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美感与人生》原文
美感与人生
我平生不曾于美感上加以有条理的研究,没有读过讲论美感的书,又很少把自身的经验加以深思的剖解。虽时常有些感动心脾的境界——如听到好听的音乐,便觉得这身子像散作气体样的;步行山中,虽头昏眼花,总不知道倦意,等等。凡人皆有的感情——总难得把这境界用意思显出来,这意思又很难用语言表达。在有文学技能的人还能不逻辑地表达于诗文之内,有同感的人,自然界也能不逻辑地心领神会,偏我又不能。若作逻辑的文章表达这些思想,更是难事。所以我平常所得的这类经历,只好放在心里久久忘去就是了。
在Tydeus船上写一封信给北京的朋友们,偶有两句说到自然的美,发了小小的议论,引起我的好朋友俞君平伯和我的一大块泛滥不知所归的辩论。当时辩论,愤于言色;过后想想,可发一笑。终究不如把我对于这类的感想写下,一时想到的而又可以用话表达的个大概来,免为在肚里闷着腐败。虽说“今年所作明年必悔”,但应悔的见解正多,添一个不加多。我就在篇端声明,这篇见解只是一个不学的人的直觉的感想,而且是在船上神魂闷倦时写的。
任凭何人,都很容易感觉疲劳。任凭何时,都很容易受些苦痛。从皮面看,疲劳、苦痛好像人生的最不幸事,但实际上劳、苦痛并不能把人生糟蹋得怎样了;有时疲劳、苦痛越多,人生前进得越猛。所以然者,第一靠疲劳、疾苦有些报酬物,得到报酬物,登时把疲劳、苦痛丢得远远的;第二靠着有个建造新鲜精神的原力,这原力建造出新鲜精神,就把那被疲劳、苦痛所糟蹋的补足填满。所以人生如波,一伏一起,一消一长。消长之间,见出趣味;趣味之内,证了人生。但这些报酬物和原力是什么?现在颇难条条举出。随便举两个例:Mill在他所做的On liberty的前面写下百多字的个Dellcation.上边说:“她的(他夫人的,在做这本书时已死)契合赞诺是我著述的苦痛的唯一报酬物。”又说:“我若能把她当年契合的意思的一半传布世人,这本书就真是了不得的了。”(原文记不精确,姑举其意)从他这一往情深的话头,可以显出他的精神安顿的所在,他的精神就安顿在他的夫人的智慧情感上。他的夫人的智慧情感,就是他为著作直接所得的疲劳间接所得的苦痛的唯一报酬物,并且是他的新鲜精神的建造者。这也不限于Mill,世人这般的正多。所以古人常常地想,有了可以通情契意的夫人,就可以捐弃一生的世间牵连,而去归隐。再举一例:一个人辛苦极了,听到舒畅的音乐,偏能把辛劳疾苦舒畅得干干净净;若又听到鼓荡的音乐,又要把这心境鼓励到天空去。当这时节,如是富于感情的人,他这心里当说不出怎么好了。能明白这音乐的人,自然有许多境界,就是不明白音乐的人,也不免把心绪随着这音乐声宽窄高下疾徐。感动得浅了,还不过是些心动手动脚动的情感;感动得深了,竟能至于肉体感觉发生变动,觉得脚不着地,头发不着皮,这身子仿佛要去化作气体。从此疲劳补满,更出产些新精神。这类的事倒正多,一切自然界的宏美,艺术界的真丽,都可随时随地引人生一种“我与物化”的情感,不必一一举例了。
所以多趣味的人就是能多收容精神界滋养品的人,能多劳苦而不倦怠的人,能有归宿地的人。少趣味的人,纵然身躯极强固,意志极坚定,但时不免有两种危险来袭击。疲劳极了,苦痛多了,而无精神的安慰与酬报,不免生趣渐渐枯槁起来,久了,意志动机都成死灰。或者疲劳极了,苦痛多了,而无精神上的安慰与酬报,不免对于精神生活生一种捐弃的决心,转而单图物质的受用,于是乎大大溃决了。不知道这种生活的趣味,哪知道这种生活的可爱?不知道这种生活的可爱,哪能把这种生活保住得牢?
所以凭我一时揣想,有趣味的生活是能发展的生活,能安慰的生活,这是从积极方面说起;又是能保险的生活,这是从消极方面说起。
人各有所好,常常为他所好的缘故,把他的事业、名誉、生命、信仰都牺牲了。但这罪过不在乎他有所好,而在乎他所好的错了。无好的人,每每是最无用的人或者竟是死人。所以无论为自己,为公众,为快乐,为道理,都应该择选一个最适当的所好,而“投其所好”。
但好得不是路了,每每扰乱了别人,殉了自己。“以此教人,固不爱人;以此喻己,亦不爱己。”独有美感的爱好,对得起自己,同时一样地对得起别人。这因为爱好美感和爱好别的物事有些根本的不同。
一来爱好美感的心理是匀净的,不像爱好别的起些干丈高波,生些万难事故。纵然有时爱好它深了,以至于一往情深,恋念郁结,神魂飞动,满身的细胞起了变化,错误了世间一切真真实实的事,毕竟不遇心神上的盘旋,他自己生出了无数趣味,却不曾侵夺了别人的无数趣味。
二来爱好美感,是自己的利害和别人的利害一致的。不比好别的物事,每每这里得了,那里就失。
三来爱好别的,每每重在最后的获得。获得之前,先捐上无数苦恼,一旦得了,或终究不得,不免回想,以前“为谁辛苦为谁甘”,于是乎最后落到一个空观去。独有美感的爱好,要零零碎地取偿,它的目的平分散到时时刻刻——就是并没有最后的总目的——自然时时取偿,刻刻刈获,接连不断地发新精神。先上来不必积上些苦恼,末了也不至于反动,出一个空观,所以最熨帖。
四来爱好别的,越爱私心越发达,爱好美感竟能至于忘了“自我”,而得我与物的公平。
五来爱好别的,每每利害的分辨甚强,每每以智慧判断最后的究竟。我说句大胆话,我近来颇疑心智慧的效用。我觉得智慧颇少创造力,或者竟能使人种种动念,卷成灰烬,那些想到“可怕的内空”(Awful inner emptiness)的人,何尝不是智慧领着他寻得一个“大没结果”呢?至于爱美感,先去了利害的观念,安所容其得失之心?所以美感有创造的力量……六来……七来……正多着呢,我也说不清了。
总而言之,人若把他的生活放在一个美感的世界里面,可以使得生活的各面兴趣多多实现。更活泼、更有生趣、更能安慰、更能觉得生活与自然是一个人,不是两件事。人的生趣全在乎小己和身外一切的亲切;人的无趣——就是苦恼——全在乎小己和身外一切的不亲切。所以趣味发作起来,世界可以成一个大家;趣味干枯起来,一个人在精神上“索居而离群”,丧失了一切生活的乐境。总而言之,美感是趣味的渊源;趣味是使生活所以为生活者。
人生与趣味本有拆不开的关系:后一种是本体,前一种不过被附着的躯壳。一旦本体失丧,只剩了躯壳,人对于这躯壳是并不爱惜的。这话怎样讲呢?我们仔细想,我们实在有比人生还爱的东西,不然,何以拿着人生当孤注、拼命冒险寻它呢?更有比掉了人生——就是死——还不爱的东西,不然何以有时不惜掉了人生,或者避了人生的意义——就是离群索居呢?人为什么才活着?这本是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但从常识上证起,也可以简单地根本解答,就是人为取得生趣而活着。什么是取得生趣?就是求获精神上的满足——或者可说安慰。一旦精神上不得满足,不能安慰,并没有生趣了,顿时觉得人生一无价值。从古来有些很沉痛的说话,可以证明这道理。《诗经》上,“有生如此,不如无生”!小青也学古人说:“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有些思想家大大赞美人生,但他们所赞美的,依然是被生活凭托的东西——生趣——并非是凭托生趣的东西——生命。又有些思想家大大毁谤人生,以为人应该看破这假面的人生,丢了它,避了它,或者安安稳稳地送它终,然后得到解脱,但他们所得的依然是被生活所凭托的东西——生趣——并非是凭托生趣的东西——生命。他们以为生趣是无趣,是苦痛。他们以为人生和苦痛不可分离,所以诅咒苦痛的结果,忽然变成诅咒人生。他们本无所憾于人生,只限人生所恐的苦痛,人生只不过是代人受过。从此解来,可知人的最上目的,并不是人命的取得,而是生趣的取得。只为生趣不能脱离生命而自存,所以就误以作凭托物的生命为最后的究竟。通常习而不察,觉得人在世间的一切行为、思想、感情、设施等等,皆为达生命的目的而作,实是误以形体为含性而忘了含性了。一旦当生命生趣冲突时,略能见出入所求人所爱者,不在形体,而在含性,所以当有人为取得精神上之安慰,而牺牲了生命。
一般的见解,以为人生是无上的东西。这话的是否,全靠解释人生这一个名词。如果把人生讲作生命而止,很觉得有些不可通,如果把它作人生的含义便觉稳当得许多。
我现在简单地陈列于下边:
人并不是为活着而活着,只为达到他的生趣而活着。所以生活并不是人类最普遍最原始的目的,不过是达到他这最普遍最原始的目的一种手段,偏偏这一种手段是最大的一种手段,所以就误以手段为目的。
但更深一层想来,手段目的的分别简直有些根本上难成立如以生命为目的,我们固可以称人生一切物事为手段,因为这些不过是——看来像是——达到这生命一个目的的。但若照上文说的,人生的目的在生趣。那么,“目的”两字用得也就很牵强了。生趣就文义说来,只是一个抽象名词,就实际说,是时时处处散见在一人生活中的一切事体。既是零零碎碎的一切事体,那么人生的意义精神和祈祷,正是零零碎碎的、日用寻常的所包含的一种解说。所以人生的目的就是人生的手段,倒转来说,人生的手段,就是人生的目的。那一切零零碎碎的事物所含包的一切意趣,就是人生的目的,同时也是人生的手段。粉碎了就是手段,打总了说是目的。客观着说只是一件东西,不过解释上分两面罢了。
那么,通常所称为人生的一切手段都有它自己的目的,也就是人生的目的。譬如学问,通常说是一个手段,达到较上生活那一个目的的,但较上生活并不是一件独立的东西,就住在学问里,所以我们竟可说,“我们为学问的缘故而学问”。人生有无数的分体散住在处处。每一个有趣味的物事里边住着一个人生之“分体”,所以每个有趣味——对人性发生趣味——的物事,有个至上的目的。所以我们为学问的缘故而学问,为行为的缘故而行为,为情感的缘故而感动……所以我们要重视我们平生所接触的有趣味的物事,不宜以这些物事是助兴趣而无关宏旨的。
人是群性的动物,所以自性质上说,人断不愿索居而离群,非特不愿,而且不能。但何以从古以来很有些“避世避地”的人呢?这是因为人有一种“自事自”的为我根性,觉得群中之乐,敌不过世间之苦,想逃世间之苦,不得不弃捐了群中之乐。但群中之乐终是不愿,而且不能弃捐的,所以结果一定是弃而不弃。一面矫揉造作地“避世避地”,一面又把世间地上的药,用空中楼阁的眼光,取掩耳盗铃的方法,矫揉造作地从世间地上的苦中抽出,加在自然物身上。所以“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的人,总是把群性加在木石鹿豕身上,觉得这些东西都含着些天机人性有群趣,有爱情,可以和他们沟通心意,简直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人并不能完全的离群,最多不过离下这个群,自己给自己另造一个群,丢了不愿意接触的,而把愿意接触的部分,以意为之的搬到一个新地域去就是了。这新地域总是自然界,所以可往这自然界里搬的缘故,总因为这自然界里含着一种美性,从此可知美性与群性的关合。
问这索居离群一个办法究竟对不对?却不容易简单回答。从社会的道理论起,就现代的眼光看来,简直是大愚,而且是罪恶。我平日常想,中国人只有一个真不道德,就是卑鄙龌龊;和一个假道德,就是清高。清高是胆怯、懒惰两种心理造成的,若论它造出的结果,简直可以到了“洪水横流”。但平情想来,这也是专制时代必生的反响,专制不容社会的存在,所以在“没有社会的时代”自然要生没有社会的思想。但难说可恕,却也很不可学。这话说来极长,和本题没有关系,不便多说。若就另一方面论起,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能知道人生与自然是可以相遇的,而且实行使他们相遇起来。所差者“一往不返”,做得太过度了。
我在上文说,他们是“空中楼阁”,是“掩耳盗铃”,是“以意为之”,是“矫揉造作”,仿佛都是贬词。这不过随便用来形容他们的不同常情,并不就是说他们不是毫无道理。他们不是的方面放下不论,专说他们有道理的地方。他们能明白美感,领受美感,所以才能把人生的一部分放在自然的身上。美感是人生与自然相同的东西,人生中有和谐的旨趣,于是引人生美感;自然中有同样的和谐的旨趣,于是引人生同样的美感。虽然所施的方向不同样,所有的作用却是同样。美感又是人生与自然相遇的东西。这话就是说:人生与自然相遇于美感之内。
人生的范围是怎样的?颇不容易断定地方,从一方面论起,人生全在自然界里边,人生的现象全是自然界的现象;但从另一方面论起,自然界全在人生里边,一草一木,一芥一尘,大的如海洋,小的如点水,远的如恒星,近的如寒暑,都是直接或间接供人生往美备上去的东西。自然界里没有一件东西不供人生之用,自然界里没有一种意义不与人生切合。所以人生有个普遍性,所以人生是无往不在的。就是那最远的恒星里,离着我们人万万万万里,也含人生的意味。
这个人生在自然界的普遍性,最好从美感里看出。美感引人和身外的物亲切,又引人因身外的物的刺激,而生好动性。以好动的心境,合亲切的感情,于是乎使人生与自然界的一切东西发生深厚复杂的关系,于是乎使人生的意味更浓。我们除非说人生也是虚的,便不能不承认美感的价值,便不能不承认美感中有实在——因为人生实在。既这样,美感应该是我们的一种信仰。
问美感的由来是客观的呢,还是主观的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注意什么是主观?什么是客观?天地间的东西,本没有绝对客观的,都是以人性为之解释而生的见解。但主观又因范围不同,而生真实上的等别;个人的主观每每是偏见,人性的主观——就是普遍及于人类的——便是科学上的真实,通常称作客观。美感的真实和科学一样,并不少些。例如说:一人为美感所引,精神飞越,旁边的个人,对此毫不生如何感触,这可说是主观的了。但实际研究,又不是这样的。一来必须有引你神魂飞越的可能性,你的神魂才飞越,并不是你无中生有。二来你对此神魂飞越,别人不然,并不是你多些,是别人少些。你能比别人感受自然多一点,不是你杜撰、即不是主观。三来美感是个能发生效验的东西,它的效验应人而发,等度可量,所以不是玄妙的——个性的主观的。
总之而言,美感和理性都有客观的真实,不能以理性宰割美感,不能说一个是客观的实体,一个是主观的私见,因为它俩都是我们人类的精灵和自然界的含性所接触而生的东西,效力一般得大,实证一般得多。
我上次那个通信里(就是第一段里的)有一句说:
自然的美引人。据我凭定着想:形态的美,引人的文学思想;组织的美,引人的科学思想;意识的美,又能助宗教与哲学的发达。
因这几句话的争执,平伯和我写了很长的信,还不曾完结,现在事隔三月,追想论点何在,再也不能了,只好待后来若再想起时再说罢。
但美感之效用,诚不只上句话里说的。深处姑不论,只就最浅而易见的地方说,已很有伟大的范围。
人生的苦痛,每每由于两种相反的心思交战。一面固不能“索居而离群”,一面又很觉得“倦厌风尘”。所以静也不是,动也不是,一面觉得静得无聊,一面觉得动得无趣。然而美感是一件极流荡的东西、极不停止的东西,我们和它合作,精神是极流动的。心上有若干提醒,知觉界里有足数动机,习染得好,自然行事上很难动作,而又不滞于形骸之内,有极好的空气,最深彻的精神。但美感引人的动,却又大和物质引入不一样。物质把人引去,人便流连不返;情感的流动引人,虽很发扬,却忘不了深彻的境界。
人生每每困在争物料的所有权一个境地里,所以把物料的用处也弄错了,所以把人生的意味也变黑暗了。人的世界里,必要作野兽的行为。但自然的美谁也不能对着称所有者,即美之凭借人工者——为公园公林之类——也绝没有由人据为私有而发生更大趣味的事。我这意思是说,大家享受,比一人享受还有趣,绝不会一人享受别有趣。就是人为的美术,也还是供给大家看得有趣。所以情感极高彻的人,每每是极勇敢、淡泊、服公的人。我到欧洲来,觉得欧洲陈列馆、博物院、公园草地之多,大可为造就未来世界的张本。为造就未来那个合作的互助世界,此刻所要预备的:一是造这世界的组织法;二是造这世界的德素。前一项里,欧洲人的工业组会、消费组会、工团等等,已大大可观;后一项里,这些引人生无私的美感的公共博物院与园林,也大有用处。
世人的人格粗略可以分做三级:最下是不能用形骸的人;上之者,能用形骸而不能不为促于形骸的人;最上是能用形骸而又不为促于形骸的人。这种深彻的人格,不能只靠知识为表率,全在乎感情之培养。
上文说了许多,大旨只是证明一件事:就是美感与人生说来既是不相离的,我们更要使它俩结合,造一个美满的果。一种人把美感当做好奇好古的意思去做,是大大错的,我们必须:
(1)以人生自然(To personify the nature),就是不使自然离了人生。
(2)以自然化人生(To naturalize the nature),就是不使人生徇恶浊的物质。
上两件事的结合便是古代希腊的文化。希腊文化是要学的,因为它的文化最是“人的文化”。我们并不需要超人的文化(罗马)和超自然的文化(犹太)。以希腊文化的精神,自然产生雅典的Democracy世界。现在这个世界里,物质渊源这样大,智慧发展这样广,若果发达这个自然与人生结合的趋向,自然要比希腊人的成绩更进一层了。
拿一个互助合作的世界,去换这个竞争的资本世界,天然要有比现在更有人性的感情,去建设去。
这篇文章太觉词不达意了,前后又不是一时作的,末尾又是匆匆补上,一切意思都觉说不出来,很对读者抱歉。
(原载1920年7月7日至10日《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