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灵之神殿

整个周末,两个女孩都互相叫对方“一号神殿”和“二号神殿”,她们笑得花枝乱颤、面红耳赤的,非常难看,尤其是乔安娜,脸上本来就有雀斑。她们来的时候穿着在圣斯考拉思蒂卡山必须穿的棕色修道服,但是一打开箱子,她们便脱了制服,换上红裙子和花衬衫。她们涂上唇膏,穿上高跟便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每次经过走廊里长长的镜子便放缓脚步,打量一下自己的腿。她俩的一言一行,孩子都看在眼里。如果只有一个人来,或许还会陪她玩,但既然她俩都来了,孤单单的她只能在远处疑惑地看着她们。

她们十四岁——比她大两岁——但是都不聪明,因此被送去了修道院。如果她们去了普通学校,那除了和男孩鬼混,她们什么都做不好;她母亲说,修道院的修女会看着她们的。孩子观察了她们几个小时后认定她们真的特别白痴,她很庆幸她们只是远房表亲,她不可能遗传她们的愚蠢基因。苏珊称自己为苏赞。她很瘦,但是一头红发,有张漂亮的尖脸。乔安娜有一头天然卷的金发,不过用鼻音说话,而且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们两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聪明话,每句话都是这样开头的:“你知道我那会儿认识一个男孩……”

她们要在这儿待上一个周末,她母亲说不知道怎么招待她们,因为不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男孩。这时候孩子突然灵机一动,嚷嚷着:“有骗子呀!叫骗子来!让科比小姐把骗子叫来和她们玩!”她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住。她弯腰大笑,用拳头捶桌子,看着两个困惑的女孩,眼泪都掉出来了,滚落在肥嘟嘟的脸庞上,嘴里的牙箍像锡铁一样闪光。她以前从没想到过那么有趣的事情。

她母亲谨慎地笑起来,科比小姐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把一粒豆送进嘴里。她是学校老师,长脸金发,住在她们家,奇特姆先生是她的追求者,他是个富有的老农,每周六下午都开一辆十五年车龄的浅蓝色庞蒂亚克车来拜访,车上落满红泥灰,里面坐着黑人,每个周六下午他都以每人十美分的价格捎这些黑人进城。放下他们以后,他便来见科比小姐,总是带着礼物——一袋煮花生,一只西瓜,或者一截甘蔗,有一次他还带来一盒批发来的露思宝贝牌糖果。他是个秃子,两鬓残留一点铁锈色的头发,面孔几乎和没有铺过的泥路一个颜色,也像泥路般被冲刷得叠叠沟壑。他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细黑条纹衬衫,系着蓝色吊带,裤腰卡在凸出的肚子上,胖乎乎的大拇指不时轻轻地摁着肚子。他牙齿都镶了金,会淘气地朝科比小姐翻翻眼睛,发出“嚯嚯”的声音,他叉着腿坐在她们门廊的秋千上,踩在地板上的短靴朝着两个方向。

“我觉得骗子先生这个周末不会进城。”科比小姐说,完全没弄明白这只是个玩笑,于是孩子再次笑抽,在椅子里前仰后合,摔了出来,在地板上打滚,躺在那儿喘气。她母亲告诉她说如果再瞎胡闹,就请离开饭桌。

昨天她母亲安排了阿隆佐·迈尔斯驱车四十英里路,去梅维尔的修道院接女孩们来度周末,然后星期天下午再雇他送她们回去。他是个十八岁男孩,体重二百五十磅,在出租车公司工作,他是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开车送你去任何地方的人。他抽烟,要不就嚼一种短短的黑雪茄,他的黄色尼龙衬衫里透出汗涔涔圆滚滚的胸膛。他开车的时候,所有的车窗都得开着。

“还有阿隆佐!”孩子在地上嚷嚷,“叫阿隆佐过来!叫阿隆佐过来!”

两个女孩见过阿隆佐,气愤地叫起来。

她母亲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你闹够了。”换了个话题。她问她们为什么称对方为“一号神殿”和“二号神殿”,这又引得她们咯咯大笑。最后她们开始解释。梅维尔慈善修女会最年长的修女培尔佩图曾经教过她们,如果一个年轻男人——说到这儿她们笑得太厉害,不得不从头说起——如果一个年轻男人——她们把头埋进膝盖——如果——她们最后终于嚷嚷出来——如果他“在汽车后面对她们行为不轨”,培尔佩图修女说她们应该说,“住手,先生!我们是圣灵的神殿!”这样就没事了。孩子茫然地从地板上坐起来。她一点不觉得好笑。真正好笑的是奇特姆先生或阿隆佐·迈尔斯陪她们玩。她都要笑死了。

她母亲也不觉得她们说的有什么好笑。“我觉得你们两个姑娘真是太傻了,”她说,“毕竟你们确确实实就是——圣灵的神殿。”

两个女孩抬头看着她,礼貌地压住笑意,但是满脸震惊,像是才开始意识到她和培尔佩图修女是一种人。

科比小姐的表情一如平常,孩子想她现在一定满脑子都想着这个。我是圣灵的神殿,孩子对自己说,很喜欢这个词语。这让她觉得像是收到了一件礼物。

午饭过后,她母亲倒在床上说:“我再不给那些女孩找些乐子,她们就要把我逼疯了。她们真可怕。”

“我打赌我知道你应该把谁叫来。”孩子说。

“听着,不许再提奇特姆先生的名字了。”她母亲说,“你让科比小姐很难为情,奇特姆先生是她唯一的朋友。主啊。”她坐起来,悲伤地望着窗外,“那个可怜人太孤独了,她甚至得坐在那辆闻起来像最后一层地狱的车上。”

孩子心想,她也是圣灵的神殿啊。“我说的不是他,”孩子说,“我说的是那威尔金斯家的那两个,温德尔和科里,他们在布谢尔老太太的农场做客呢。他们是老太太的孙子,为她干活。”

“这主意不错。”她母亲低声说着,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接着她又倒了下去,“他们不过是乡下男孩。那两个女孩会看不起他们。”

“哈,”孩子说,“他们穿长裤。他们十六岁,而且有辆车。有人说他们都要去教堂做牧师,因为做牧师什么都不用懂。”

“她们和那两个男孩在一起一定很安全。”她母亲立刻起身给他们的祖母打了个电话,她和老太太讲了半个小时,说好让温德尔和科里过来吃晚饭,然后带两个女孩去逛游园会。

苏珊和乔安娜很高兴,她们洗了头发,卷上铝卷。孩子盘腿坐在床上看她们拆发卷,心想,哈哈,你们会见识到温德尔和科里的!“你们会喜欢那两个男孩的。”她说,“温德尔六英尺高,红头发。科里六英尺六,黑头发,穿运动夹克,他们的汽车前面挂着一条松鼠尾巴。”

“你这么个小孩怎么对那两个男人那么了解?”苏珊把脸凑到镜子跟前,盯着自己放大的瞳孔。

孩子躺回到床上,开始数天花板上窄窄的木板,直到数不清。我当然了解,她对某个人说。我们一起参加过世界大战。他们都听命于我,我五次把他们从日本自杀式潜艇跟前救了出来,温德尔说我要娶那个女孩,另外一个说不行,我才要娶她,我说你俩都不行,因为你俩眨眼的工夫,我便能让你们乖乖听命。“我不过是常常在周围遇见他们。”她说。

他们来了以后,女孩们盯着他们看了一秒钟就开始咯咯直笑,互相说着修道院的事。她们一起坐在秋千里,温德尔和科里坐在栏杆上。他们像猴子一样坐着,膝盖齐肩,胳膊垂在中间。他们又矮又瘦,红脸蛋,高颧骨,浅色的眼睛像种子似的。他们带来了一只口琴和一把吉他。一个人轻轻吹起口琴,一边吹一边看着女孩,另一个开始拨弄着吉他唱起歌,向上歪着脑袋,没有看她们,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他唱的是一支乡间民谣,听起来既像情歌又像赞美诗。

孩子把一只水桶踢到房子旁边的灌木丛里,站了上去,脸和门廊地板一样高。太阳下山,天空变成青紫色,仿佛和甜美悲伤的歌声连在一起。温德尔一边唱歌一边微笑地看着女孩们。他望着苏珊的目光满怀小狗似的爱慕,唱道:

耶稣是我良友,

他是我的所有,

他是谷中百合,

他给与我自由。

然后他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乔安娜唱道:

我被火墙包围,

心中无所畏惧,

他是谷中百合,

永远把我守卫。

女孩们互相看了一眼,抿着嘴唇不笑出声来,但是苏珊还是忍不住,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歌手皱了皱眉,下面几秒钟只拨弄着吉他。接着他开始唱《古旧的十字架》,她们礼貌地聆听,但是等他唱完,她们说,“让我们唱一首!”他还没来得及再唱一首,她们便用修道院训练过的声音唱了起来:

皇皇圣体尊高无比,

我们俯首致钦崇,

古旧教理已成陈迹,

新约礼仪继圣功。

孩子看到男孩严肃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们皱着眉互相看了看,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被取笑了。

五官之力有所不及,

应由信德来补充。

赞美圣父赞美圣子,

欢欣踊跃来主前。

男孩的脸色在灰紫色的暮光里变得暗红。他们看起来又残忍又吃惊。

歌颂救主凯旋胜利,

颂扬主德浩无边,

圣神发自圣父圣子,

同尊同荣同威严。

阿门。

女孩们拖长声音说“阿门”,接着是一片寂静。

“那肯定是犹太人的歌。”温德尔给吉他调了调音。

女孩子们白痴似的咯咯笑起来,但是孩子在水桶上直跺脚。“你这头大蠢牛!”她嚷嚷着,“你这头要做牧师的大蠢牛!”她叫着从水桶上摔下来,他们从栏杆上跳下来看是谁在嚷嚷,她赶紧爬起来一溜烟地跑过屋角。

她母亲为他们在后院准备好了晚餐,她摆好桌子,上面还挂着一些花园派对用的日本灯笼。“我不和他们吃饭。”孩子从桌子上拿走自己的盘子,放到了厨房,和一个牙龈发青的瘦厨子坐在一起,吃自己的晚饭。

“你有时候怎么那么难伺候?”厨子问。

“那些愚蠢的白痴。”孩子说。

灯笼把和它们并排的树叶染成了橘色,上面的树叶是黑绿色的,底下则是各种昏暗轻柔的颜色,坐在桌边的女孩们比平时看起来更美了。孩子不时转过头去,朝着厨房窗户底下怒目而视。

“上帝应该让你又聋又哑又瞎,”厨子说,“这样你就不会这么聪明了。”

“我还是会比有些人聪明。”孩子说。

晚饭以后他们去游园会了。她也想去游园会,但不想和他们一起,所以即便他们问她她也不会去。她上了楼,在长长的卧室里走来走去,双手背在身后,脑袋探在前面,脸上一副既残酷又梦幻的表情。她没有开电灯,黑暗慢慢聚拢,房间显得更小,也更私密。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束光穿过开着的窗户,把阴影打在墙上。她停下脚步,驻足眺望外面黑暗的山坡,越过闪着银光的池塘,越过一排排树木,望向斑斑点点的天空,一束细长的光线在空中搜寻,盘旋向上,绕着圈,又隐去,像是在追踪消失的太阳。那是游园会的灯标。

她远远听见风琴声,脑海里浮现出锯末般的灯光底下支起的一只只帐篷,摩天轮闪着钻石的光芒在空中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欢呼的旋转木马也在地面转个不停。游园会持续五到六天,有为学生准备的下午场,还有为黑人准备的晚场。她去年去了学生下午场,看到了猴子和胖子,还坐了摩天轮。有些帐篷关着,因为里面的内容只能给成年人看,但是她兴致勃勃地看了看帐篷外面的广告画,帆布上的画已经褪色了,画里的人穿着紧身衣,阴沉的脸僵硬紧绷,像是等待着被罗马士兵割舌的殉道者。她想象帐篷里面的东西和药物有关,决心长大以后要做个医生。

她后来改变了主意,想成为工程师,但是当她眺望着窗外,看着盘旋的探照灯变粗、变短,沿着弧度绕圈,她感觉自己不仅仅要成为医生或工程师。她必须成为圣人,因为圣人无所不知;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圣人。她不偷窃,不杀人,但是她生来就是个撒谎精,而且懒惰——她顶撞母亲,故意和几乎所有的人闹别扭。最糟糕的是,她被傲慢的罪孽吞噬。她取笑在学校毕业典礼上传教的浸礼会牧师。她咧着嘴巴扯着额头,做出痛苦的样子,还呻吟着:“圣父,我们感谢你。”完全就是神父的模样,她被警告过很多次别再这样了。她永远也成不了圣人,但是她觉得如果他们能赶紧杀了她,她还是可以成为殉道者。

她可以忍受被射杀,但不能被油烧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被狮子或者其他东西撕成一块一块。她已经准备好了殉道,想象自己穿着紧身裤站在竞技场中央,早期的基督徒被吊在火笼里,照亮了整个竞技场,一道灰蒙蒙的金光落在她和狮子身上。第一头狮子冲过来,拜倒在她脚下,归顺于她。其他所有的狮子都一样。狮子们太喜欢她了,和她睡在一起,最后罗马人不得不烧死她,但是他们吃惊地发现她烧不死,太难杀掉她,他们最终用一把剑飞快地砍下她的脑袋,她立刻去了天堂。她把这一幕排练了好几遍,每次都在天堂的入口处回到狮子身边。

最后她从窗户边起身,没有做祷告就准备睡觉。房间里有两张大大的双人床。女孩们睡另外一张床,她试图想些又冷又黏的东西可以藏在她们的床上,但是想不出来。能想到的东西她都没有,像是死鸡,或者一片牛肝。窗外不断传来风琴声,她睡不着,想起还没有祷告,便起床跪下来,开始祷告。她开头说得很快,说完《使徒信经》的背面,她把下巴搁在床边,发起呆来。她想起来要祷告时总是敷衍了事,但有时候她做了错事,或是听了音乐,或是掉了东西,或者有时候完全没有理由,她会被热情打动,想到基督在前往受难地的漫长旅途中,被粗糙的十字架压倒三次。她的思维会停滞一会儿,然后放空,被唤醒时,她会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另外一件完全没关系的事情,想着一只狗,一个女孩,或者是她某天要做的某件事情。今晚想起温德尔和科里,她满心感恩,几乎要高兴到啜泣,她说:“主啊,主啊,感谢您,我不在教堂任职,感谢您啊主,感谢您!”她回到床上,不断念叨着,直到睡着。

女孩们回来的时候是十一点三刻,咯咯的笑声吵醒了她。她们打开一盏蓝色灯罩的小灯照明,在旁边脱衣服,瘦瘦的影子映在墙上,从中间一折为二,继续温柔地映上天花板。孩子坐起来听她们谈论游园会。苏珊买了一把装满便宜糖果的塑料手枪,乔安娜则买了一只红色波尔卡圆点的纸板猫。“你们看见猴子跳舞了吗?”孩子问,“你们看见胖子和侏儒了吗?”

“各式各样的怪物。”乔安娜说。接着她对苏珊说,“我从头到尾都玩得挺高兴,除了那个,你知道。”她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像是咬了一口什么东西,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另一个女孩静静站着,摇了一下头,朝孩子轻轻点了点。“小孩耳朵长。”她声音很低,但是孩子听到了,心脏开始跳得飞快。

她下床爬到她们床脚的踏板旁边。她们关了灯,钻进被窝,她还是一动不动。她坐在那儿,使劲盯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脸在黑暗中也显出清晰的轮廓。“我没有你们年纪大,”她说,“但是我比你们聪明一百万倍。”

“有些事情,”苏珊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懂。”她俩都笑起来。

“回到你自己的床上去。”乔安娜说。

孩子还是不动。“一次,”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我看见兔子生小兔子。”

沉默了一会儿。苏珊冷冷地说:“怎么生的?”她知道自己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她说不会告诉她们,除非她们告诉她看到了什么。实际上她从没见过兔子生小兔子,但是她们说到帐篷里的见闻时,她很快就忘记了这个。

那是一个怪胎,名字很怪,她们不记得了。帐篷被黑色的窗帘隔成两半,一半给男人,一半给女人。怪胎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先和男人说话,再和女人说话,但所有的人都能听见。门口一圈都是舞台。女孩们听到怪胎对男人说:“我给你们看看这个,但如果你们发笑,上帝会让你们遭受相同的折磨。”怪胎有着乡巴佬的嗓音,慢条斯理,拿腔拿调,既不高也不低,就这样平平淡淡。“上帝把我造成这样,如果你们发笑,他会让你们遭受相同的折磨。他希望我这样,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愿。我给你们看是因为我会好好利用它。我希望你们能表现得像绅士和女士。我从没对自己做过这个,这和我无关,但是我希望好好利用它。我不反抗。”帐篷的另一边传来长长的沉默,终于怪胎离开了男人,来到了女人的这边,说了一样的话。

孩子感到肌肉紧绷,像是谜语的答案比谜语本身更加使人疑惑。“你是说它有两个头?”她说。

“不是的。”苏珊说,“它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它撩起裙子给我们看。它穿着蓝色的裙子。”

孩子想问要不是有两个头,怎么能够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但是她没问。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上仔细想想,便爬下了踏板。

“兔子是怎么回事?”乔安娜问。

孩子停下来,从踏板上露出一个脑袋,出神地、心不在焉地说:“从嘴里吐出来的。”她说,“六只。”

她躺在床上试图想象出怪胎在帐篷里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的情形,但是她太困了,想不出。倒是更容易想象周围观赏着的乡巴佬,男人们比平常在教堂里更严肃。女人们眼神做作,严峻而礼貌地站着,像是在等待钢琴奏响赞美诗的第一个音符。她能听到怪胎在说:“上帝让我变成这样,我不反抗。”周围的人们说:“阿门。阿门。”

“上帝让我变成这样,我赞美他。”

“阿门。阿门。”

“他也能让你遭受相同的折磨。”

“阿门。阿门。”

“但是他没有。”

“阿门。”

“站起来。圣灵的神殿。你!你是上帝的神殿,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上帝的灵魂栖息于你,你知不知道?”

“阿门。阿门。”

“任何人玷污上帝的神殿,上帝就会毁灭他,如果你发笑,他会让你遭受相同的折磨。上帝的神殿是神圣的。阿门。”

“我是圣灵的神殿。”

“阿门。”

人们开始小声鼓掌,和着一声声的阿门,有节奏地鼓掌,越来越轻柔,像是知道旁边有一个慢慢进入梦乡的孩子。

第二天下午,女孩子们重新穿上棕色的修道服,孩子和她母亲送她们回圣斯考拉思蒂卡山。“哦,上帝啊,哦,天哪,”她们说,“又要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阿隆佐·迈尔斯开车送她们,孩子和他坐在前排,她母亲坐在后排两个女孩中间,告诉她们说她们能来她真是太高兴了,她们一定要再来啊,还说起她和她们母亲年轻时在修道院一起度过的好时光。孩子完全没有理会这些废话,紧紧靠在锁住的车门上,脑袋探出窗户。她们本以为阿隆佐星期天闻起来应该不那么臭,但并不是。透过被风吹拂的头发,她能直视下午蓝色的天空中镶嵌着的象牙色的太阳,但是当她把头发拨开,便只能眯起眼睛了。

圣斯考拉思蒂卡山是一座红色砖房,矗立在镇子中间的一座花园后面。一边是加油站,另一边是消防所。四周围着高高的黑色铁篱笆,老树和开满花朵的山茶树之间铺着窄窄的砖道。一个圆脸盘的高个子修女奔到门边让她们进去,修女拥抱了她的母亲,也想要拥抱她,但是她伸出手,冷冷地皱了皱眉,目光从修女的鞋子移到壁板。修女们就连长相普通的孩子也要亲一亲,但是这个修女却只是使劲握了握她的手,把她的指关节都捏响了,说她们必须得去礼拜堂看看,赐福祈祷刚刚开始。你踏进她们的门,她们就要让你祷告,孩子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她们快步走过干干净净的走廊。

你还以为她在赶火车呢,她继续邪恶地想,她们走进礼拜堂,修女们跪在一边,穿着清一色棕色修道服的女孩们跪在另外一边。礼拜堂里散发着一股薰香味。满眼都是浅绿和浅金,飞拱一个接一个,一直延伸到圣坛顶上,神父跪在那儿,面对圣体匣,低低俯身。一个穿着白色法衣的小男孩站在他身后,摇着香炉。孩子跪在她母亲和修女中间,她脑子里邪恶的想法还没停下来,她们便唱起“尊高无比”,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上帝面前。帮帮我,让我不要那么坏,她机械地唱起来。帮帮我,让我不要顶撞她。帮帮我,让我不要像这样说话。她的头脑安静下来,接着空空如也,但是当神父举起圣体匣,中间的圣体散发出象牙的光泽时,她想起游园会帐篷里的怪胎。怪胎说:“我不反抗。他希望我生来如此。”

她们要离开修道院大门时,高个子修女调皮地俯身抱住她,黑色修道服差点让她透不过气,修女把她的半边脸按在她腰带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接着松开她,用海螺似的小眼睛看着她。

回家路上,她和母亲坐在后排,阿隆佐自己在前排开车。孩子注意到他脖子后面有三圈叠起来的肥肉,又发现他耳朵尖尖的和猪一样。她母亲没话找话地问他有没有去游园会。

“去过,”他说,“什么都没落下,幸好我去了,他们说是要办到下周,但是下周就没有了。”

“为什么?”她母亲问。

“被取缔了。”他说,“镇上的牧师过来视察了一番,就让警察来取缔了。”

她母亲没有再接话,孩子的圆脸若有所思。她转向窗外,连绵起伏的牧场,蔓延出一整片绿色,直到与黑暗的树林相接。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圆球,像鲜血中被举起的圣体,当它消失于视野时,在空中留下一道线,仿佛悬挂在树梢上的红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