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怪说》原文及鉴赏
梨洲老人坐雪交亭①中,不知日之早晚,倦则出门行塍亩②间,已复就坐③,如是而日而月而岁。其所凭之几,双肘隐然④。庆吊吉凶之礼尽废⑤。一女嫁城中⑥,终年不与往来。一女三年在越⑦,涕泣求归宁⑧,闻之不答。莫不怪老人之不情⑨也。
老人曰: 自北兵⑩南下,悬书购余者二(11),名捕者一(12), 守围城者一(13), 以谋反告讦(14)者二三, 绝气沙(15)者一昼夜,其它连染逻哨(16)之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17)于十死者矣。李斯将腰斩(18),顾(19)谓其中子(20)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21)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 陆机(22)临死叹曰: “华亭鹤唳(23),岂可复闻乎!”吾死而不死,则今日者,是复得牵黄犬出上蔡东门,复闻华亭鹤唳之日也。以李斯、陆机所不能得之日,吾得之,亦已幸矣!不自爱惜,而费之于庆吊吉凶之间,九原可作(24),李斯、陆机其不以吾为怪乎!然则,公(25)之默默而坐,施施(26)而行,吾方傲李斯、陆机所不如,而又何怪哉! 又何怪哉!
(《黄梨洲文集》)
【注释】
①雪交亭——亭名,在作者家中。②塍亩——田野。塍(cheng):田间的土埂子。③已复就坐——随后又坐下。④双肘隐然——双肘在小桌上磨出的印痕隐约可见。⑤庆吊吉凶之礼尽废——喜事的庆贺、丧事的吊唁等礼节都不去管。⑥一女嫁城中——嫁给余姚县城朱林的大女儿。⑦一女三年在越——二女儿嫁山阴(今浙江绍兴县)刘茂林。山阴,古属越国。⑧归宁——旧称已嫁女儿回娘家探望父母。⑨不情——不通人情。⑩北兵——指清兵。(11)悬书购余者二——张贴布告,规定奖赏,这样来捉拿我的有两次。(12)名捕者一——指名逮捕的有一次。(13)守围城者一——被清兵围在城内一次。(14)告讦(jie)——《汉书·赵广汉传》: “吏民相告讦。”颜师古注: “相斥曰讦。”这里是告发的意思。(15)绝气沙——在沙滩上死过去。(shan):本指供祭祀用而经清理的整洁地面。(16)连染逻哨——被牵连、被巡逻兵丁盘查。(17)濒——近。(18)李斯将腰斩——李斯曾在秦国任廷尉、丞相,后遭赵高陷害。公元前208年7月,秦二世胡亥下令将他腰斩。(19)顾——回头。(20)中子——次子。(21)上蔡——即今河南上蔡县。李斯为上蔡人。(22)陆机——吴郡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西晋文学家。在西晋皇族争夺政权的“八王之乱”中遭谗被杀。(23)唳(li)——鸣叫。(24)九原可作——(死人)在地下如能起来。九原: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这里泛指坟墓。作:起。(25)公——疑“今”字之误。(26)施施——缓慢地。
【赏析】
这篇杂文是黄宗羲晚年隐居着书时所写。全文分两层:
首先,从近处落笔,写自己终日伏案着书,“庆吊吉凶之礼尽废”,连女儿们归宁省亲也不答应,所以人们都说他“怪”。这样,就自然而然地引出了要“说”的中心——“怪”。
接着,扣题说“怪”。但并不直说,而是把笔宕开,写自己不断遭到迫害,“可谓濒于十死者矣”。然而,他还活着,居然没有被害死。继而把笔宕得更远,写李斯、陆机这些古代志士仁人临死时所发的时不再来的感叹。李斯被腰斩前回头对二儿子说: “我真想再同你一起回到家乡牵上黄狗去打猎,难道还有这样的机会吗?”陆机被杀前叹息: “家乡的鹤叫声难道还能再听到吗?”跟他们相比,自己“死而不死”,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因此,就更加珍惜这劫后馀生,更加爱惜时间、精力,决不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贺喜、吊唁这类世俗的人事应酬上,而是抓紧时间,把全部精力用在治学着书上,为后人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如此看来,他对劫后余生的自重和为酬壮志的勤勉,“又何怪哉! ”不仅不怪,实在是理所当然。可见,他的说“怪”,实在是责怪世俗人情的平庸鄙俗。
这篇杂文似乎很“杂”: 忽己忽人,乍近乍远,说古道今,任意挥洒。但主题集中,结构谨严,又确实杂而不乱。文章围绕着世人怪他无情的“怪”字,从闭门治学、凭几着书而“庆吊吉凶之礼尽废”写起,引出“莫不怪老人之不情”。然后,由己及人、由今及古地说开去。结尾以“默默而坐,施施而行”呼应开头,同时以“吾方傲李斯、陆机所不如”照应中间所“说”,并以愤激之情骄傲地回答:“又何怪哉! 又何怪哉! ”可见,本文的“杂”,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思路开阔,笔调灵活; 说理逻辑严密,脉络分明,又处处对比、照应,可谓 “杂”而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