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09
三十二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关于瓦莲卡的身世和她同施塔尔夫人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夫人本人的详情是这样的:
施塔尔夫人是一个多病而热忱的妇人,有人说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说是她丈夫行为放一荡,而使她陷于不幸。当她和她丈夫离婚以后生下她仅有的一个小孩的时候,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死掉了,施塔尔夫人的亲戚知道她多愁善感,恐怕这消息会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个御厨的女儿替换了她死去的孩子。这就是瓦莲卡。施塔尔夫人后来才知道瓦莲卡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是她继续抚养她,特别是因为不久以后瓦莲卡就举目无亲了。
施塔尔夫人在国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从来不曾离开过卧榻。有人说施塔尔夫人是以一个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妇人而获得她的社会地位的;又有人说她心地上一如她表现的一样,是一个极有道德的、完全为他人谋福利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信仰是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还是正教;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无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会和教派的最高权威都保持着亲密关系。
瓦莲卡和她经常住在国外,凡是认识施塔尔夫人的人就都认识而且喜欢m-lle瓦莲卡,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探听到这一切底细,公爵夫人觉得没有理由反对她女儿和瓦莲卡接近,况且瓦莲卡的品行和教养都是极其优良的:她的英语和法语都说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传达了施塔尔夫人的话,说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会晤很为抱歉。
认识了瓦莲卡以后,基蒂就越来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唱得好,就邀请她晚上来给她们唱歇。
“基蒂弹琴,我们有一架钢琴——虽说琴不好,但是您一定会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快乐,””公爵夫人说,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这时特别不喜欢这微笑,因为她注意到瓦莲卡并没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莲卡来了,而且带来了乐谱。
公爵夫人把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请了来。
瓦莲卡看见有她不认识的人在座,完全没有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态,她立刻向钢琴走去。她自己不能伴奏,但她却能照歌谱唱得很好。擅长弹琴的基蒂给她伴奏。
“您有非凡的才能,”公爵夫人在瓦莲卡美妙地唱完了第一支歌曲之后对她说。
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表示了她们的感激和赞赏。
“看,”上校说,向窗外眺望,“多少听众聚拢来听您唱呀。”
在窗下确实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兴能使你们快乐,”瓦莲卡简单地回答。
基蒂得意地望着她的朋友。她为她的才能、她的歌喉和她的容貌而倾倒,而尤其令她倾倒的是她的这种态度——瓦莲卡显然不觉得她的歌唱有什么了不起,对于大家对她的赞美毫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问:“我还要唱呢,还是够了?”
“假使我是她的话,”基蒂想,“我会多么引以自豪啊!我看到窗下的人群会多么高兴呀!但是她却毫不动情。她唯一的愿望是不拒绝我的maman,要使她快乐。她心中有什么呢?是什么给了她这种超然物外的力量呢?我多么想要知道这个,而且跟她学一习一呀!”基蒂望着她的安静的面孔,这样想。公爵夫人要求瓦莲卡再唱一支歌,瓦莲卡就又唱了一支,又是那样柔婉、清晰而美妙,她直立在钢琴旁,用瘦削的、浅黑皮肤的手打着拍子。
乐谱中下一支歌曲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弹了序曲,回头望了瓦莲卡一眼。
“我们跳过这个吧,”瓦莲卡说,稍稍涨红了脸。
基蒂吃惊地、询问似地盯着瓦莲卡的脸。
“哦,那就下一个吧,”她连忙说,翻着歌谱,立刻明白了那个歌一定有什么隐情。
“不,”瓦莲卡微笑着回答,把手放在乐谱上。“不,我们就唱这支吧。”于是她唱得和前几支歌一样平静,一样美好。
当她唱完了的时候,大家又感谢了她,就走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莲卡出去走到和房子相连的小花园里。
“您联想起和那个歌有关系的往事,我说的对吗?”基蒂说。“不要告诉我,”她连忙补充说,“只说对不对。”
“不,为什么不?我会告诉您呢,”瓦莲卡直率地说,不等她回答,就继续说:“是的,它引起了我的回忆,那曾经是痛苦的回忆。我曾经一爱一过一个人,我常常唱那支歌给他听。”
基蒂睁大眼睛,默默地、感动地凝视着瓦莲卡。
“我一爱一他,他也一爱一我;但是他母亲不赞成,因此他就娶了另外一个女子。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我有时看到他。您没有想到我也有恋一爱一史吧?”她说,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闪现了一刹那的热情火花,那火花,基蒂觉得也曾经燃一烧过她自己的整个身心。
“我没有这样想吗?啊,假使我是一个男子的话,我认识您以后就再也不会一爱一旁人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为了要顺着他母亲的心意就忘记您,使您不幸呢;他是无情的。”
“啊,不,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而我也没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幸福得很哩。哦,今晚我们不再唱了吧?”她补充说,向屋子走去。
“您多好呀!您多好呀!”基蒂叫道,于是拦住她,和她亲一吻。
“我要是能够有一点点像您就好了啊!”
“您为什么要像谁呢?您本来就很好啊,”瓦莲卡说,流露出一温一和的疲倦的微笑。
“不,我一点都不好呢。来,告诉我……等一等,我们坐下来,”基蒂说,让她又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告诉我,想到一个男子轻视你的一爱一情,而且他一点也不想要……难道不觉得侮辱吗?……”
“但是他并没有轻视我的一爱一情;我相信他一爱一我,但是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是的,可是假如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是他自己这样做的呢?……”基蒂说,感到她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她那羞得通红的脸已经暴露了她的心事。
“假如是那样,那是他做得不对,我也就不惋惜他了,”瓦莲卡回答,显然觉察出她们谈着的已不是她,而是基蒂。
“但是那种侮辱呢?”基蒂说。“那侮辱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的,”她说,想起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止的时候她望着弗允斯基的那种眼光。
“有什么侮辱的地方呢?哦,您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呀?”
“比不对还要坏呢——是羞耻呀。”
瓦莲卡摇摇头,把手放在基蒂的手上。
“哦,有什么可羞耻的地方呢?”她说。“您总不会对那冷落了您的男子说您一爱一他,您说了吗?”
“自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他明白的。不,不,神情举止,看得出来呀。我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忘记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明白。问题在于您现在还一爱一不一爱一他,”瓦莲卡说,她是什么话都照直说的。
“我恨他;我不能饶恕自己。”
“哦,那有什么关系呢?”
“羞耻,侮辱!”
“啊!假使大家都像您这样敏一感可不得了!”瓦莲卡说。
“没有一个女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到底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基蒂问,带着好奇的惊异神情凝视着她的脸。
“啊,重要的事多着呢,”瓦莲卡微笑着说。
“那么,是什么样的事呢?”
“啊,更重要的事还多着呢,”瓦莲卡回答,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但是正在这时候,她们听到从窗口传来公爵夫人的声音说:
“基蒂,冷起来了!披条披肩吧,要么就进屋里来。”
“真的,我该走了!”瓦莲卡说,站起来。“我还得顺便到伯尔特夫人那里去一下;她要我去看她呢。”
基蒂拉着她的手,带着热烈的好奇心和恳求的神情,她的眼神问她:“是什么,是什么最重要呢,是什么给了您这样的镇静呢?您知道,告诉我吧!”但是瓦莲卡甚至都不明白基蒂的眼神在问她什么。她只知道她今晚还得去看伯尔特夫人,而且要在十二点钟赶回家去给一妈一妈一预备茶。她走进屋子,收拾起乐谱,向大家道了别,就准备走。
“让我送您回家吧,”上校说。
“对啦,这样夜深您怎么可以一个人走呢?”公爵夫人附和着。“无论如何,我叫帕拉沙送您。”
基蒂看出瓦莲卡听说她需要人护送几乎忍不住笑起来。
“不,我常常一个人走,决不会发生什么的,”她说,拿起帽子。于是又吻了基蒂一次,没有说出什么是重要的,她把乐谱挟在腋下,迈着一精一神饱满的步子走出去,消失在夏夜的薄暮里,把什么是重要的,以及是什么给了她那样使人羡慕的平静和庄严的那些秘密一同带走了。
三十三
基蒂跟施塔尔夫人也认识了,这种结识,连同她对瓦莲卡的友情,不但对她发生了强大影响,而且安慰了她一精一神上的苦痛。她在由于这种结识而展现在她面前的一个完全新的世界中,和她的过去毫无共同之处的、崇高的、美好的世界中,——从那世界的高处她可以冷静地回顾往事——找到了这种安慰。它向她显示出除了基蒂一直沉湎的本能生活之外还有一种一精一神生活。这种生活是由宗教显示出来的,但却是这样一种宗教,它和基蒂从小所知道的宗教,在祈祷仪式上,在可以会见朋友的寡一妇院①里的通宵的礼拜上,以及在同牧师背诵斯拉夫语的教文上所表现出来的宗教是毫无共同之处的。这是一种崇高的、神秘的和高尚的思想感情相联系的宗教,人不仅能够按照吩咐相信它,而且也能够热一爱一它——
①寡一妇院是一八○三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的慈善机关,收容在国家机关供职至少十年的官员或阵亡军官的贫病及年迈的寡一妇。
基蒂并不是从言语中探索出这一切的。施塔尔夫人同基蒂谈话,就像同一个可一爱一的小孩谈话一样,那使她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仅仅有一次她说起在人类的一切悲哀中,只有一爱一和信仰能够给与安慰,并且说照基督对于我们的怜悯看来,没有一种悲哀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她立刻转移话题,谈别的事情了。但是在施塔尔夫人的每一个举止行动、每一言谈话语、每一天国般的——像基蒂所称呼的——眼光中,特别是在她从瓦莲卡口中听来的她的全部生活经历中,基蒂发现了她以前不知道的“重要的”东西。
但是,虽然施塔尔夫人品德崇高,身世动人,她的话语高尚而优美,基蒂却不禁在她身上发觉了某些使她困惑的特征。她注意到每逢人家问起她的亲属的时候,施塔尔夫人总是轻蔑地微微一笑,那是和基督的慈善一精一神不符合的。她还注意到当她看见她和天主教神父们在一起的时候,施塔尔夫人就特意使她的脸处在灯罩的一陰一影下,神色异常地微笑起来。这虽是两件小事,却使她迷惑了,她对施塔尔夫人产生了怀疑。但是,瓦莲卡,孤零零的,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怀着悲哀的失望,无所需求,也不懊悔,正是基蒂只敢梦寐以求的完美无缺的人物。在瓦莲卡身上,她看出来人只应当忘却自己而一爱一别人,这样人才能够安静、幸福和高尚。而这就是基蒂所渴望的。现在清楚地看出来什么是·最·重·要的,基蒂不以心驰神往为满足,她立刻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展现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根据瓦莲卡讲述的关于施塔尔夫人以及旁的人们的所做所为,基蒂已经构思出她自己未来的生活计划。她要像瓦莲卡屡屡谈及的施塔尔夫人的侄女阿琳一样,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寻找在苦难中的人们,尽力帮助他们,给他们《福音书》,读《福音书》给病人、罪犯和临死的人听。像阿琳那样读《福音书》给罪犯们听,这个念头格外使基蒂着迷了。但是这一切都是基蒂既没有对她母亲,也没有对瓦莲卡说起过的秘密的梦想。
但是,虽然等待着可以大规模地执行她的计划的时机,基蒂,就在现在,在有这么多害病和不幸的人们的一温一泉,很容易就找到仿效瓦莲卡来实行她的新主义的机会。
起初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基蒂受到施塔尔夫人,尤其是瓦莲卡的那种她所谓engouement的强烈影响。她看到基蒂不但在活动上仿效瓦莲卡,就连走路、说话、眨眼睛的样子也都不自觉地仿效她。但是后来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她女儿心中除了这种狂一热之外,还发生了某种严重的一精一神变化。
公爵夫人看到了晚间基蒂在读施塔尔夫人给她的一本法文《圣经》,这种事她以前是从来不曾做过的;而且看到她躲避社一交一界的朋友,却和在瓦莲卡保护之下的病人,特别是有病的画家彼得罗夫的贫寒家庭来往。基蒂很明显以在那个家庭担负看护的职责而自豪。这一切都很好,公爵夫人没有理由反对,况且彼得罗夫的妻子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而且德国公爵夫人,注意到基蒂的行为,又极口称赞她,叫她做安慰的天使。假如不是太过分了的话,这一切本来会是很好的。但是公爵夫人看到她的女儿在走极端,因此她就把这意思跟她谈了。
“Ilnefautjamaisrienoutrer,”①她对她说——
①法语:凡事总不要过分。
但是她的女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她心里想,牵涉到基督教是不能说过分这种话的。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扭过来让他打,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你就连上衣都给他,在信奉这样一种教义中还能有什么过分呢?但是公爵夫人不高兴这种过分行为,尤其不高兴的是她感觉得基蒂不愿把她的心事向她尽情吐露。基蒂也的确对她母亲隐瞒了她的新的见解和热情。她隐瞒并不是因为她不尊敬,或是不一爱一她母亲,只是因为她是她的母亲。她与其说愿意对她母亲,倒不如说宁愿对任何旁人表露。
“安娜·帕夫洛夫娜好像好久没有来看我们了,”公爵夫人有一天谈起彼得罗夫夫人。“我请她来,可是她好像有点不痛快呢。”
“不,我没有这样觉得,maman,”基蒂说,脸红了。
“你好久没有去看他们了吗?”
“我们打算明天登山去,”基蒂回答。
“哦,你去吧,”公爵夫人回答,端相着她女儿的困惑的脸,竭力想要猜出她困惑的原因。
那天瓦莲卡来吃饭,通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改变了主意,明天不去登山了。公爵夫人又看出基蒂的脸红了。
“基蒂,你没有和彼得罗夫家发生什么不愉快吧?”公爵夫人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说。“她为什么不再打发小孩来,自己也不来看望我们了呢?”
基蒂回答说她们中间没有发生什么,并且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好像很不满意。基蒂回答的完全是真话。她不知道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改变一态度的原因,但是她却猜到了几分。她猜到了一件她不能够对她母亲说,也不能够向自己说的事情。这是那样一种事情,即使自己知道了,但是连对自己也决不能够说,万一弄错了会是那样可怕和可耻的。
她反复回忆着她和那个家庭的全部关系。她记起了她们初次会见时表露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圆圆的、善良的脸上的纯真喜悦;她记起她们怎样秘密商量,怎样计划诱导病人丢开禁止他从事的工作,拉他一同到户外去散步;她记起了叫她做“我的基蒂”,她不在就不肯躺下睡觉的那个顶小的男孩对她多么依恋。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接着她记起了彼得罗夫那穿着褐色上衣的消瘦憔悴的姿容,长长的脖颈,稀疏的鬈发,一双询问般的碧蓝眼睛,那眼睛基蒂初看见时感到那么可怕,还有他竭力在她面前装得健壮和活泼的病态挣扎。她记起了开头她是怎样努力克制着她对他,像对一切肺病患者一样感到的厌恶,以及怎样煞费苦心找话跟他谈。她记起了他凝视她时那种胆怯的、感动的眼色,她感到的怜悯、不安和随之而来的意识到自己的善行的奇异心情。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但是那一切都是起初的事情。现在,几天以前,一切都突然破坏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虚情假意的亲一热迎接基蒂,不断地观察她和她丈夫。
她走近时他表露出的那种感动的喜悦,难道竟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冷淡的原因吗?
“是,”她回想着,“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些不自然,而且完全不像她的善良的一性一情,她前天生气地说:‘看吧,他总算把您等来了,您不在他不肯喝咖啡,虽说他已衰弱到这种地步了。’”
“是的,也许,当我把一毛一毯递给他的时候她也很不高兴。那本来不算一回事,但是他那么过意不去地接过去,而且感谢了我那么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还有他给我画得那么出色的肖像。尤其是那惶惑而一温一柔的眼光!是,是,一定是的!”基蒂恐怖地暗自重复说。“不,这是不会的,这是不应该有的!他是多么可怜啊!”她随即对自己说。
这种疑惑把她的新生活的魅力毁坏了。
三十四
在一温一泉疗养季节快结束的时候,谢尔巴茨基公爵从卡尔斯巴德到巴敦和启星根①去看望了俄国朋友——像他所谓的去呼吸俄国的空气——以后,就回到家里人身边了——
①巴敦和启星根均德国地名,为有名的一温一泉。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于国外生活的见解是完全相反的。公爵夫人觉得一切都很美满,尽避她在俄国社会里有她的确定不移的地位,但她在国外却竭力想装得像一位西欧的太太,其实她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国太太,——因此她矫一揉一造作,很不自在。相反地,公爵觉得国外的一切都是可憎的,讨厌欧洲的生活,保持着自己的俄国一习一惯,并且在国外故意要显得比他实际上的样子更不像西欧人。
公爵回来时显得瘦了,两颊的皮肤松一软一了,但是他的心情却顶愉快。当他看见基蒂完全复原了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愉快了。基蒂同施塔尔夫人和瓦莲卡友好的消息,和公爵夫人述说的她观察到基蒂心中起了某种变化的消息扰乱了公爵,引起了他对于一切引一诱他女儿离开他的东西一向怀着的嫉妒心情,引起了他的恐惧,唯恐他女儿摆脱他的影响,而进入他所不能达到的境地。但是这些不愉快的消息通通淹没在像海洋一样的善良和愉快的心情里了,公爵向来是善良和愉快的,他游历了卡尔斯巴德一温一泉回来就更是如此了。
在回来后的第二天,公爵穿着长大衣,脸上带着俄国人的皱纹,浆硬的领子撑住微微鼓一胀的两颊,怀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同到浴场去。
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整洁的、愉快的、有小花园的房子,红脸、赤胳臂、喝足了啤酒、快活地工作着的德国女仆的姿影,灿烂的一陽一光,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但是他们越走近浴场,就越加频繁地遇见病人,这些病人的样子在有秩序的德国生活的日常状态中显得更加可怜。基蒂对这种鲜明对照已不感到惊异了。明朗的一陽一光,葱茏的绿树,音乐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这些熟识的人的天然背景,在这些人身上,像她所看到的,总是起着不是变好就是变坏的变化。但是在公爵着来,六月早晨的明朗和愉悦,奏着流行的欢快的华尔兹舞曲的乐队的声音,尤其是健壮的女仆的姿影,和这些从欧洲各处聚拢来的半死不活的人联系在一起,好像有些不协调而又很可怕。
公爵和他的一爱一女挽臂而行,虽然觉得自豪,而且好像恢复了青春一样,但是他却为他的有力步伐和粗一壮四肢而感到不安,他几乎有点害羞了。他差不多感到好像是一个在众人前面赤身露体的人一样。
“把我介绍给你的新朋友们吧,”他对女儿说,用胳臂肘挟紧她的胳臂,“因为治好了你的病,我连那讨厌的苏登一温一泉也喜欢起来了呢。只是这里一陰一郁,一陰一郁得很啊。那是谁?”
基蒂一一说出他们所遇见的、她熟识的和不熟识的人们的名字。在花园入口,他们遇见盲妇伯尔特夫人和她的带路人,公爵看见这位年老的法国妇人一听到基蒂的声音就喜笑颜开,很是高兴。她立刻用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过分的殷勤和他攀谈起来,称赞他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当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宝贝、珍珠、安慰的天使。
“哦,那么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她管瓦莲卡小一姐叫做第一号天使哩。”
“啊,Mademoiselle瓦莲卡,她可真是一位天使呢,allez①,”伯尔特夫人接上说——
①法语:真是的。
在回廊里他们遇见了瓦莲卡本人。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红色小提包匆忙地向他们走来。
“您看,爸爸回来了,”基蒂对她说。
瓦莲卡做了一个介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就像她做别的任何事情一样单纯而自然——就立刻和公爵攀谈起来,又大方,又自然,就像她和旁的任何人谈话一样。
“当然我知道您,我对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公爵对她说,流露出一丝微笑,基蒂根据那微笑看出来她父亲喜欢她的朋友,觉得非常高兴。“您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这儿,”她转向基蒂说。“她整整一晚上没有睡觉,医生劝她出来走走。我把她的针线活给她拿去。”
“这就是第一号天使吗?”公爵在瓦莲卡走开去的时候说。
基蒂看出她父亲本来想嘲笑一下瓦莲卡的,但是因为他喜欢她而不能那样做。
“哦,这样我们可以看见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继续说,“甚至施塔尔夫人,假使她还会屈尊认我的话。”
“怎么,难道你原来认识她吗,爸爸?”基蒂看见提起施塔尔夫人的名字时,公爵的眼睛就燃一烧着嘲弄的火焰,于是惴惴不安地问。
“我原来认识她丈夫,和她也有点儿认识,在她加入虔诚派①以前。”——
①虔诚主义是一种宗教学说,认为起最重要作用的是内心笃信宗教,而不是外表的宗教仪式。早在亚历山大一世时代虔诚主义就在俄国宫廷范围内传播,与极端狂一热、残酷及“坏脾气”的表现并存。因此“虔诚主义”一字成为伪善的同义语。
“什么叫虔诚派呢,爸爸?”基蒂问,发觉在施塔尔夫人心中她那么重视的东西居然有个名称,不禁吃惊了。
“我自己也不很知道哩。我只知道她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不幸都要感谢上帝,连她丈夫死了也要感谢上帝。说来也有点好笑,他们俩总是合不来。”
“那是谁?一副多可怜的面孔!”他问,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病人,穿着褐色外套和一条在他那瘦长的腿上一揉一成了奇异折痕的白裤子,坐在长凳上。
这人把草帽举到他的稀疏的鬈发上面,露出了被帽子压得而病态地发红的高高的前额。
“那是画家彼得罗夫,”基蒂回答,脸红了。“那是他的妻子,”她补充说,指着安娜·帕夫洛夫娜,她就在他们走近的时候,显然是故意地跟着一个沿小路跑去的小孩走开了。
“可怜的人!他的面孔多么可一爱一啊!”公爵说。“你为什么不走到他面前去?他要和你说话的样子呢。”
“哦,那么我们就去吧,”基蒂说,断然地掉转身来。“您今天觉得怎样?”她问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站起身来,拄着手杖,羞怯地望着公爵。
“这是我的女儿,”公爵说,“让我自己来介绍吧。”
画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炫目的雪白的牙齿。
“我们昨天等您来哩,公爵小一姐,”他对基蒂说。
他说话的时候身一子摇晃了一下,随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竭力想要装得好像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本想来的,但是瓦莲卡说安娜·帕夫洛夫娜捎话说你们不去了。”
“不去了?”彼得罗夫说,涨红了脸,于是立刻咳嗽起来,用眼光四处寻找他的妻子。“安尼达!安尼达①!”他叫,他的细瘦的雪白脖颈上的青筋涨得像绳索一样——
①安尼达是安娜的小名。
安娜·帕夫洛夫娜走过来。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一姐说我们不去了呢!”他生气地低声说,发不出声音来。
“您好,公爵小一姐。”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浮上完全不像她以前的态度,露出假笑。“很高兴认识您,”她向公爵说。
“大家老早就等着您呢,公爵。”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一姐说我们不去了?”画家又一次沙哑地、更生气地低声说,显然因为他的声音少气无力,使他未能充分表达出他的意思而冒火了。
“啊哟!我以为我们不去了哩,”他妻子不高兴地回答。
“什么,什么时候……”他咳嗽着,挥着手。
公爵举了举帽子,和他女儿一道走开了。
“唉!唉!”他深深叹息着。“啊,可怜的人!”
“是呀,爸爸,”基蒂回答。“你知道他们有三个小孩,没有仆人,差不多一点财产也没有。他从学院领一点钱。”她兴奋地继续说,竭力想消除由于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的态度的奇异变化在她心中所引起的苦恼。
“啊,施塔尔夫人来了,”基蒂说,指着一辆轮椅。在轮椅里,靠在枕头上,一个包在灰色和青色东西里的物体躺在一陽一伞下。
这就是施塔尔夫人。在她背后站着一个给她推车的一陰一郁而强壮的德国工人。在她旁边站着一位淡黄色头发的瑞典的伯爵,基蒂知道他的名字。几个病人在轮椅周围徘徊着,凝视着这位太太,好像她是什么稀罕东西一样。
公爵走近她。基蒂立刻又在他的眼睛里觉察出了那使她慌乱的嘲弄的火焰。他走到施塔尔夫人面前,极其斯文、极其殷勤地,用现在很少人能够讲的那样优美的法语向她招呼。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但是我为了感谢您对我女儿的厚意,不能不使您回想起来呢,”他说,脱一下帽子,再没有戴上。
“亚历山大·谢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夫人说,向他抬起她那天使般的眼睛,基蒂在那眼神里觉察出烦恼的神色。
“看到您,高兴得很!您的女儿,我真是喜欢极了呢。”
“您身一体还是不大好吗?”
“是的,我也惯了,”施塔尔夫人说,她把公爵介绍给瑞典的伯爵。
“您差不多完全没有变啊,”公爵对她说。”我没有荣幸看见您已经有十年、十一年了呢。”
“是的,上帝赐给人苦难,也赐给人忍受苦难的力量,人常常奇怪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什么目的呢?……那边!”她恼怨地对瓦莲卡说,因为瓦莲卡没有如她的意把一毛一毯盖住她的脚。
“大概是行善吧,”公爵眼睛里含一着笑意说。
“那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施塔尔夫人说,觉出了公爵脸上的微妙表情。“那么,您把那本书送给我吗,亲一爱一的伯爵?
我谢谢您呢。”她转向年轻的瑞典人说。
“啊!”公爵看见站在旁边的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叫了一声,于是向施塔尔夫人鞠了躬,就同他的女儿和加入他们之中的莫斯科上校一道走开了。
“这就是我们的贵族,公爵!”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带着讥讽的意味说。他因为施塔尔夫人不和他结一交一而对她不满。
“她还跟从前一样哩,”公爵回答。
“在她生病之前您认识她吗——就是说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看到她躺倒的,”公爵说。
“据说她有十年没有起一床一了。”
“她不起一床一,因为她的腿太短了。她的样子长得丑极了。”
“爸爸,决不会的!”基蒂叫着。
“恶嘴毒舌的人都这么说,我的亲一爱一的。而你的瓦莲卡可够受罪的,”他补充说。“啊,这些生病的太太们!”
“啊,不,爸爸!”基蒂热忱地反对着。“瓦莲卡很崇拜她。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好事!随便问哪个人吧!没有人不知道她和阿琳的。”
“也许是这样,”他说,用胳膊肘挟紧她的胳膊。“但是做了好事,问什么人,什么人都不知道,那就更好呢。”
基蒂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她没有话可说了,而是因为她连在她父亲面前也不愿泄露她的秘密思想。但是,说也奇怪,虽然她下决心不受她父亲的见解的影响,不让他踏入她内心的圣一地,但是她却感到她整整一个月来怀藏在心里的施塔尔夫人的神圣形像消逝了,一去不复返了,就像由被人任意抛掷的衣服所构成的奇幻人形,当人看出来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件衣服的时候,就会消逝一样。剩下的只是一个短腿的妇人,她因为生得难看而终年躺在一床一上,而且为了没有如她的意给她盖上一毛一毯就折磨那个可怜的任劳任怨的瓦莲卡。无论怎么拼命想像,基蒂也不能把以前的施塔尔夫人唤回来了。
三十五
公爵把他的愉快心情感染了自己家里的人和朋友们,甚至谢尔巴茨基一家下榻的德国旅馆的店主。
和基蒂一道从浴场回来以后,公爵邀请上校、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和瓦莲卡一同来喝咖啡,吩咐把桌椅搬到花园里栗树下面,在那里摆早饭。旅馆主人和仆人也都受到他的愉快心情的影响而变得活跃起来。他们知道他慷慨大方;半个钟头以后,住在楼上那位从汉堡来的生病的医生羡慕地从窗口眺望着聚在栗树下面的那一群兴高采烈的健康的俄国人。在树叶投下的摇曳的一陰一影的圆圈里,在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咖啡壶、面包、一奶一油、干酪和冷野味的桌旁,坐着公爵夫人,她戴着缀着淡紫色丝带的帽子,在分一杯杯咖啡和一奶一油面包。那一头坐着公爵,他大吃特吃,高声而又愉快地谈着话。公爵把他买的东西陈列在身旁,有雕花木匣、玩具、各式各样的裁纸刀,他每到一处一温一泉就要买许多这样的东西;他把它们分赠给大家,连女仆丽珊和旅馆主人都有一份,他用可笑的蹩脚德语和旅馆主人说笑话,向他肯定说医治好基蒂的不是一温一泉而是他的出色烹调,特别是他的梅汤。公爵夫人嘲笑她丈夫的俄国一习一气,但是自从她来到一温一泉以后她从来没有这么活泼和愉快过。上校听到公爵说笑话照例微笑,但是关于欧洲,他自信是素有研究的,他总是站在公爵夫人一边。好心肠的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每听到公爵说一句有趣的话,就捧腹大笑,就连瓦莲卡也被公爵的笑话引起的轻微而富于感染一性一的笑声弄得无可奈何,这是基蒂以前所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一切都使得基蒂快乐,但是她总不能宽下心来。她父亲对她的朋友,和对她那么向往的生活所表示的诙谐看法无意中向她提出了问题,使她无法解决。这个疑一团一之上又加上她和彼得罗夫家的关系的变化,那变化今天是那么明显地和不愉快地显示了出来。大家都很愉快,但是基蒂却愉快不起来,而这就更使她苦恼。她怀着好像幼年时她挨罚关在自己房间里听着外面她姐姐们的快乐笑声时体验到的那样的感觉。
“哦,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吗?”公爵夫人说,微笑着,把一杯咖啡递给她丈夫。
“出去散散步,走到商店面前,他们就向你兜揽起生意来。‘Erlaucht,Excellenz,Durchlaucht’①地叫。他们一叫‘Durchlacuht’,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十个塔勒②就花掉了。”——
①德语:大人,阁下,殿下。
②塔勒是德国的一种银币。
“原来只是因为无聊的缘故,”公爵夫人说。
“自然是因为无聊了。这么无聊,亲一爱一的,可真不知道怎样消遣呢。”
“您怎么也会感到无聊呢,公爵?现在德国有趣的东西多得很啦,”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说。
“但是有趣的东西我通通知道:梅汤我知道,豌豆腊肠我也知道。我通通知道呢。”
“不,无论您怎样说,公爵,他们的各种设施是有趣的,”
上校说。
“可是有什么趣呢?他们都好像臭铜钱那样得意;他们征服了一切人。我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什么人也没有征服;我不能不亲自脱靴子,是的,而且亲自把它们放到门外,不能不一早就起来,马上穿上衣服,走到餐室去喝很难喝的茶!在家里可就不同啦!你从从容容起来,为什么不如意的事生一会儿气,埋怨一两句,就又平静下来。你有时间思索一切,不慌不忙的。”
“但是一寸光一陰一一寸金,您忘记了这句话吧,”上校说。
“那也要看情形!有的时候为了五十个戈比就可以牺牲一个月,有的时候无论出多少钱也不能牺牲半个钟头。不是吗,卡坚卡?怎么的?你为什么郁郁不乐呢?”
“我没有什么。”
“您要到哪里去?再坐一会吧,”他对瓦莲卡说。
“我要回家了,”瓦莲卡站起来说,她又咯咯地笑起来了。
当她收敛了笑容的时候,她告辞了,就走进屋里去取帽子。
基蒂跟随着她。在她看来好像连瓦莲卡都有些异样了。她并没有变坏,只是和她以前所想像的两样了。
“啊哟!我好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呢!”瓦莲卡说,收拾起她的伞和提包。“他多慈一爱一,您父亲!”
基蒂沉默着。
“我什么时候再见您呢?”瓦莲卡问。
“Maman打算到彼得罗夫家去看看。您不到那里去吗?”
基蒂说,试探着瓦莲卡。
“去的,”瓦莲卡回答。“他们准备走了,所以我答应去帮他们收拾行李。”
“那么我也来吧。”
“不,您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基蒂说,睁大了眼睛,抓住瓦莲卡的伞,不让她走。“不,等一等,为什么不呢?”
“啊,没有什么;您父亲回来了,而且您去帮忙,他们反而会感到不安哩。”
“不,告诉我您为什么不愿意我常去彼得罗夫家?难道您不愿意我去吗?为什么不呢?”
“我并没有那样说,”瓦莲卡镇静地说。
“不,请您告诉我吧!”
“通通告诉您?”瓦莲卡问。
“通通!通通!”基蒂应声说。
“哦,实在说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米哈伊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画家的名字)本来早就打算走的,可是现在他又不愿意走了,”瓦莲卡微笑着说。
“哦,哦!”基蒂一性一急地催促着,忧郁地望着瓦莲卡。
“哦,不知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他不愿意走是因为您在这里的缘故。自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为了这个,为了您,夫妻两个吵了一架。您知道这些病人是多么一爱一发脾气呀。”
基蒂把眉头皱得更紧,依然沉默着,瓦莲卡一个人说下去,竭力想使她消气或安慰她,而且预料到一阵风暴要来了——是眼泪呢还是言语,她不知道。
“所以您还是不要去的好……您明白吧,您不会生气吧?
……”
“我自己活该!我自己活该!”基蒂连忙叫道,从瓦莲卡手里夺过伞来,避而不望着她朋友的眼睛。
瓦莲卡看到她那小孩子般的怒气真要笑了,但是她怕伤害她的感情。
“怎么是您活该呢?我真不明白,”她说。
“是我自己活该,因为这一切都是虚伪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并非出于本心。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结果我成了吵架的原因,我做了没有人要我做的事。因为这一切都是虚伪!虚伪!虚伪呀!”
“虚伪?为的什么目的呢?”瓦莲卡静静地说。
“啊,多么愚蠢!多么可恶呀!我毫无必要……只是虚伪!”
她一面说,一面把伞撑开又收拢。
“但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为了要在别人,在自己,在上帝面前显得好一点;为的是要欺骗大家。不!现在我再不干这种事了。我宁可坏,但至少不是撒谎的人,不是骗子。”
“谁是骗子呢?”瓦莲卡用责备的口吻说。“您说话好像……”
但是基蒂是在勃然大怒中。她不让她说完。
“我不是说您,决不是说您。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但是假如我天生坏,叫我怎么办呢?假使我不是天生坏的话,就不会这样啦。还是让我像我原来那种样子吧,但是可不要虚伪。我跟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什么关系呢?让他们一爱一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一爱一怎么过就怎么过吧。我不能变成另外的人……这完全错了,错了。”
“什么事情错了呢?”瓦莲卡迷惑地问。
“全都错了。我只能按照我的感情生活,而您却能按照原则。我只是喜欢您,而您大概是完全为了要挽救我,教导我。”
“您这话是不公平的,”瓦莲卡说。
“但是我并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
“基蒂!”她们听见她母亲的声音,“来呀,把你的项链拿给你爸爸看。”
基蒂没有和她朋友和解,就带着傲慢的样子从桌上拿了放在小盒里的项链,径自到她母亲那里去了。
“你怎么啦?怎么脸涨得这样红。”她母亲和父亲异口同声地对她说。
“没有什么,”她回答。“我马上就转来,”说着她就又跑回来了。
“她还在这里,”她想。“我对她说什么好呢?啊呀!我做了什么事,我说了什么话呢!我为什么让她受委屈呢?我怎么办呀?我对她说什么好呢?”基蒂想着,在门口站住了。
瓦莲卡戴着帽子,伞拿在手里,正在桌旁检查被基蒂弄断的弹簧。她抬起头来。
“瓦莲卡,饶恕我,饶恕我吧!”基蒂走上她跟前去,低低地说。“我记不得我说了些什么。我……”
“我实在不是有心伤害您,”瓦莲卡说,微笑了。
和好了。但是自从父亲回来以后,在基蒂看来,她生活的这个世界完全变了。她没有放弃她学得的一切,但是她明白了她以为能够做到如她愿望的那样,那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好像她的眼睛睁开了;她感到要置身在她希望登上的高一峰而不流于虚伪和自负是多么困难。此外,她还感觉到她所处的这个充满了痛苦、疾病和垂死的人的世界是使人多么难受。她为了要使自己一爱一这个世界而付出的努力,她现在感觉到难以忍受了,她渴望赶快回到清新的空气中,回到俄国,回到叶尔古绍沃,她接到信知道她的多莉姐姐已经带着孩子们到叶尔古绍沃去了。
但是她对瓦莲卡的情意并没有衰减。当她道别的时候,基蒂要求她到俄国时去看望他们。
“您结婚的时候我来,”瓦莲卡说。
“我永远不结婚。”
“那么好,我永远不来。”
“那么好,我就为了这个缘故结婚吧。留心,记住您的诺言呀,”基蒂说。
医生的预言实现了。基蒂恢复了健康回到俄国。她不像从前那么快活和无忧无虑,但是平静了。她的莫斯科的忧愁已经成为过去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