这里的鸡她只只都叫得出名字来……”已经陷入狼狈境地的车主人,又听说还有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太婆,不可能不想到一旦她赶到,还不知要怎样为她那几只能叫得出名字来的母鸡又哭又闹呢! 没遇到女主人,毕竟是不幸中之万幸、倒运中之“交运”。车主人“看了一下他的表”,生怕在此久久耽搁,终于交出七英镑了事。当然车主人所害怕的更糟糕的事并不会发生,因为那女主人一直呆在家里,并不打算出来。以上两点,前者作用于被骗人的感官和情绪,后者作用于他的理智。兼而因之 必生奇效。

然而,精巧的不仅在骗局本身,还在于作家对这一骗局高超的叙述艺术。小说的主要悬念是:为什么鸣响喇叭会立刻引来几百只母鸡跑到汽车路上? 作家一开始并不对解开此悬念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只是十分平静地叙述出这一奇观,然后转向重笔描写老人的愤怒和车主人的狼狈。直到事件结束后,作家才同样平静地叙述了鸡群扑上公路的奥秘——老人一直让小孩在公路上喂鸡并总以汽车喇叭作为喂食的信号。这种叙述手法迫使读者回味甚至重读前面的所有描写,诱导读者去思考: 为什么小说以“新型的农村副业”为题?老人行为的动机何在?……在看到结尾之前,我们虽然也觉得老人过份苛刻,但至少还认为他也是个受害者,特别是当读者从叙述者的视点看到那孩子好像“很难过”时,更不免要产生几分怜悯之情。这种对受害者的同情与对老人的气势汹汹和贪得无厌的厌恶两种情感相互抵消,使读者心理趋于平衡,又使读者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老人的卑鄙丑陋上。待到悬念解开后,如果再去细细品味老人的言行举止,我们才会发现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暴露出心灵的丑陋。比如老人一把拧断那只仅被轧伤了翅膀的鸡的脖子,难道仅仅是恐吓车主人吗?是否还表现出老人的贪婪至极和老谋深算、生怕车主人会以一只鸡未压死为理由讨价还价呢?作品的结尾以冷峻的笔调撕开表层点到实质,使前面所有的叙述和描写一下子增添了新的内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揭示出前面所有细节的更深一层的含义。这种精巧高明的叙述,促使读者重读再重读,并确保那些力求穷尽艺术品所有蕴含的真正的欣赏者在再三欣赏时,总能有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