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花园

安徒生童话 天国花园

从前有位国王的儿子,谁也没有读过他那么多、那么美丽的书: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能在这些书本里读到,还能在一些美丽的插图中看见。他知道每个民族和每个国家。不过,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书上却一字也没有提到——而这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当他还是小孩子但已入学的时候,祖母曾经告诉他说:天国花园里每朵花都是最甜的点心,每个花蕊都是香甜的美酒。这朵花上写的是历史,那朵花上写的是地理和乘法表。一个人只需吃一块点心就可以学一课书,他吃得越多,就能学到越多的历史、地理和数学。

那时他相信这话。他年纪越大,学到的东西越多,就变得越聪明。他知道,天国花园的美景一定是很奇特的。

“啊,为什么夏娃要摘下知识之树的果子呢?为什么亚当要吃掉禁果呢?如果我是他的话,这件事就绝不会发生,世界上也就永远不会有罪孽存在了。”

这是他小时侯说的一句话。等他到了十七岁,他仍然说着这句话。“天国花园”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

有一天,他独自在森林里散步,这是他生活中最愉快的事情。

黄昏时,云块密集地堆在一起,雨在倾盆地下着,好像天空就是一个专门泻水的水闸似的。天黑得像在深井中的黑夜一样。他一会儿在潮湿的草上滑一跤,一会儿被崎岖的地上冒出的石头绊一跤,全身都浸在水里。

这位可怜的王子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他不得不爬到一大堆石头上去,因为这儿的水都从厚青苔里沁出来了。他几乎要晕倒过去,这时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嘘嘘声,他看到面前有一个发光的大地洞。洞里烧着一堆火,这堆火几乎可以烤熟一只牡鹿,事实上也是这样。有一只长着高大犄角的美丽的牡鹿,被穿在一根叉子上,在两根杉树干之间慢慢地转动。火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女人,样子很像一位伪装的男人。她不断地添些木块到火里去。

“请进来吧!”她说,“请在火旁边坐下,把你的衣服烤干吧。”

“这儿有一股阴风吹进来!”王子说着,同时坐在地上。

“我的孩子们回来以后,那还要糟呢!”女人回答说,“你现在来到了风之洞。我的儿子们就是世界上的四种风,这个你懂吗?”

“你的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王子问。

“当一个人问出一个糊涂问题的时候,这是很难回答的。”女人说,“他们正在天宫里和云彩一起踢毽子。”

于是她朝天上指了一下。

“啊,真有这样的事情!”王子说,“不过你说话的态度粗鲁,一点也没有我周围的那些女人的温柔气息。”

“是的,大概她们都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吧!如果我要叫我的儿子们听话,我得厉害一点才成。这点我倒是做得到,虽然他们都是一些固执的家伙。请你看看墙上挂着的四个袋子吧,他们害怕这些东西,正如你从前害怕挂在镜子后面的那根竹条一样。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这几个孩子叠起来,塞进袋子里去。我们不须讲什么客气!他们在那里面待着,在我认为没有必要把他们放出来以前,他们不能出来到处撒野。不过,现在有一个回来了!”

这是北风。他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冲进来。大块的雹子在地上跳动,雪球在四处乱飞。他穿着熊皮做的上衣和裤子,海豹皮做的帽子一直盖到耳朵上,他的胡子上挂着长长的冰柱,雹子不停地从他的上衣领子上滚下来。

“不要马上就到火边来!”王子说,“否则你会把手和面孔冻伤的。”

“冻伤?”北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冰冻!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不过你是一个什么少爷?你怎么钻进了风之洞?”

“他是我的客人!”老女人说,“如果你对于这解释感到不满意的话,那么就请你钻进那个袋子里去——现在你懂得我的用意了吧!”

这话马上开始管用了。北风开始叙述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到了些什么地方。

“我是从北极来的,”他说,“我和猎海象的人去了白令岛。当他们从北望角开出的时候,我坐在他们的船舵上打盹。当我偶尔醒过来的时候,海燕就在我的腿边飞。这是一种很滑稽的鸟儿!它们猛烈地拍几下翅膀,接着就张着翅膀停在空中不动,然后忽然像箭似的向前飞走。”

“不要东拉西扯,”风妈妈说,“你去过白令岛吗?”

“那儿才美哪!那儿跳舞用的地板,平整得像盘子一样!

“那儿有长着青苔的半融的雪、尖峭的岩石、海象和北极熊的残骸。它们像生满了绿霉的巨人肢体。人们会以为太阳从来没有在那儿出现过。我把迷雾吹了几下,好让人们可以找到小屋。这是用破船的木头砌成的房子,上面盖着海象的皮——贴肉的那一面朝外。房子的颜色是红绿相间的,屋顶上坐着一个活的北极熊,在那儿哀叫。我跑到岸上去找雀巢,看到光溜溜的小鸟张着嘴在尖叫。于是我朝它们的小咽喉里吹一口气,叫它们把嘴闭住。更下面一点,有许多大海象在拍着水,像一些长着长牙齿和猪脑袋的大蛆!”

“我的少爷,你的故事讲得很好!”风妈妈说,“听你讲的时候,我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于是打猎开始了!长鱼叉插进海象的胸脯里去,血喷出来像喷泉一样洒在冰上。这时我也想起了我的游戏!我吹起来,让我的那些船——山一样高的冰块——向他们的船中间冲过去。嗨,船夫吹着口哨,大喊大嚷!可是我比他们吹得更厉害。他们只好把死的海象、箱子和缆绳扔到冰上去!我在他们身上撒下雪花,让他们乘着破船,带着他们的猎物,漂向南方,去尝尝咸水的滋味。他们永远也不能再到白令岛来了!”

“那么你做了一件坏事了!”风妈妈说。

“至于我做了些什么好事,让别人来讲吧!”他说,“不过现在我的西风兄弟来了。所有兄弟之中我最喜欢他,他有海的气息和一种令人愉悦的清凉味。”

“那就是小小的西风吗?”王子问。

“是,他就是西风,”风妈妈说,“不过他并不小了。从前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西风的样子看起来像个野人,不过他戴着一顶宽边帽来保护自己的面孔。他手上拿着一根桃花心木的棒子——这是在美洲一个桃花心木树林里砍下来的。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玩意儿。

“你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风妈妈问。

“从荒凉的森林里来的!”他说,“那儿多刺的藤蔓在每株树的周围建立起一道篱笆,水蛇在潮湿的草里睡觉,人类在那儿似乎是多余的。”

“你在那儿干吗?”

“我在那儿看一条很深的河,看它从岩石中冲下来,变成水花,溅到云层中去,托住一条彩虹。我看到野水牛在河里游泳,不过激流把它冲走了。它跟一群野鸭一起漂流,野鸭漂到河流要变成瀑布的地方就飞起来了,水牛只好随着水滚下去!我觉得这好玩极了,我吹起一股风暴,把许多古树吹到水里去,打成碎片!”

“你没有做过别的事吗?”风妈妈问。

“我在原野上翻了几个跟头,我抚摸了野马,摇下了可可核。是的,是的,我有很多故事要讲!不过一个人不能一下子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讲出来。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老太太。”

他吻了他的妈妈一下,她几乎要向后倒下去了。他真是一个野蛮的孩子!

现在南风到了——他头上裹着一块头巾,身上披着一件游牧人的宽斗篷。

“这儿真是冷得够戗!”他说,同时加了几块木柴到火里去,“人们立刻可以感觉出北风已经先到这儿来了。”

“这儿真太热,人们简直可以在这儿烤一只北极熊。”北风说。

“你本人就是一只北极熊呀!”南风说。

“你想要钻进那个袋子里去吗?”风妈妈对南风说,“请在那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赶快告诉我你到过什么地方。”

“去过非洲,妈妈!”他回答说,“我曾在卡菲尔人的国土里和霍屯督人一起去猎过狮子!那儿平原上的草绿得像橄榄树一样!那儿角马在跳舞。有一只鸵鸟跟我赛跑,不过我比它跑得快。我走到那全是黄沙的沙漠里去——那地方的样子很像海底。我遇见一队旅行商,他们把最后一只骆驼杀掉了,为的是想得到一点水喝,不过他们得到的水很少。太阳在上面晒,沙子在下面烤。沙漠向四周延展,没有边际。于是我在松散的细沙上打了几个滚,搅起一阵像巨大圆柱的灰沙。这场舞才跳得好哪!你应该瞧瞧单峰骆驼呆呆地站在那儿露出一副多么沮丧的神情。商人把长袍拉到头上盖着。他们倒在了我面前,他们现在被埋葬了——沙子做成的一个金字塔堆在他们身上。以后我再把它吹散掉的时候,太阳将会把他们的白骨晒枯了。那么旅行的人们就会知道,这儿以前曾经有人来过。否则谁也不会相信,在沙漠中会有这样的事情。”

“所以你除了坏事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风妈妈说,“钻进那个袋子里去!”

趁南风还没有发觉,她把他拦腰抱住,按进袋子里去。他在地上打着滚,不过她已经坐在袋子上,所以他也只好不做声了。

“你的这群孩子倒是蛮活泼的!”王子说。

“一点也不错,”她回答说,“不过我还知道怎样管教他们呢!现在第四个孩子回来了!”

这是东风,他穿一套中国人的衣服。

“哦!你从哪个地方来?”风妈妈说,“我相信你去过天国花园了。”

“我明天才飞到那儿去。”东风说,“自从我上次去过以后,明天恰好是一百年。我现在是从中国来的——我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官员们在街上挨打;竹条子在他们肩上打裂了,而他们还都是一品到九品的官呢。他们不停地说:‘谢主隆恩!’不过这不是他们心里的话。于是我摇着铃,唱:‘丁,当,锵!’”

“你太调皮了!”风妈妈说,“你明天到天国花园去走走也好,这可以教育你,对你有好处。好好地在智慧泉里喝几口水吧,还请你带给我一小瓶。”

“这个不成问题,”东风说,“不过你为什么把我的弟兄南风关在袋子里呢?把他放出来吧!他可以讲点凤凰的故事给我听,因为天国花园的那位公主,每当过了一个世纪我去拜访她的时候,总是让我讲讲凤凰的故事。请把袋子打开吧!

“这样你才是我最可爱的妈妈呀,我将送给你两包茶——两包从产地摘下的又绿又新鲜的茶!”

“唔,为了茶的缘故,也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我就把袋子打开吧!”

她这么做了。南风爬了出来,但依然很沮丧,因为陌生的王子看到了自己受惩罚。

“你把这张棕榈树叶带给公主吧!”南风说,“这树叶是世界上仅有的那只凤凰带给我的。它用尖嘴在叶子上绘出了自己这一百年的生活经历。现在她可以亲自读一读这些记录。

“我亲眼看见凤凰把自己的巢烧掉,它自己坐在里面,像一个寡妇似的把自己烧死。干枝子烧得多么响!烟多么大!气味多么香!最后,一切都变成了火焰,老凤凰也化为灰烬。不过它的蛋在火里发出红光,轰然一声爆裂开来,一只小凤凰就飞出来了。现在这只小凤凰已经是群鸟之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凤凰。它在我给你的这张棕榈叶上啄开了一个洞口:这就是它送给公主的敬礼!”

“现在让我们来吃点东西吧!”风妈妈说。

他们都坐下来吃那只烤好了的牡鹿。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马上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请告诉我,”王子说,“你们刚才谈的那位公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呢?”

“哈,哈,”东风说,“你想到那儿去吗?嗯,那么你明天跟我一起飞去吧!不过,我得告诉你,自从亚当和夏娃以后,再也没有人到过那里。你在《圣经》中已经读过关于他们的故事了吧?”

“读过了!”王子说。

“他们被赶出去以后,天国花园就坠到地上,不过还保留着温暖的阳光、温和的空气以及一切的美景。群仙之后就住在里面,幸福之岛也在那儿——死神从来不到这岛上来,住在那儿真是美极了!明天你可以坐在我的背上,我把你带去。我想这办法很好,但现在我们不要再闲聊了,我想睡了。”

于是大家都去睡了。

大清早,王子醒来时,他大吃一惊,自己已经在云块上高高地飞行了。他骑在东风的背上,而东风也老老实实地背着他:他们飞得非常高,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和湖泊简直像是映在一幅大地图上的图案。

“早上好!”东风说,“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下面的平地上没什么好看的。除非你愿意数数那些教堂!它们像在绿板上用粉笔画的小点点。”

那所谓的绿板就是田野和草地。

“我没有跟你妈妈和你的弟兄告别,真是太没有礼貌了!”王子说。

“当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他是应该得到原谅的!”东风说。

他们加快飞行速度。人们可以听到他们在树顶上飞行,因为当他们飞过的时候,叶子和柔枝都沙沙作响。人们在海上和湖上知道他们在飞,因为他们飞过的时候,浪就高起来,许多大船也向水点着头,像游泳的天鹅。

将近黄昏,天将暗下来,大城市真是美丽极了,点亮了许多灯,一会儿这里一亮,一会儿那里一闪。这景象好比一个人在燃着一张纸,看到火星后就散开来。王子拍着双手,不过东风请求他不要这样做,他最好坐稳,不然就很容易掉下来,挂在教堂的尖顶上。

黑森林里的苍鹰在轻快地飞翔着,但是东风飞得更轻快。骑着小马的哥萨克人在草原上敏捷地飞驰过去了,但王子更敏捷地在空中飞过去。

“现在你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了!”东风说,“这是世界最高的山。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到天国花园了!”

他们继续向南飞,空中立刻有一阵花朵和香料的气味飘来。到处长着无花果和石榴,野葡萄藤上结满了红葡萄和紫葡萄。他们两个人就在这儿落下来,在柔软的草地上伸开四肢。花朵向风儿点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回来!”

“我们现在到了天国花园了吗?”王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东风回答说,“不过马上就要到了。看到那边石砌的墙了吗?看到那边的大洞口了吗?看到洞口上悬着的像绿帘子的葡萄藤了吗?我们要走进那洞口!请裹紧你的大衣吧。太阳在这儿灼热地烤着,可是再向前走一步,你就会感到冰冻般的寒冷。飞过这洞子的麻雀总有一只翅膀留在炎热的夏天里,另一只翅膀留在寒冷的冬天里!”

“这就是通往天国花园的道路吗?”王子问。

他们走进洞里去!噢!里面冷得像在冰窖一样,但是没过多久,东风展开他的翅膀,亮得像最闪耀的火焰。这是多么奇特的一个山洞啊!悬在他们头上的是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滴着水的石块。有些地方是那么狭小,他们不得不匍匐前行;有些地方又是那么宽广和高阔,好像在高空中一样。这地方很像墓地的教堂,里面有发不出声音的风琴管,还有成了化石的旗子。

“我们通过死神的道路来到天国!”王子说。

但是东风一个字也不回答。他指着前面,那儿有一道美丽的蓝色闪光。上面的石块渐渐变成一层烟雾,最后变得像月光中的一片白云。他们现在呼吸到凉爽温和的空气,新鲜得好像站在高山上,清香得好像山谷里的玫瑰花。

有一条像空气一样清亮的河在流淌,鱼儿简直就像金子和银子,紫红色的鳝鱼在水底下嬉戏,他们卷动一下就发出蓝色的光芒。宽大的睡莲叶子射出虹一样的色彩,被水培养着的花朵就像油培养着的灯一样,鲜艳得像橘黄色的光。一座坚固的大理石桥,雕刻得精致而富有艺术气息,简直像是用缎带和玻璃珠砌成的。它横在水上,通到幸福之岛——天国花园,在这儿开出一朵花。

东风用双手抱着王子,把他带到这个岛上。花朵和叶子唱出他儿时最喜欢的歌曲,不过它们唱得那么甜美,人类是唱不出来的。

生长在这儿的东西是棕榈树呢,还是巨大的水草?王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青翠和庞大的树木。许多非常美丽的植物垂下无数的花彩,像圣贤著作中书缘上用金黄和其他色彩绘成的图案,或是一章书的头一个字母中的花纹。这可谓是花、鸟和彩组成的“三绝”。附近的草地上有一群孔雀展开光亮的长尾。是的,这都是真的!不过当王子摸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发现那并不是鸟儿,而是植物,它们是牛蒡,但是光耀得像华丽的孔雀开屏。虎和狮子,像敏捷的猫儿一样,在绿色的灌木林中跳来跳去。这些灌木林发出的香气像橄榄树的花朵,而这些老虎和狮子都是很温顺的。野斑鸠闪亮得像最美丽的珍珠,它们在狮子的鬃毛上拍着翅膀。平时总是很羞怯的羚羊现在站在旁边点着头,好像它也想来玩一阵子似的。

天国的公主来了。她的衣服像太阳似的发着亮光,她的面孔是温柔的,正如一个快乐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感到无比幸福的模样。她既年轻,又美丽。她后面跟着一群最美丽的侍女,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颗亮晶晶的星。

东风把凤凰写的那片叶子交给她,她的眼睛透出快乐的光彩。她挽着王子的手,把他领进王宫里去。那儿墙壁的颜色就像照在太阳光中的郁金香,天花板就是一大朵闪着亮光的花。人们越朝里面望,花萼就越显得深。王子走到窗户那儿去,在一块玻璃后面朝外望。这时他看到知识之树、树旁的蛇和在附近的亚当和夏娃。

“他们没有被赶出去吗?”他问。

公主微笑着解释说,时间在每块玻璃上烙下了一幅图画,但这并不是人们惯常所见的那种图画。不,这画里面有生命:树上的叶子在摇动,人就像镜中的影子似的来来往往。他又在另一块玻璃后面望,他看见雅各梦见通到天上的梯子,长着大翅膀的天使在上上下下地飞翔。的确,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在玻璃里活动着。只有时间才能刻下这样奇异的图画。

公主微笑着,又把他领到一间又高又大的厅堂里。墙壁像是透明的画像,面孔一个比一个好看。这儿有无数幸福的人们,他们微笑着、歌唱着,这些歌声和笑声交融成为一种和谐的音乐。大厅中央有一株绿叶茂密、枝丫低垂的大树,大大小小的金黄苹果,在叶子之间悬着。这就是知识之树,亚当和夏娃曾吃过树上的果子。每一片叶子都滴下一滴亮晶晶的红色露珠,好像树哭出来的带血的眼泪。

“我们现在到船上去吧!”公主说,“我们可以在波涛上呼吸一点空气。船会摇摆,可是它并不离开原来的地点。但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将会在我们眼前一一经过。”

整个河岸在移动,这真是一种奇观。积雪的阿尔卑斯山,云块和松林出现了,号角吹出了忧郁的调子,牧羊人在山谷里高声歌唱,香蕉树在船上垂下长枝,乌黑的天鹅在水上游泳,奇异的动物和花卉在岸上炫耀着自己。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过去。人们听到牧师的歌声,看到原始人踏着鼓声和着骨头做的喇叭声在跳舞;深入云霄的埃及金字塔,倒下的圆柱和一半埋在沙里的斯芬克斯,也都在眼前浮过去了。北极光照在北方的冰河上——这是谁也仿造不出来的焰火。王子感到非常幸福——他所看到的东西,比我们现在所讲的要多一百倍。

“我能不能永远住在这儿?”他问。

“这要由你自己决定。”公主回答说,“如果你能不像亚当那样去做违禁的事,你就可以永远住在这儿。”

“我决不会去动知识树上的果子!”王子说,“这儿有无数的果子跟那个果子同样美丽。”

“请你问问你自己吧。假如你的意志不够坚强,你可以跟送你来的东风一道回去。他快要飞回去了,他只有过了一百年才再到这儿来。不过,在这儿,一百年只不过像一百个钟头一样短暂;但对罪恶和诱惑来说,这段时间却非常漫长。每天晚上,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会对你喊:‘跟我一块儿来吧!’我也会向你招手,不过你不能动,更不要跟我一道来。因为你向前走一步,你的欲望就会增大,那么你就会来到长着那棵知识之树的大厅。我就睡在它芬芳的垂枝下面。你会在我的身上弯下腰来,而我必然会向你微笑。如果你吻了我的嘴唇,天国就会坠到地底下去,那么你也就失掉它了。沙漠的厉风将会在你的周围猛吹,冰凉的雨点将会从你的头发上滴下来,忧愁和苦恼将会是你的命运。”

“我要在这儿住下来!”王子说。

于是东风就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同时说:“请坚强些,一百年以后我们再在这儿会面。再会吧!再会吧!”

东风展开他的大翅膀,它们发出的闪光像秋天的麦田或寒冷冬天的北极光。

“再会吧!再会吧!”这是花丛和树林中发出的声音。鹳鸟和鹈鹕成行地飞起,像飘荡着的缎带,一直陪东风飞到花园的边境。

“现在我们开始跳舞吧!”公主说,“当我和你跳完了,当太阳落下去了的时候,我将向你招手。你将会听到我对你喊:‘跟我一道来吧。’不过请你不要听这话,因为在这一百年间我每晚必定说一次这样的话。每经受住一个这样的考验,你就会获得更多的力量,最后你就不再想这话了。今晚是第一次。我得提醒你!”

公主把他领到一个摆满了透明的百合花的大厅里。每朵花的黄色花蕊是一个小小的金色竖琴——它发出弦乐器和芦笛的声音。许多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雾似的薄纱衣服,露出她们可爱的肢体,在轻盈地跳舞。她们歌唱着生存的快乐,歌唱她们永不灭亡,歌唱天国花园永远开着花朵。

太阳落下来了,整个天空染成一片金黄,把百合花染上一层最美丽的玫瑰色。王子喝着这些姑娘倒出的、泛着泡沫的美酒,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他看到大厅的背景在他面前展开,知识之树射出光芒,使他的眼睛发花。歌声是柔和的、美丽的,像他母亲的声音,也像母亲在唱:“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于是仙女向他招手,向他亲热地说:“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于是他就向她走去,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她在招手、在微笑,环绕在他周围的芬芳的气息越来越浓,竖琴也演奏得更好、更动听。在这长着知识之树的大厅里,现在似乎有好几个面孔在向他点头与歌唱:“大家应该知道,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从知识树的叶子上滴下来的不再是血的眼泪——在王子的眼中,这似乎是放亮的红星。

“跟我来吧!跟我来吧!”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王子每走一步,就感到自己的面孔更灼热,血流得更快。

“我一定来!”他说,“这不是罪过,这不可能是罪过!为什么不追求美和快乐呢?我要看看她的睡态!只要我不吻她,我就不会有什么损失。我决不做这事,我是坚强的,我有果断的意志!”

仙女脱下耀眼的外衣,分开垂枝,不一会儿就藏进树枝里去了。

“我还没有犯罪,”王子说,“而且我也绝不会。”

于是他把树枝向两边分开。她已经睡着了,只有天国花园里的仙女才能有她那样美丽。她在梦中发出微笑,他对她弯下腰来,他看见她的睫毛下有泪珠在颤抖。

“你是在为我哭吗?”他柔声地说,“不要哭吧,你——美丽的女人!现在我可懂得天国的幸福了!这幸福现在在我的血液里流,在我的思想里流,在我这个凡人的身体里流,我现在感到了安琪儿的力量,感到了永恒的生命。让这永恒的夜属于我吧,有这样的一分钟已经就够幸福了。”

于是他吻了她眼睛里的眼泪,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时一个沉重可怕的雷声响起来了,任何人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响雷。一切都沉陷了:那位美丽的公主,那开满了花的乐园——这一切都沉陷了,沉陷得非常深。王子看到这一切沉进黑夜中去,像远处亮着的一颗小小的明星。他感到全身一种死一般的寒冷,他闭起眼睛,像死去了似的躺了很久。

冷雨落到他的面上,厉风在他的头上吹,他恢复了知觉。

“我做了些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我像亚当一样犯了罪!所以天国就沉陷下去了!”

于是他睁开眼睛。远处的那颗明星,那颗亮得像是已经沉陷了的天国的星——是天上的一颗晨星。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在大森林里风之洞的近旁,风妈妈正坐在他的身边:她有些生气,把手举在空中。

“在第一天晚上,”她说,“我料想到结果必定是如此!是的,假如你是我的孩子,你就得钻进袋子里去!”

“是的,你应该钻进去才成!”死神说。这是一位强壮的老人,手中握着一把镰刀,身上长着两只宽大的黑翅膀。“他应该躺进棺材里去,不过他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只是把他记下来,让他在人世间再旅行一段,叫他能赎罪,变得好一点!总有一天我会来的。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我将把他关进一个黑棺材里去,我把他顶在我的头上,向那一颗星飞去。那儿也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天国花园。如果他是善良和虔诚的,他就可以走进去。不过如果他有恶毒的思想,如果他的心里还充满了罪恶,他将和他的棺材一起坠落,比天国坠落得还要深。只有在隔了一千年以后我才会再来找他,使他能有机会再坠落得更深一点,或是升向那颗星——那颗高高的亮着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