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求婚》原文及鉴赏

这已是数个月前的话了,有一天一位同事给我看广东供食用的二种昆虫。其中之一为甲虫,名曰龙虱。它是一种黑色带绿的甲虫,光亮的背脊,胖胖的最前的一对脚,很引人注意的。它的前肢为什么胖胖的呢,研究生物学的人都知道: 那里有一对吸盘吸住他的异性死不放。但学科学者最忌言过其实,死不放的话要不是比喻之词,未免有言过真实之嫌,盖龙虱对于雌虫并非真是吸住死不放,不过有时长久的吸住至数日不放罢了!

但象龙虱的用吸盘吸住它的配偶,及海狗的拖住伊,这等求婚是缺乏艺术,要是这也可以称求婚的话,也是强奸式的求婚罢? 因为这实比阿Q的见女人跪下祈求更其粗糙了。

这种粗糙的求婚在生物界中不是唯一的形式,此外更有精美的或武勇的形式存在。说到武勇,鹿之类雄的均有角,公鸡更有锐利的嘴和距,这是它们的武器,竞争配偶的时候所常用的。鹿之类在虎豹爪下是怯弱的东西,但竞争雌头时却有着它们的勇武,有时牡者喘息着,身上斑斑的染着血污。虽然不乏例子,败者甘心死于情敌的手下,但也不乏例子: 它走了,企图他日的再试。

若说精美的一方面,则有鸣禽及其他装饰得很美丽的鸟。它们是不用武力的,只放开喉咙唱它们的甜美的歌,或展开闪耀的羽毛,或者作有节拍的跳舞,在对方的前面献媚。它们是不掠夺,不强求,待对方选取最美的做了伊的配偶后,落选者便失意地都走了。

以上是动物界中的求婚的不同的形式,在人间社会里也同样的多样,前面已说及,阿Q的求婚形式,是见了女人便跪下叩头,口中哀告: “我同你睡觉” 的。这是不止一种形式中的一种,别一方面尚有别种形式存在。最显着而且最流行的是所谓“绑票式求婚”,其中最大的特色便是“恐吓”与“要挟”。所谓恐吓是告诉对手,倘使不允要求便当杀掉你;要挟伊是不允所求时,便发表伊从前和他往来的信件或事迹。在这一方面,某艺术家发表“情书记”以攻击对方是显着的例,主张情人制和提倡美育的张竞生也曾用什么记之类以掊击先前的情人,利用因袭的贞洁观念为武器,呜呼,人间的丑恶和矛盾有过于这种行为的么?

更有一种求婚的形式,是很难得到适当的名称的。这类人眼前正多着。他们的特色,便是觌面或书面求婚的时候,照例是说倘若不允所求,必定自杀。若在更进步的一派,则不曰自杀而竟曰流血。盖自杀也许悬梁或投河,或服安眠药水,平安的死去,流血则不是用刀刎颈,定是拳铳穿胸,形势显得更险恶了。愿人生存是女人的特性,在为母的时候即显出这伟大来。但这在那些求婚者的心中却变为良好的弱点,可以利用的了——虽然即遭摈弃,履行他们的话的究竟有几人!至于过分的表扬对手的如何有感情,以束缚伊的自由,却还只能算是辅助的手段。

无赖之中有所谓“挨党”者,以“哀”与“韧”见长。他来和你寻衅时候,盼望你打他。既被打,他于是有词可藉,就得诈称打伤,要钱调养了!以自杀或流血要挟对方的人,办法虽然不同,精神却很相象。但他不重在韧着挨打而重在示人以哀。在没有法子之中,我们姑且称施用这等手段的为“哀党式”的求婚罢。

人是生物界的一分子,但正因为仅是一分子之故,故有着其他生物所不具的特点。固然,他有着他的伟大和可敬的人性,但同时也充满着卑劣和无可比拟的丑恶。在求婚的行为中也会显示着这方面!

(1928年1月21日《语丝》第4卷第6号)

【赏析】

杂文向以思想深刻,语言犀利、凝炼,篇幅短小而着称,但是《论求婚》一文似乎打破了这种常规写法。它的篇幅略长,语言平实从容,虽无博大精深的思想容量,却也处处说理透辟、切中肯綮,颇有思想上的启发与精神针砭、疗救之效益。

文章以叙事开始,向人们讲述了自然界中动物求偶婚配之种种,娓娓而谈,如话家常。既使我们了解到许多有趣的自然科学知识,也为后来的主旨议论进行了厚实的铺垫。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将文章顺势导入了对人类求偶方式的议论。求婚大约是两性之间难免要发生的事情,自然界动物如此,人类也是如此。在动物那里,择偶的所有方式,无论是野蛮、粗糙,还是勇武、精美,都是受自然规律支配而进行的。或由雄性间互相竞争、优胜劣败,或由雌性们任意挑选。其间虽谈不上爱情,只是本能的反应,却也做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决无工于心计、阴谋暗算之类的丑行。人类按理说是应该值得骄傲的万物灵长,他有思想、有意识、懂道德和爱情,自然是文明进步的,不可与动物混为一谈。可是一旦接触社会现实,却远非如此,令人大失所望。因为人类生活中的有些“求婚”行为,实在比动物还要粗鄙下流。作者为我们举出许多实例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恐吓”、“要挟”,还是“示人以哀”,乃至揭人隐私,都与人类文明进步相去甚远,比之动物还大不如。为谋取一己私利或填平罪恶的欲壑,人们可以不择手段、胡作非为,如文中所举的“绑票式求婚”,稍不如意就要“恐吓”和“要挟”对方,或抓住女性善良、软弱的弱点,动辄寻死觅活,丑态百出。方法虽各有所异,但在精神实质上却是一样的,都是将人类降低到连动物也不如的地步。这实在是人性的堕落和精神的倒退。

文章以辩证的态度既看到了人性的“伟大”和“可敬”,同时也对人性的丑恶与卑劣表达了深深的担忧和感慨,言辞恳切,语重心长,叙述议论妥贴自然,说理丝丝入扣、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