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融厅的瘟神

第三章 金融厅的瘟神

1

那个男人,任谁只消看上一眼,都会引起轻微不适,同时又感到周身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压迫感。他虽然举止优雅,散发着一股上层英的气息,但是瞳孔深处射出的难以掩饰的恶意和冷酷却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黑崎骏一正在东京中央银行的某间会议室里大摆龙门阵。他用锐利得仿佛要杀人的眼神,扫了一圈围在办公桌周围的银行职员,腾地从椅子里跳起来。

“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是哪位啊?”他说话不讲任何礼节。黑崎这种粗暴的说话方式,与其说是单刀直入,更像是总在跟谁置气一般让人觉得刺头刺脑,而且还是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腔。现在,这种语气已经成了黑崎的特了。

“是我。”

声音一出,黑崎的目光立即紧紧黏了上去。那眼神令人想起发现猎物的爬行动物。

“哎哟,原来是你呀。”

黑崎嘴唇微翘,露出一丝沉沉的笑意,一双妙目闪着光看向半泽。

“报上名来吧。”

显然是明知故问。一介银行职员的名字而已,对他来说,尝试去记住名字,是对自己自尊心的侮辱。

“我是营业二部的半泽。”半泽站起来答道。

“营业二部?”黑崎不满地重复道,“我记得,你们银行的营业二部,不是负责资本系列的上市公司吗?”

“因为更换了负责人。”还没等半泽开口,坐在黑崎边上的纪本插嘴道,“管辖权从审查部移交到了营业二部。”

“算啦,反正把业绩恶化的客户交给你也还蛮适合的呢。”黑崎对自己的挖苦之词颇为得意,抖着溜肩哧哧坏笑。突然他脸一收,说道,“言归正传。你们上次对帝国航空追加贷款的时候,按道理是不是应该对他们的重振计划的可行进行探讨啊?”

黑崎的问题直接冲着半泽而来。

“当时,还不是我负责,所以……”

前任负责人曾根崎也坐在桌前。本来这个问题应该由当时的负责人曾根崎出面回答,但是他却老僧入定般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就在这时——

“所以呢?到底怎么样!”黑崎一边尖着嗓子怪叫一边手敲桌板,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银行的行业许可由上级统一管理,所以必须按照其主管部门金融厅的方针开展经营活动,银行是绝对不能忤逆金融厅的。也正因如此,在检查官中,那些一不小心就暴露出卑屈的官差脾惯仗着权威虚张声势、作威作福的无聊之辈也真不在少数。

在那宵小之中,这位黑崎又偏偏是奇葩中的奇葩。首先,他曾经把AFJ查得直接破产,由此被贴上了臭名昭著的恶名标签而轰动银行界。此外,据说他的父亲曾作为政府财务官员因受银行牵连而遭到贬职,正是有这层私人恩怨在,所以他检查起来总是极尽严苛酷烈。

“我记得刚才是你自己说现在是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吧?”黑崎语气尖锐,“以前没负责就可以一无所知?这是什么借口?”

明明是曾根崎负责时候出的事情,可是他偏偏在那里装聋作哑。

“实在抱歉。”半泽瞥了一眼曾根崎那张无动于衷的侧脸,无奈只得接口致歉,“关于您刚才询问的那件事情,敝行当时对重振计划的可行,是进行过探讨的。”

“都探讨了些什么?”

可能是由于乖僻的格,黑崎问题总是有点儿故弄玄虚。

“您的意思是?能不能说具体些?”

“哎呀,就是说你们探讨完以后,帝国航空的业绩怎么样了?有没有实现既定目标啊?”

“没有——很遗憾。”

听到半泽的回答,黑崎脸上瞬间堆起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来给你们归纳一下,也就是这么回事咯。在上次追加支援贷款的时候,贵行探讨了帝国航空的重振计划,而且相信他们的计划具有可行,所以支付了贷款。结果,不出几个月的时间,帝国航空的业绩还未达到预定目标就已经大幅下滑。这是什么原因啊?”

“原因有这么几个。”半泽拿起了手头的资料,“其一,受美国金融危机影响,导致不可预测的经济衰退,旅客也因此意外减少。新加入市场竞争的LCC(廉价航空)也分流了部分旅客。还有结构重组的延后导致成本改善的推迟……”

“好难看的借口啊。你不觉得丢脸吗?”黑崎打断半泽的话头,故意摆出一副夸张的吃惊表情,“金融危机导致的经济衰退的确是有的,不过结束得比预想的要早。你不妨睁开眼看看其他上市企业的情况,他们虽然也遭遇了业绩恶化,但是危机结束后经营状况却迅速好转,把影响限制在了最小的范围。敢把这个拖出来当借口的,也就是那些经营能力有问题的企业啦。就算是LCC,你们也早该料到他们迟早要入局竞争。我说得没错吧?”

“您说得没错。”

不得不承认,半泽自己也觉得,当时帝国航空制订的重振计划太天真了。但是,当时任负责人的曾根崎却判定没问题,所以才通过了会签文件。被人抓住了这点要害,根本没办法反驳。

“还有,你干吗把重振延后抬出来当理由?你们不会相信那个所谓的重振能起什么作用吧?总之——”

此时的黑崎,睨着眼扫视了一圈并排站在他左右的十个下属检查官,以及坐满会议桌的近二十名银行职员。

“你们到底是怎么看的重振计划,我看都是瞎了眼吧!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在这里摊开了说!”黑崎越说越重,“你们这些人,连审查一家企业重振方案的能力都没有。就这样的水平,还敢断定之前专家会通过的帝国航空重振方案能起作用,还敢反对特别调查委员会提出的重振方案。这次听证会,我就是要揪着你们这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彻彻底底地搞清楚。你们都给我记着!”

黑崎像个暴君一般喋喋不休地演讲一番,然后一声断喝:“岛田!”

旁边一个体格健硕的男子立马站了起来。这名男子年轻力壮,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酷似复活节岛上的摩艾石像。

“把资料都拿出来!”

凶巴巴的岛田一声令下,田岛马上站起身来,领着一帮人把装满帝国航空相关资料的纸箱,一箱箱搬到了岛田的面前。

“今天,正好也让我见识见识你们工作的样子吧。”

岛田忙着把排列在桌上的资料拉到自己面前,黑崎则在一旁继续说道:“还有,你们的见解——呃,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能不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见解来——回头我也要一一询问,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解散!”

黑崎骏一大早就不请自来地冲进银行,刚把相关人员召集起来,连个自我介绍也没有,结果又任地直接宣布解散了。

“这是唱的是哪一出啊?”一脸蒙圈的田岛一边从会议室往回走一边嘀咕道。

“那可是我们银行界的瘟神啊。小心点儿,田岛。”来到走廊的半泽说道,“那家伙不是一直声称自己的真正目的是要推动银行业的正常化之类的嘛。其实就是要把银行搞垮。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使绊子。”

“不是吧,这也太胡来了吧!”

正当田岛愁眉苦脸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招呼:“辛苦啦,半泽。”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曾根崎面带嘲讽地站在那里。

“我可是在竭尽全力为你加油鼓劲呢。”

他伸手“嘭嘭嘭”地拍了拍半泽的肩膀,脚不停步地就要走,那德行仿佛是个没事人一样。

“喂,曾根崎。”半泽冲他的背影喊道,“刚才你自己为什么不回答?上次的贷款可是你负责的工作。”

“对哦。”曾根崎脸上装傻,说道,“但是,现在的负责人可不是我,而是你,半泽。刚才黑崎审查官不是说不要以为换了个负责人就可以有借口一问三不知,行不通的。”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成了金融厅的人了?”

听到这句话,曾根崎脸上嘲笑的表情消失了,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敌意。

“不管金融厅的人怎么说,在银行就要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到底,这是原则。不要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后来换上的负责人就可以新官不理旧账,门儿都没有。不是这么快就想当逃兵了吧。真是个丢脸的家伙。”

曾根崎嘴硬地倒打一耙。

“是不是当逃兵,我们等着瞧。但是你给我记好了,你留下的那些烂摊子我一定会让你自己去收拾。”

“你这么说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了。我的工作哪里留下烂摊子了?你这是对我们审查部的挑战。”

“挑战?这是在高于自己的对手面前才用到的词儿吧。”半泽冷冷地说道,“其他方面如果实在不行也就算了,至少要把日语说正确了吧?事情办成那样,连自己负责的客户现在也要我们来善后。”

“你胡说些什么。我倒要好好看看你找的那些借口,在这次听证会上行不行得通。”

曾根崎极尽讽刺挖苦。

“所以说,你就给我闭上嘴在一旁看好了。还有,你要是不想出声的话,以后的会议就不麻烦你出席了。太碍眼!”

说完,半泽向一直呆立在旁边,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嘴仗的田岛使了个眼神,快步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2

“这份人员裁减数量的依据是什么呀?”

黑崎的听证会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的,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一开始,黑崎就揪住东京中央银行在上次的追加贷款中制作的重振计划穷追猛打,吹求疵地不停质问。

“重振计划最初制订了撤销航线的业务收缩方案,并据此针对各个流程环节可能产生的多余人员数量进行探讨,最后汇总全公司的情况形成了这份数据。”

黑崎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半泽。

“就这样?有没有经过员工工会的认可?”黑崎逐渐抓住了对方的痛点。

“没有。因为在计划制订出来之前,没办法和工会进行交涉。”

“帝国航空有多少员工工会,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当然。”

“那你知不知道,那些工会和公司之间是相互对立的?”

“知道。”

“所以说——”黑崎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目光也变得尖锐无比,“这样一份人员裁减方案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让工会通过,这用脚指头都应该想得到吧?还是说,是你们擅自断定这份计划具有可行?你们也太随意了!”

“公司也非常重视和工会进行诚的交涉。困难我们是知道的,所以才说要把重组方案做成一份铁案,这样更有利于——”

“是谁大言不惭说做成铁案的?”黑崎用指尖点着放在桌面上的文件,打断了半泽,“我都说了没有依据。这样一份毫无根据的数字,你们都敢断定它具有可行。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误导帝国航空的重振计划啊。这件事,先给我认了。”

黑崎指责的目光紧盯着半泽。

空气沉静得像灌满了铅一样,黏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和金融厅的人隔桌相对的,除了半泽一众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成员,还有相关部门的长官。坐在首席的是纪本,他从始至终都满脸沉地抱着胳膊。背后靠墙的椅子上并排坐着包括渡真利在的各相关部门的次长们,他们都神紧张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曾根崎的身影居然也在其中。听证会开始的前一刻,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纪本走进会议室,故意避开半泽的视线坐在了纪本身后的位置。不用特意回头确认也知道,他一定在那儿对半泽的处境幸灾乐祸。

到目前为止,面对金融厅的指责,银行一方都用合理的说明对付过去了。但是,这种均衡正在被打破,在座的任何人都心知肚明,无形的天平正向黑崎一方倾斜。

“对于帝国航空的业绩预测,你们的判断错误,这是事实吧?你们的授信判断根本就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怎么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呀?”

“之前的授信判断的确有欠考虑的地方,这是事实。”面对黑崎的质问,半泽回答时明显地感觉到从前后左右的同事们那里传来的无声叹息。

“那你就道歉啊。”黑崎说道,“因为拜你们所赐,我们金融厅可是背着对帝国航空的授信方针放任不管的黑锅啊。搞得我们也很狼狈啊。”

这句话终于图穷匕见地揭露了黑崎这次调查的真正目的。坐在半泽旁边的田岛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厌恶。

黑崎这次过来,既不是出于对东京中央银行的授信运营情况心怀不安,也不是出于对航空行政的担忧惦念。

没错,他是为给自己找回面子而来的。

对帝国航空的授信额度之所以会膨胀到今天的程度,对该公司的经营惨状之所以没能踩住刹车,完全是因为银行——这次调查黑崎打算坐实的就是这一点。

“到底怎么样啊?!”

黑崎的话就像鞭子一样在会议室沉默的空气中开了一道口子,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半泽的身上。

“非常抱歉。”

半泽一道歉,黑崎的脸上就漾开了胜利而自得的微笑。般若一般的面容因为笑意,撕裂成了一张支离破碎的丑女假面。

“这就对了嘛。不过,单凭你在这里道个歉,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呢。”

半泽真想怼一句,那干吗要人道歉啊?但黑崎的意图还是让人不着头脑。

“关于这件事情,稍后金融厅会给你们下达整改意见书。我是这么打算的啊。”

就针对帝国航空一家公司的授信方针下达整改意见书,这种做法前所未闻,堪称特例中的特例。

“在这之前,你们得把有关的情况说明提交上来。当然了,需要行长署名啊。”

最后一句话,是对就近坐在旁边的纪本说的。纪本细声细气地应承了一声,转过脸对半泽怒目而视。碍于黑崎在场,纪本强忍着随时准备喷薄而出的怒火。

意想不到的是——

“情况说明书,要多少我给你写多少。”

半泽的一句话,马上让黑崎脸突变。

纪本一下子挺起了身子。半泽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没有理会,继续往下说:

“但是,从我们这方面的理解来看,在过去金融厅的审查中,已经认定我们对帝国航空的授信判断并不存在任何问题。”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正是因为你们提供的资料不准确,所以才误导了我们的结论,不是吗?”黑崎言辞激烈,“刚才低头道歉说的对不起,到底算什么啊?”

“我刚才的道歉,只针对以前在授信判断上的欠考虑。”半泽说道,“但是,当时你们在检查授信状况的时候,我们也向贵厅递交了资料。所以,我们认为你们对我行的授信方针已经进行了充分的了解。”

“哼。”

黑崎扬起下巴,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围坐在两旁的金融厅官差们,此时也都恨得咬牙切齿。一个个看上去全都是帮着黑崎为虎作伥的看家狗。面对一众官员气势汹汹的目光,此时的半泽反而坦然回视。

“那,你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向我们提交了所有必要的情报了?”

“正是如此。至少,在当时的时间节点,我们把手上的情报都准确无误地交给了你们。”

半泽特意强调了一下准确无误。之后,马上转头朝向背后的曾根崎问道:“对吧,曾根崎?”

“啊?不是,那个……”

霸道如虎,对外却软弱如鼠的曾根崎,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方寸大乱。

“给我好好回答!提交了正确的资料,对吧?”

“是,是的。”在半泽的叱责下,曾根崎吞吞吐吐地答道。他一看四周,不但黑崎在一旁怒目而视,会议室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投到了他的身上,曾根崎脸都吓青了。

“情况就是这样,黑崎先生。”半泽说道,“事到如今,再把当年的决策怪到我行头上的话,我们也会很为难。当然了,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的。”

“哦,这样啊。”

黑崎盯着半泽不放,突然大喊一声“岛田”。一旁的摩艾石像男赶忙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这就是当时检查的时候,你们银行交给我们金融厅检查官的文件资料。既然你刚才说得那么信誓旦旦,那不如你亲眼来看一看怎么样?”

黑崎把夹子里的资料递给岛田,这个摩艾石像男立马起身拿到了半泽面前。

是一份关于帝国航空的审查资料。

“那份资料上,写着当时帝国航空制订的重振方案具体容。有关于撤销航线的,还有减少航班的,以及划定人员裁减数量的等等。看看吧。”

都是上次金融厅来检查时候的资料。“现在马上就看。”田岛一边说一边从半泽那里拿过资料,对着那几条看了起来。

“二十条亏损的航线予以撤销,十条航线减少三成的航班,人员裁减五千人……”

听到这一串数字的黑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些就是你们报给我们的数字。不过,检查过后,帝国航空正式发表的重振方案却是这样的。岛田!”

摩艾石像男捧着手里的资料读了起来。

“敝帝国航空,针对本次业绩恶化提出如下重振方案——”

“读那些废话干什么啊!”

“对不起。”遭到叱责的摩艾石像男,慌乱地继续往下读,“撤销十五条亏损的航线。然后是,减少一成的航班。人员裁减三千五百人。”

“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一直柔声媚语的黑崎,突然扬手用力拍在桌子上,“还敢说你们的报告没错吗?你们这是为了应付金融厅的检查,故意捏造数据。这要怎么解释啊?回答我,半泽次长!”

不会吧。

就连半泽也大吃一惊,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田岛。田岛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请允许我做个说明。我是营业二部的调查员田岛,从上次的检查开始,就一直在帝国航空项目负责小组任职。”

当时的重振方案中记录的数字问题,的确不该由半泽来回答。本来应该由当时的担当次长曾根崎来回答的,但是,现在的曾根崎却摆着一副一无所知的嘴脸,正端坐在后排墙角的位置上。真是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

“报告上提到的关于重振的容,是从帝国航空提交的报告中得来的,我们绝对没有做任何的修改。但是,当时的重振容还处于探讨阶段,与最终决定的重振方案容产生出入也是很有可能的。”

“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是什么时候发布的?”

黑崎的提问并没有针对某个人。田岛慌忙到信用文件中翻找。这时摩艾石像男却开口回答了:“是在检查结束的一周之后。”

“开什么玩笑!”黑崎暴怒道,“你是在告诉我,短短的一周时间,容就变了这么多吗?”

“的确,是这样的……”

坐在远处的曾根崎将田岛的窘境一一看在眼里,但他始终无动于衷,保持着沉默。

“怎么可能出现这么荒唐的事情!”

歇斯底里的黑崎一边怒吼,一边砰砰地拍着手中的资料。

“话虽如此……”

田岛还想继续反驳,这时摩艾石像男打断了他:

“根据我们的事前调查,帝国航空已经证实,公司不可能在眼看就要发布之前突然变更重组方案的容。”

意料之外的麻烦状况真是层出不穷。

“您所说的问题我们明白了。”半泽插话道,“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敝行查清楚后再向您答复。您看这样如何?”

“你是不是还想蒙混过关啊?”黑崎虽然这么说,但或许他自认为已经胜券在握,所以也没有否决,“那好吧。如果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反驳,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试试。”

就这样,那天的听证会以一边倒的形势落下了帷幕。

3

“之后,我也多方打听了消息。看来这次听证会的背后,似乎有霞关政治势力之间微妙角力的影子啊。”

渡真利到访营业二部半泽的办公室,是在黑崎听证会开完当天的晚上八点多。

为了针对当天金融厅提出的各种事项和质问拿出答复报告,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小组正在加班加点,并准备彻夜奋战。

半泽走到自动贩卖角,买了两杯咖啡,递给渡真利一杯。他在一张空着的椅子前停下了脚步。靠窗放着一张迷你咖啡桌,从那里望出去,东京火车站到八重洲附近一带的夜景尽收眼底。

“说来听听。”

从大学时期开始就因广阔人脉而号称百事通的渡真利,在政府机关也掌握着强大的情报源。

“政部似乎已经有声音在质疑,说是围绕帝国航空惹出来的一系列事情,其根源在于不完备的金融行政体系。黑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对吧。”

半泽点头表示同意。渡真利继续说道:“对于前政权施行的政策,进政政权一直以来可都是全盘否定的,对于这次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也是一样。更进一步说,听说有人已经提出,要借这次对帝国航空事件中银行支援的评估为契机,来重新确定金融厅今后的发展方向。”

“那些事情可从来都没听说过啊。”半泽说道。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有政治家开始高调主张这种做法啦。”渡真利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半泽,“知道是谁吗?”

“难道是,白井?”

半泽的脑海里浮现出上次造访东京中央银行时那道一身深蓝套装的身影。

“正是。”

起食指开玩笑的渡真利说完,马上换回了严肃的表情。

“不过,如果只是白井一个人在那兴风作的话,问题倒也不大。而且,国土交通大臣对自己管辖之外的金融领域指手画脚,这种事情本身就容易授人以的吧。”

“你是说箕部?”半泽敏锐地问道。

“够犀利!”渡真利肯定地答道,埋头惬意地喝了口咖啡,“有了箕部这块后盾,白井就敢挺身作战撼动金融厅了。分管金融厅的金融担当大臣,现在由有‘的场阁短板’之称的财务大臣田所义文兼任,他压根儿就没有整顿政部对金融厅批判之风的实力。所以,金融厅为了自证清白,才想到了搞这场听证会。总而言之,那帮家伙可是铁了心要把对帝国航空巨额贷款支援的责任全部推到银行头上啦。说白了,就是半泽你的头上。”

渡真利握着纸杯,伸出食指指着半泽说道:“如果这次听证会认定了我们的贷款支援立场有问题,那么就相当于否定了我们之前在独立授信判断基础上做出的持续贷款支援行动。同时,银行对帝国航空业绩预测的评价也就失去了可信。这样一来,在反对特别调查委员会方案一事上,你就是拿出再多的依据,舆论已经一边倒,没有人再会相信银行。最终的下场就是,在人们的眼中,银行只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在拼凑借口罢了。到那时候,银行也不得不吞下特别调查委员会要求的放弃债权这枚苦果了吧。”

“这就是白井的圈套啊?”

“喂,别不当回事啊。”对笑着低声咕哝的半泽,渡真利一脸危机感,眉头紧锁地责备道。

“我可是听说了,为了这回到咱们银行来递交意见书的事,金融厅可是下足了功夫,据说还邀请了媒体参加,准备正儿八经搞一个宣传仪式啊。这不是明摆着想让咱们行长在全日本国民面前低头认错嘛。”

半泽轻轻地咂了咂嘴。

“真的没关系吗?之前的听证会,纪本常务好像在到处散播消息,说你对待金融厅的态度有问题。还说就是因为你刺激了金融厅,所以人家才咬住不放,对我们穷追猛打。反正,就是找你麻烦就对了。虽然你这家伙没那么容易被打垮,但还是小心点儿为好。前有黑崎,后有纪本,渡劫路上皆恶鬼啊。”

* * *

渡真利离开后不久,去帝国航空的田岛就回来了。

为了回应当天听证会上的质疑,田岛拿着去年八月应对金融厅检查的资料,前往帝国航空找山久了解情况。

“话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去。”田岛向半泽汇报完事情的经过,歪着头说道,“根据山久的说法,他们肯定向我们提交了与公开发布版本一样的重振方案,貌似就是这份了。”

田岛拿出一份印着去年八月日期的帝国航空部资料,“如果根据这份资料来看,我们向金融厅提交的数字的确就是错的。我也当面问他,这不是发布之前临时变更的吗?可是对方不承认。”

“当时资料是谁签收的,知道吗?”

“请看这个。”

说着,田岛拿出了一份资料交接凭证的复印件。不过,那东西怎么看都很难说是一份正式文件,上面印着一张名片的正反面。正面曾根崎的名字,反面则是杂乱的手写痕迹,有日期、签收的文件名等容。

重振计划书——

“这不是曾根崎嘛。居然用名片当‘收据’,简直是开玩笑!”

半泽想起了听证会上,那个一味装傻的巨大身躯,心下一阵腻烦。

“有个问题不太明白,那家伙今天到会场来干吗?”

很明显,曾根崎根本就没有半点儿要发言的意思。或许他来是为了期待看到自己如何被黑崎驳倒,但半泽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难不成,那家伙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

“莫非——是因为担心这个收据的事情露馅儿?”

田岛手指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很有可能啊。毕竟,在上次金融厅的检查中,如果对帝国航空的融资被‘分类’的话,那很可能成为曾根崎身上的污点啊。”

害怕被“分类”的曾根崎,在那种场合下为了应付过关,伪造一份虚假的重振方案也并非不可能。

“那个浑蛋……”半泽骂道,拿起电话拨通了曾根崎的号码。

铃声响了两遍,电话里传来曾根崎不耐烦的声音。

“我是营业二部的半泽。现在有没有时间?”

“正忙着呢。还有,如果是帝国航空的事情,我已经全部交接完毕了,有什么问题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是关于帝国航空的事情……”

“我已经说过了,我拒绝掺和。”曾根崎态度傲慢地说。

“那好,那就到明天的听证会上当面对质,怎么样?”半泽说完,电话那头顿时陷入了沉默。

“你要不要一起来?”半泽扣上话筒,对田岛叫道。

“当然。”

两人一起快步离开了营业二部。

4

“到底干吗?你很麻烦啊。”

审查部楼层里,大部分职员仍在紧张地加班,曾根崎则端着架子坐在位于最里头办公室的位子上。半泽直接冲到他的面前。

“觉得麻烦的是我,曾根崎。”半泽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盯着对方的眼睛,“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不是你整理的吗?为什么数字会错?”

“那个,主要是开投行提炼的。我只不过是把他们得出的数据往上报——”

曾根崎还没说完,半泽就把田岛带回来的重振方案举到他的鼻子尖上。那是一份写着正确数字的资料。

“那样的借口,你以为可以蒙混过关吗?”半泽瞪着曾根崎的大饼脸说道,“帝国航空的山久说,已经把同样一份报告交到了你的手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瞥了一眼递过来的材料,曾根崎的眼神动摇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动摇的眼神马上又隐藏在了无耻的厚颜之下。

“哎呀,不记得了啊。”曾根崎干脆装傻不承认,“跟你们不一样,我们审查部每天都忙得像个修罗场,那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啊。”

“要说修罗场,我们也一样。事情想不起来,只能说明你记太差了。”半泽一边继续说,一边把当成收据的名片复印件猛地拍在曾根崎的办公桌上。

曾根崎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虚汗。

“这下想起来了?还是说这也是无关紧要的杂事啊,曾根崎?”半泽故意用惊讶的语气说道。

“用名片代替收据的事情,你自己也总干过吧!”曾根崎恼羞成怒地嘴硬道。

但是——

“不凑巧,我半次都没有。”半泽冷冰冰地回答,“就是因为你总是用如此荒唐的做法应付工作,所以才会连曾经接收过这么重要的资料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不,我怀疑你不是真忘记,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曾根崎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就像钉在上面似的一动不动。他用惊恐的眼神盯着半泽,而眼睛深处却分明还在慌乱地琢磨着推托之词。

半泽迎着对方的目光继续问:“提交给金融厅的数字,是你给改掉的吧?”

“我?”曾根崎假装意外地反问道,“我干吗要那么做?首先,你连那份资料是不是我做的都还没搞清楚吧?一般金融厅检查的材料都是由调查人员制作,次长签阅的。那样的话,那份资料肯定是我当时的手下做的。你们营业二部的流程不也是这样的吗?”

“请等一下。”这时,田岛忍不住插嘴道,“当时检查的时候,我们都在应付海量的资产核定工作,根本没有接触重振方案。重振方案的相关资料,不是别人,正是你曾根崎次长准备的,不是吗?”

“你说什么?”曾根崎闻言一下子从椅子跳了起来,“你这家伙,是想陷害我吗?”

“次长您才是,拜托不要把责任推给部下啊。”岛田也不甘示弱,“有本事就坦率地承认资料是您自己制作的。”

“你小子!”

曾根崎绕过桌子,向岛田扑去。一旁围观的员工们慌忙赶过来劝阻。

“给我住手,曾根崎!”半泽迅速上前挡在两人中间,不由分说地制止了曾根崎,“不管是谁做的,只要盖上了你的批准章,就别想逃避责任。这是银行的规矩。就算换了担当负责人,过去的责任也必须终身负责。”

就像被下了咒似的,曾根崎当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安、愤怒,还有动摇。半泽迎着他五味杂陈的目光,继续说道:“如果是你事先故意窜改了数字,最好在这里给我坦白承认。不然,这件事情,我一定追查到底!”

半泽、田岛,还有曾根崎在审查部的部下们,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曾根崎一人的身上。

“你到底想干吗啊,半泽?”曾根崎嗤笑道,“的确,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是我签收的也说不定。但是,我丝毫不记得我窜改过什么数据。当然了,我也不记得曾经指示过下属这么干。我只不过是把资料上的数字原样往上报告而已。如果你认为我在撒谎,那就证明给我看啊。”

曾根崎看来是打算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了。

“既然这样,你敢不敢把当时自己收下来的重振方案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放哪了?”

“你说什么蠢话啊?”曾根崎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才是帝国航空的负责人吧。剩下的文件当然全部都在你的手里啊。要找的话,就把那些资料全部还回来,我一份一份地找给你看怎么样啊?”

他明知道手头那些资料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份重振方案。

“你想说的就这些?”

“不是,当然还有啦。”现在的曾根崎用满脸憎恶的表情看着半泽,“被金融厅的黑崎盯上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有这工夫把责任推给别人,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怎么向他解释,这才是为你好嘛。”

“好吧,明白了。”半泽平静地说道,“这件事情,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曾根崎的喉结上下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泽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和田岛一起快步离开了审查部。

* * *

“刚才,半泽找上门来了。”

曾根崎在纪本的办公桌前刚一站定,就慌慌张张地打起小报告来。

“半泽?”

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纪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曾根崎。

“问我有没有故意窜改向金融厅提交的重振方案里的数据。”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从曾根崎身上收回视线,纪本又开始整理手上的东西。

“我说重振方案的数据就是那么写的。帝国航空的资料已经移交给营业二部,所以要查回去自己查。”

“就是。”纪本突然抬起头说道,“很好。”

但是,本来就荏的曾根崎,在半泽面前就算再怎么虚张声势,也掩盖不住他心翻腾的惴惴不安。

“可是,我担心,万一半泽真的把真相查出来了,那可怎么办?”

纪本把资料扔进屉里,不慌不忙地关上,镇定自若地往椅背上一靠。他抬起头,像看着一个麻烦的包袱一般盯着曾根崎,一本正经地问道:“真相?”

“就是改写重振方案的数据,那个——”

“哦?你给改写了?”纪本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说道,“你记错了吧,曾根崎君。你是不是在做梦啊?”

“啊?做梦……”

或许纪本的回答太过出乎意料,曾根崎刹那间哑口无言。

“根本就没有那回事。重振方案的数据,恐怕是帝国航空不小心哪里出错,把正在探讨的东西交给你了吧。是不是?”

为了消化纪本话里头的意思,曾根崎足足花费了好几秒的时间。继而,他的脸上浮现出狡诈的笑容。

看着满脸邪笑的曾根崎,纪本补充说道:“只要拜托帝国航空的山久君鼎言相助两句,不就可以轻松地打消半泽的疑问了吗?”

“您说得太对了,常务。我这就回去,先告辞了。”

纪本目送着曾根崎告辞出去。

“真是个蠢货。”直到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纪本才吐出了一句心里话。

要想在银行这种组织中活下去,最重要的既不是纸上的知识,也不是漂亮的学历,而是智慧。

智者生存,庸者淘汰。

目送部下离去的背影,纪本更加肯定这一不言自明的道理。这是银行的生存法则,推而广之,也可以说是社会的法则。

* * *

“那个曾根崎次长究竟想装蒜到什么时候啊?”依然愤懑不平的田岛对半泽抱怨道,“根本就毫无责任心!”

时间已经很晚了,在业务繁忙的营业二部,除了帝国航空项目负责小组以外,仍有许多员工留下来加班。

半泽靠在一张没人的办公桌旁,脑中一遍遍过着几天来的各种交锋。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证明曾根崎窜改了数据吗?”

与其说是在询问田岛,半泽更像在自言自语。

“如果能拿到曾根崎次长收到的资料,说不定就能证明了。但是如果坐实了窜改数据,那只会让我们吃到金融厅开的罚单,结果还是于事无补啊。”

“何止吃罚单那么简单,逃避检查那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半泽说道,“不管是哪种结果,都必须把这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

“顶多到时候尽量往‘错误’的方向上靠对吧。”田岛徐徐道出的,却是极为现实的妥协方案,“就说是在制作提交资料的时候不小心弄错了。”

“这对于黑崎来说,可真是大功一件啊。”半泽在脑海里想象着黑崎向上汇报时候的样子说道,“由于银行提交的错误资料,检查被误导到了错误的方向——显而易见,对方肯定会这么下结论。如此一来,我们银行最终也难逃受到某种处分了。”

“不管哪种结果,都跳不出金融厅的坑啊。”田岛万分沮丧地说道,“真是白白送了他们一份大礼啊。到头来,他们反倒可以借此通过帝国航空的问题,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不管怎样,曾根崎肯定是铁了心要逃避责任的。”半泽说道,“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只顾着把自己择干净,他就是那样的人。到时候,估计他一定会死咬着不放,说资料是下属做的。”

“开什么玩笑啊。”田岛气得脸都变了,“那样的话,最终不是变成我们这些人背黑锅当冤大头了啊?次长,到底该怎么办呀?”

不光是田岛,组里的所有成员都看着陷入沉思的半泽。可是要找到打开局面的答案,又谈何容易呢?

5

“那么,让我们先来把昨天剩下的事情解决一下吧。”

第二天的听证会,从下午三点开始。黑崎还是跟昨天一样,坐在会议室的上座。摩艾石像男仍旧在一旁随时待命,如保镖一般犀利的眼神扫视着半泽等一众东京中央银行的职员。

虽然还叫听证会,实际上这场会议的本质,已经变成了一场战斗。

一场赌上尊严的金融厅和银行之战。

在金融行政领域,谢罪意味着战败国般的屈辱,而处分则意味着罚款。

但是,目前的战况对半泽明显不利。一个晚上过去了,仍然没找到能够安然渡过金融厅难关的办法。

来参加今天听证会的,除了半泽这些帝国航空项目负责小组的成员外,还有很多相关部门的职员,无论谁都是满脸严肃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大家心里肯定都已经暗自认定,这次根本就不可能平安过关。

本应是当事人的曾根崎却跟没事人一般,仍旧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上好整以暇。

“真是好气啊,曾根崎次长。”半泽邻座的田岛厌恶地说道。

他的声音大到足以让曾根崎听到,但是曾根崎却若无其事地看着手中的资料,不为所动。

“不想当靶子,所以才在那装死。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在家是英雄,在外是狗熊?明明一碰到和外人交涉就只会当缩头乌龟……”

对于田岛厌恶的编派,半泽刚想点头称是,这时——

“半泽次长。”听到黑崎的点名,半泽只好站了起来。

“能不能麻烦你跟我说一说,为什么重振方案的数字是错的啊,弄明白了吗?我可是觉得,你们是故意为之的。干吗要窜改数据?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都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

“关于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向相关人员确认,但是目前还没找到原因。能否再给我些时间?”

真是艰难的辩解。

“想要拖延时间?”黑崎脸一沉,怒气冲天,“真是够没用的呢。既然这样,我来帮你查。上次检查时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是谁,给我站起来!”黑崎高声嚷道。

话音刚落,坐在半泽旁边的五个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但是,曾根崎仍然像没事人一般稳坐泰山。

“帝国航空重振方案的相关资料是谁做的?举手。”

面对黑崎的提问,没有人回应。

“这些人当时都在负责该公司的资产核定,他们并没有接触重振方案。”无奈,半泽只得出言解围,“那份重振方案的制作,应该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把他给我带过来。现在!马上!”

正在这时——

“是我。”话音刚落,后排一个身影慢慢地站了起来。

正是曾根崎。

现在,冷不丁暴露在全员视线下的曾根崎,似乎有点发怵似的微微搐着脸颊上的肌肉,硬着头皮往下说。

“我是审查部次长曾根崎。昨天诚挚地接受了您的教诲,所以我们审查部在营业二部之外也独立展开了调查。我们已经彻底查明了事实真相,正准备向您报告。”

会议室一片哗然。

“真的假的?”田岛小声说道,半泽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既然这样,还不快说!”黑崎言辞犀利。

“对不起。”曾根崎又谦卑地道着歉,“本来应该一早就说出来的,但毕竟是营业二部在负责调查,所以才没有主动站出来。”

事情发展出人意料,半泽还弄不清楚曾根崎的意图,因此暂且屏息旁观。

“所以,到底是谁窜改的数据?”

这是赤的诱导式询问,黑崎决定不择手段去挖答案。从半泽开始,包括田岛以及其他成员脸上全都大惊失

“不,没有人故意窜改数据。”曾根崎扬扬得意地继续说道,“根据我们审查部的调查已经明确,是由于帝国航空方面的失误,把还在探讨中的草案交给了我们。所以我们断定,贵厅检查时候形成的资料里所记载的重振方案数据,正是来自那份草案。”

“你说什么?探讨中的草案?”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结果,黑崎突然失心疯似的大叫起来。

“没错。所以,这件事纯粹是因为帝国航空方面的工作失误造成的。”

此刻,可以看出黑崎的脸上明显浮现出失望的表情。本来打算以银行的失策为突破口,一鼓作气将其入绝境的,结果这样的想法瞬间破灭了。

“黑崎审查官,正如您所听到的,您所指摘的情况,原因不在敝行而在帝国航空方面。”

就像掐好了时间一样,一直旁听的纪本插嘴道:“也就是说,不管是敝行还是贵厅,对帝国航空的业绩预测出现失误都是在所难免的,对吧?我觉得,贵厅在那样的情况下做出的检查判断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您以为呢?”

纪本的发言,和金融厅的调查方向一致。

因为从金融厅的角度来说,只要能证明自己的检查结果合理正当,即便责任从银行转嫁到了帝国航空,也不影响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没什么区别。

“帝国航空方面出现失误的结论确定没错吗?也就是说,这一点常务自己也亲自确认过了?”焦躁的黑崎向纪本施压道。

“那是自然。”

信誓旦旦的纪本,胜券在握地和后座的曾根崎交换着眼神。

“那好吧。”黑崎一面说,一面往手中的资料里添注着什么,“但是,不管什么理由,提交给金融厅的检查资料里出现错误的数据,这是事实。本来嘛,这可是重大的失误,不,甚至可以定为逃避检查。关于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回头交一份正式的文书报告上来。怎么样,纪本常务?”

“这是我们分该做的事情。”

纪本脸上浮现出笑容,听证会场上原本停滞的空气瞬间流畅起来。他回过头对曾根崎命令道:“这份报告,曾根崎君,就由你来起草。”

“答复文书里可别忘了附上帝国航空的情况说明书。记住了吗?”

对银行方面的一面之词不囫囵吞枣地偏听偏信,而是同时要求看到帝国航空的意见,黑崎的工作方式真可谓滴水不漏。

无论如何,这回原本被到穷途末路的曾根崎,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化险为夷了。

一旁的半泽,不由得体会到了一种游离于现实的疏离感。自己殚竭虑也不得其法的问题,却可以如此简单地迎刃而解。

“明白了。”

情况不妙的时候沉默不语,抢功劳的时候又忙不迭地站出来的曾根崎,朝着半泽那边瞥了一眼,皱了皱鼻头,那样子仿佛要扔过去一句“活该”。

“早知如此,也应该事先通个气才是啊。太过分了。”

面对出人意料的事情走向,田岛小声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简直了。不过,也真是匪夷所思啊。昨天见面的时候,你没有听山久部长提起过那些事吗?”

“完全没有。”田岛摇着头,也是满脸讶异的表情。

如果真有那么回事,就不是对曾根崎说,而是应该对到访的田岛说才对啊。正常情况下,山久一定会那么做的。

但是,现在没工夫推敲其中的关窍。

“那么,我们进入今天的正题吧。首先,就说说我最关心的事情吧。之前你们已经针对关联企业的授信担保情况进行了探讨,你们到底是怎么进行授信管理的?”

帝国航空的关联企业有两百家之多,所以东京中央银行的贷款总额超过了五百亿日元。这些关联企业的主要客户都是帝国航空,所以一旦帝国航空出现问题,其中的大部分企业都极有可能面临破产。

恐怕,金融厅把这些关联企业作为今天听证会的主要议题,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了。对于和半泽之间有个人恩怨的黑崎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攻击对手的绝佳切入点。

“那就先从帝国空港服务公司开始。”黑崎首先对准的是在机场从事旅客行李以及货物托运等地面作业务的关联企业,“上次检查的时候,这家企业的业绩预期是摆脱亏损状况。是不是这样啊?”

黑崎的质问一语中的。

“不是。由于母公司的帝国航空业绩恶化导致前景不明朗,所以该公司的业务也列入了重振对象范畴。下一步,我们认为该公司的当务之急是,通过业务整合实现成本削减。”

“既然这样,不是应该重新修改这份自我评定,探讨一下下调正常债权的级别吗?”

黑崎的目的,是要把中央银行评定为正常的贷入“分类”一列。如果业务评定为正常的企业一旦破产,作为检查实施机构的金融厅就会被追责。如果能把其列入“分类”一列,则即使万一出了问题,金融厅也不会有被问责的担忧。黑崎这一手,也暗藏了他作为一名官僚明哲保身的考量。

虽然前面的问题尚且还能合理地应付,可是越到后面,黑崎指摘的问题就越是吹求疵、极尽细节,并且死缠烂打。

“好,下一个。京阪帝国住宅贩卖公司。这家公司问题也很大吧。”听证会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可是黑崎却丝毫不见疲惫,“作为和帝国航空规模一样庞大的不动产子公司,不仅业务开拓力度疲软,而且收益能力低下。就这样的公司,你们也敢投入五十亿的十年长期贷款资金,作为他们的住宅用地开发金。这怎么看都不正常啊!”

“还有,这家公司——”黑崎打断正要回答的半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总体来看,现在只不过沦为一家劣质企业了吧?”

说完,黑崎意味深长地看着半泽,显然别有用心。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半泽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们银行到底有没有认真调查调查这家京阪帝国住宅贩卖公司啊?这是一家问题客户吧!你们是怎么做的授信判断?!——就是那家舞桥STATE啊!”

田岛在半泽旁边慌慌张张地查阅该公司的客户信息,翻到信用文件赶紧递了过去。

舞桥STATE是京阪帝国住宅贩卖公司的主要客户。

“京阪帝国住宅贩卖公司建设并出售的新建住宅用地,大部分都是从舞桥手中转卖而来的吧。也就是说,这家公司和舞桥STATE依存度非常高。可是,我却看不出你们银行对舞桥STATE做过任何的调查。这是怎么回事?”

居然这种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田岛本来想这么回一句,可对方是金融厅,怎敢?

黑崎终于图穷匕见。

只要半泽不磕头谢罪,不请求原谅,不让他为自己来到这里的行为悔青肠子,黑崎就会继续吹求疵地质问下去。

“关于这方面,我们确实没有穷尽调查的手段。”

黑崎用厌恶的目光看向低头承认的半泽。

“总体的授信依据都太草率了!给我反省!谢罪呢?”黑崎歇斯底里地说,嘴唇也跟着他那扭曲的格一起变了形。

黑崎不讲道理,只不过是为了特意彰显在金融厅和银行的上下级关系中,管理方的权威而摆出来的故意刁难。

果然不负黑崎的“盛名”。

半泽静静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敝行的调查似乎还不够全面。在此郑重道歉。”

“早这么道歉不就好了嘛。”黑崎扬起下巴,露出喜悦的表情,“但是,别以为这么就算了。本厅在这次听证会上指出的事项,你们必须尽快提交答复书。还有,与此相对应,本厅将针对你们过去对帝国航空的授信判断下达意见书。明白吗?就今天这种糟糕的答辩情况,意见书的容肯定会非常严厉的哦,你们最好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黑崎敲竹杠似的越说越来劲,“再加一条,关于意见书,将会由金融厅的长官直接交到贵行行长手里,所以到时候还得拜托咯。当然了,现场情况会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开,你们早做心理准备吧。”

黑崎锐利的眼神向围着桌子坐了一圈的银行职员们扫了一眼,终于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这场漫长的听证会宣告结束。

6

这结果,简直“输得”连底都没了。

“次长,您辛苦了。”回到营业二部的办公室,田岛朝着沮丧的半泽说道。

紧跟着田岛,小组其他成员搬着装有金融厅检查资料的纸箱陆陆续续地返回,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聚拢到半泽的办公桌前。

“这完全就是一场未审先判的听证会。”田岛满脸懊恼地说道,“可是,我担心照这样下去,我们银行非得被世人误解不可。”

自己这边的答复书还好办,但是金融厅对东京中央银行的意见书容肯定会非常严厉,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必然会对媒体大肆渲染银行的授信判断如何如何欠考虑,批判得越不留情,就越有利于金融厅保全自身的目的。

如此一来,不管是电视还是报纸,恐怕都会对银行起诘难了。如果银行对帝国航空的贷款立场出现了问题,那么对特别调查委员会力推债权放弃一事,无疑是送上了一份最好的大礼。

半泽抱着胳膊久久地坐在桌前,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抱歉,这次是我能力不足。”半泽直言不讳地说道,“但是有件事我还想不太明白。”

“是上次重振方案的事情吗?”田岛敏锐地问道。

“山久部长说过他确实把重振方案交给曾根崎了对吧?当时,他有没有提到误把探讨中的草案交过来之类的话……”

“没听说。”田岛明确否定。

“这件事非常重要。我想和山久部长当面确认。帮我约下他,看看什么时候有时间吧。”

田岛回到自己的工位,给帝国航空的山久打电话。

“山久部长说正准备下班回家,还不如他过来更快。”

“跟他说,我在这等他。”

说完,半泽闭上眼睛,静候山久的到来。

* * *

“辛苦了一天还劳您大驾过来,真是抱歉。”

半泽把山久让进营业二部隔壁的接待室,拿出昨天田岛收到的重振方案交接收据放在桌面上。就是那张曾根崎的名片复印件。

“请恕我单刀直入了。山久先生,据说您当时交给曾根崎的是一份探讨中的草案,对吗?”

“探讨中的?”山久惊得目瞪口呆。

在座的田岛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一切。

“到底怎么回事?这……”

“昨天晚上,曾根崎没有跟您提到这事吗?”

“没有啊——”面对半泽的疑问,山久摇头道。

“曾根崎一口咬定,贵社错把还在探讨中的草案交给了我们。”

“啊?”山久一副完全出乎意料的表情,“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我绝对已经把正确的重振方案交给他了。”

“确定没错吗?”

半泽和田岛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当然不会错。我们向银行提交文书资料的时候,是根据客户银行的数量重新复印的,绝不可能单单给东京中央银行的资料出错。曾根崎先生为什么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话来?”

“真是非常抱歉。”半泽深深地低头道歉,“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特地把您请来。看来,是我们自己部出了差错。请您原谅。”

7

“这次的事情,有点儿麻烦啊。有小道消息说,纪本常务可是在幕后活动着呢。”

“幕后活动?活动什么?”

向渡真利询问的,是和半泽他们同期入行的近藤直弼。作为宣传部次长的近藤,虽然最近正为银行最新的活动企划忙得焦头烂额,但也被渡真利约了出来。三人才刚刚碰头。

银座小巷里的酒吧,他们选了一张桌子,这里正好位于宽阔店堂的一角,和往常一样,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每当银行职员要八卦行里幕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这样的位置。

渡真利喝的是兑水的波旁酒,半泽要了冰镇单一纯麦苏格兰威士忌,而近藤则选了一款据说最近很流行的莫吉托鸡尾酒。

“当然是关于这次的听证会。”渡真利答道,“说这次金融厅突袭是曾根崎解围了,而半泽你的对应却有问题。”

“为什么啊,他这么做?”近藤再次问道。

近藤一来就喊肚子饿,所以点了份比萨,此刻他认真听着渡真利说话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曾经得过神疾病。

近藤生病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大约两年前,几经波折他才好不容易调回了本部,接手的新工作也总算开始迈上了正轨。

“从结果来看,纪本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把帝国航空的负责大权重新揽回审查部吗?或者,半泽,他只是想让你从负责组出局也说不定。”

听渡真利说完,近藤扬起脸来,双眼凝视着酒吧昏暗的空间陷入了沉思。但最终还是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唉,因为只要半泽多负责一天,这件事情他们就难以控一天呗。”渡真利答道,“因为关于债权放弃一事,半泽显然会在会签文件上提交拒绝的意见。或许,这一点在债权放弃赞成派的纪本先生看来,是绝对难以容忍的吧。”

“想要更换负责人的话,只要他们开口,随时都可以换。”半泽说道。

“你这么说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很遗憾,还是得拿出足够说服行长的理由才行。”渡真利一针见血地说,“那个理由,借着这次金融厅的听证会自己送上门来啦。”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啊。费了这么大劲,就算真的如愿换掉了负责人,一旦放弃债权,我们不是照样损失惨重吗?我可不觉得这对我们银行来说有任何的好处。”近藤追问道,“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真是个谜啊。”渡真利小声嘀咕道,“半泽,你知道吗?”

“唉,谁知道呢。想必总有让他不得不赞成的理由吧。”

听了半泽的话,渡真利扬起脸却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但是搞不懂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理由”,便又把视线收回了手里的玻璃酒杯上。

“对了,金融厅的那份意见书,听说容会相当严厉啊。”近藤换了个话题。

“也许吧。”参加过听证会的渡真利答道,“根据事态的发展情况——不,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半泽的‘下一次’可是要受到影响了。”

在银行,人事大于天。所有的工作回报,都在下一次的人事安排上得以体现。评价高就荣升,升迁无望就只能外调。如果在次长的位置上栽了跟头,则意味着出人头地的路基本上已经到头了。

“我想,金融厅在媒体面前下达意见书的同时,一定打算把里面的容概要也透露出去。按照我的推测,那一定是些把我们银行贬得一文不值的容吧。如果放任不管的话,那些媒体会怎么写我们可就难说了。所以,有没有办法可以巧妙地掌握相关信息,避免那样的情况出现呢?”

“总之,你的意思就是想办法让报纸或者电视不要说那些批判的话,是吗?”

看渡真利点头确认,近藤也不禁低声夸赞。作为宣传部次长,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和媒体打交道,具体业务包括制作银行的宣传广告、新闻公告,应对媒体的采访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从结果上来说,我们就是要把影响降到最小。”近藤说道,“你们也知道,我们银行每年都向电视、杂志支付相应的广告宣传费用,所以也不是没有机会让部分媒体停止直接的、批判的报道。但是,话说回来,也肯定有部分媒体不吃这一套,比如说《周刊潮流》之类的。”

“没什么不好的呀,让他们报道去好了。”

听了半泽的话,渡真利刚吞进去的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

“说什么呢,我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啊。”

“多谢啦。但是,最终该来的不还是会来嘛。”

“现在是这么悠然自得的时候吗?”渡真利吃惊地说道,“这可是关系到你作为银行职员未来的大事啊。”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未来。而且事先说明,我这可不是什么悠然自得。如果你这么觉得,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啦。”半泽说道,“我这个人啊,能做的事情一定会努力去做。但是,我能做的事情也总是有限的。”

“你不会是打算举手投降了吧?”

面对满腹狐疑的渡真利,半泽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我说你真的没问题吗?”这次,渡真利非常认真地问道,“这回可是要让咱们行长在媒体面前当众出洋相啊。而且现在整件事情的起因又都指向了你,变成是因为你处置不力才造成的恶果。无论如何,情况都非常不妙啊。”

“也许吧。”

半泽怔怔地看着昏暗酒吧里空空如也的某一点,沉默着继续喝完杯子里的酒。

8

审查部的曾根崎给帝国航空的山久打电话,说“想拜访您一下”时,已经是在金融厅的听证会结束后的第二天。

电话里没有说什么事。本来嘛,这种事也不方便在电话里讲。

下午两点,按预约的时间前往拜访山久的曾根崎,被带到了他还是负责人的时候就已经熟门熟路的财务部接待室。

真是个好天气,窗外东京湾上往来航行的船舶以及港湾里的作业设施一览无余。如果不是俗务缠身,这样的美景看上一整天也看不厌。

“好久不见。一切都还好吗?”

走进接待室的山久,对曾根崎这位前负责人的到访稍微感到有点儿意外,但还是不动声地打着招呼。

“托您的福,还算过得去。您今天能在百忙之中拨冗接见,真是万分感谢。”曾根崎一边低头寒暄,一边寻思着如何开口。

虽然他自己打死不承认窜改数据,但典型窝里横的个,让曾根崎在行一向横行霸道,到了顾客面前却温顺得像一只猫。

两人开始聊一些漫无目的的闲话。山久讲的大多是一些行业整体情况之类的容,似乎在刻意避开特别调查委员会有关的话题。对他来说,现在的曾根崎是“不在其位则不能谋其政”,能如此准地把握好分寸,不愧是大公司的财务部长。

“其实今天来,是有特别的事情想要拜托您。”

也不知道这些虚与委蛇的场面话还要说多久,眼看着山久丝毫没有主动询问来意的意思,曾根崎决定不再等什么话头,终于直接说明了来意。

“曾根崎先生一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可是相当紧张啊。”山久半开玩笑地说道。

但是,实际上真正心里紧张的却是曾根崎,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前几天,金融厅就与贵社有关的敝行业务举行了听证会,这个过程中发现敝行上次在金融厅检查中提交的数据有些问题。”

“那是怎么回事?”

听到有问题,山久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和蔼表情。

“不知道怎么搞的,似乎我把数据给填错了,结果造成提交给金融厅的容与实际的重振方案容有些出入。”

真是满嘴跑火车的托词。不过,就曾根崎而言,自己恶意窜改了重振方案这样的话,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金融厅对这方面的指摘让我们非常头疼。经过银行部的充分讨论,最后拿出的意见是希望帝国航空这边能鼎力相助。”

“是什么样的帮助?”

在山久的催促下,曾根崎终于说到了重点:“能不能当作是由于帝国航空的失误,把重振方案定案前的草稿交给了我们呢?”

山久并没有马上回答。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曾根崎,兀自陷入了沉思。至于他在想什么,曾根崎是不可能知道的。

“是希望我们向金融厅这么解释吗?”好一会儿,山久方才语气生硬地问道,“既然是权宜之计,也不用特意过来跟我们打什么招呼吧,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不是不是。”曾根崎一双手掌伸在前连连摆动,“我们是有苦衷的。金融厅要求我们附上贵社的情况说明书,所以务必请你们帮忙出具。”

“情况说明书?”山久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以贵社的名义出具一份报告书,就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错把重振方案的草案交给了敝行之类的——”

“请等一下。”山久有些震惊地说道,“那时候,我的的确确已经把重振方案交给你了啊。怎么,里面的容有错吗?”

“那没有。”曾根崎心下惭愧,但还是觍着脸皮答道。

“明明没错的事情,肯定不能硬写成有错啊。”

山久的话合情合理,但是曾根崎听得脸铁青。

“您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是,我们万万不能向金融厅报告说,我们提交了错误的数据啊。”

“那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吧。再说了,那些数据怎么能搞错呢?没道理会弄错啊。”山久满脸不解地问道。

“为了应付金融厅的检查,我们也是搞得焦头烂额。如果傻傻地照原样提交数据,说不定对贵司的贷款就会被打入‘分类’一列。我们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保护帝国航空啊。”

“真的是为了我们吗?”山久怀疑地问道,“难道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吗?你们到底是故意窜改还是失误出错,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是失误出错,放在谁身上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吧?错了就是错了,干吗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错误呢?”

“干吗不能……那是因为……”

“真是搞不懂。”

面对充满反感的山久,曾根崎真是骑虎难下。

山久继续说道:“承认自己的错误不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吗?你说的那份情况说明书是要提交给金融厅的吧,也就是说那是一份正式公文。如果出具那样一份文书,就变成了是我们公司造假。我们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啊。”

心下焦躁的曾根崎,绞尽脑汁寻找着可以让山久改变主意的办法。最终他说道:“你们正在找我们要贷款吧?我们希望今后还能继续给你们提供贷款支援,我想贵公司也一样希望吧。”

山穷水尽的曾根崎说出了一句难以启齿的狠话。

终究还是一个小气的男人。或许正因如此,所以才会在关键时刻沉不住气,说出一些极端的话来。

果然,山久闻言脸大变。

“你这不是赤地仗势欺人吗?”

但是,此时的曾根崎已经失去了理智,“随便你怎么理解。”他火上浇油地回了一句。

“不错,是否提供支援确实还要通过会签文件来决定。但是,如果在这件事情上帝国航空能够仗义相助,那么贵司在行的好感也自然会提升的,对吧?如此一来,今后的贷款支援不就能顺畅地推进了吗?”

“哦?”

山久原本探出的身子又重新靠回了扶手椅中,看向曾根崎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轻蔑。

“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呢。曾根崎先生,您什么时候又重新担任敝公司的负责人了吗?”山久郑重其事地反问道。

“不,那倒没有。”

“那么,你刚才说的贷款支援之类的话岂不是很奇怪吗?贷款支援这些事情,应该是半泽先生负责的吧。这并不是你该出面的事情,请半泽先生来谈。”

听到半泽的名字,曾根崎就心下着慌。

“不不,请等一下。这件事情,不是半泽,而是由当时的负责人我来全权处理。所以和半泽没有关系。”

“和半泽先生没有关系?”山久脸上露出诧异的神,“那刚才说的贷款支援之类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不,这个——那是——”

曾根崎一改刚才的蛮横霸道,开始惊慌失措、支支吾吾起来,“我不是说要作为贷款支援条件的意思,所以,那个——”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曾根崎先生。”山久不着头脑,他“啪”的一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说道,“算了,无论如何,那种文书我们是不会出的。请回吧。”

9

走出帝国航空本部大厦的曾根崎,神情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车站,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走得非常吃力。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地面仿佛都在源源不断地吸走他身体里的能量。

坦白说,曾根崎过去真是太小瞧帝国航空这家公司了。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家业绩恶化的企业罢了,没有银行的支援根本就撑不下去。所以原本以为自己只要一声令下“给我写”,一两份文件这样的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大意了。

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不能拿到帝国航空出具的情况说明书,那么他曾根崎——这位人们口中的救世主,可就要颜面扫地了。不,如果那样就能收场也算是万幸了。万一被发现在金融厅的听证会上所说的都是谎话,可不是简单受几句叱责就能够了结的事情。最坏的情况,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

糟糕透顶。

原本一片光明的银行职员前途,现在却被可怕的乌云笼罩着。陷入绝望境地的曾根崎,现在能依靠的,只剩下一个人。

回到审查部,曾根崎立刻致电董事办,确认纪本在办公室之后,脚不沾地地冲了过去。

“常务,您现在方便吗?”

看见曾根崎进门,纪本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随手往沙发上指了指。

“其实,是关于那份文书的事情。刚才去了一趟帝国航空,不过山久部长不愿意写那份说明……”

纪本眼中的神采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令人糟心的无尽空洞。

“我讲得嘴巴都快干了,可他就是不松口。”

纪本吊起眼梢抢白道:“事到如今,你说这些还顶什么用啊?”言语之间充满着盛怒。

“这些事情,在听证会上放话之前就该搞定啊。”

“对不起!”

曾根崎从沙发上弹起来,腰立刻弯成了九十度。

纪本没有理会。

曾根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面向窗户沉着脸认真沉思的纪本。他鼓起勇气看着纪本的侧脸继续往下说,“百忙之中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常务。能否借您金口帮忙跟对方交涉一下?”

然而,纪本仍旧跷着二郎,用手撮着下巴,没有回答。对曾根崎说的话置若罔闻。

终于,传来了纪本沙哑的声音:“别再跟我说这种混账蠢话了!”

听到这冷冰冰的回答,曾根崎像被子弹贯穿了身体一般,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你是要我跟你合伙骗人吗?”

神经质似的纪本太上的血管根根暴起。

“今天跟山久部长交涉,我感觉他认为我是在越俎代庖。无论如何,恳请常务能够亲自出马——”

若在以往,曾根崎早就识趣地退下了,今天却一反常态死咬不放。因为除了靠纪本以外,他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纪本满心愤懑地沉思苦想。

曾根崎在金融厅听证会上的应对表现,被纪本到处宣扬,成了为东京中央银行力挽狂澜的壮举。假如这一切最终被戳穿,大家发现那只是无凭无据的谎言,那么费力抬举曾根崎的纪本自己,又将颜面何存?纪本虽然气得暴跳如雷,但是如果弄不到情况说明书,他也一样头痛。

所以,就算在这里被骂得狗血淋头,最终纪本还不是得出来为山久活动吗?曾根崎就是吃定了这一点。

“山久部长是怎么说的?”

果然,短暂沉默后纪本开口了。

“假话是不会编的,他说——”

纪本挥起右手拍着椅子的扶手,发出“嗒嗒”的声响。

“真是的,平时白白给了他们那么多关照。”

“可是山久部长似乎怎么都转不过弯来呢,估计就是个顽固的家伙。我为他指明和银行之间的利害关系,他却反而好心当成驴肝肺,根本说不通。”

听完曾根崎为自己说尽好话的报告,纪本心下开始拿着主意。

大概在衡量着如果前往说服山久,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之类的吧。对于纪本来说,随机应变的处世之道原本就是他的强项。

“这些话如果跟神谷社长提,未免太唐突了些。看来,还是要说服山久部长才行啊。”

“拜托了。”曾根崎再次低下了头。

只要纪本肯出马,就总会有办法。他长年在审查部门爬滚打,在修罗场中千锤百炼。再加上有东京中央银行常务这顶帽子的威力,这样的纪本,就算是帝国航空也没有人敢轻易忤逆。

纪本仍旧侧着脸,只是用目光斜视着曾根崎,命令道:“现在马上给我约时间,快!”

* * *

半泽被藤叫走,正是曾根崎和纪本密谈的时候。

藤的办公室设在同一层,也只有这里的空气充满了厚重的宁静,令人仿佛置身于静谧的森林。而烘托这种氛围的,则是那厚厚的地毯和书架上并排的一本本书籍,这些光景在众多董事的办公室中可谓绝无仅有。按常理猜想那一定都是些艰深晦涩的书籍吧,可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在众多经营学、市场营销学领域的泰斗原著中,居然还夹杂着艾柯的《玫瑰之名》等一众海外悬疑大作,透露出房间主人的个人兴趣。这一切无不彰显出这位文雅的银行家,这位叫作藤的男人深刻的涵和广博的兴趣。

“我们部准备的答复书草案可以就那么定稿了。”

向金融厅提交的文件,拟订得比预想的要快,今天早上就已经交到了藤的手上。“剩下的,就只差帝国航空的文件了。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正在等审查部提交上来。”半泽答道。

他已经觉察到,藤找他来一定另有其事。

“我就开门见山了。一旦金融厅的意见书下来,说不定就会更换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理由你也知道的。怎么说呢,如果这样能了结倒也罢了。”

藤说了几句,却一反常态地欲言又止。

“是关于人事方面的事情吗?”

面对抢先直说的半泽,藤满脸苦涩。

“董事里面有人指责说,在金融厅的听证会上你的应对太糟糕了。”

即使藤没有点名,也很容易知道所谓的董事就是纪本他们。

“部长您是怎么想的?”

“曾根崎君在会上的说明,的确让我们摆脱了最糟糕的困境,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藤的话里暗藏着不满,“不过,现在他可变成董事会的英雄了。”

“那只不过是表演作秀罢了。”

“不错。但是,却造就了一位英雄。”藤的语气透露出些许焦躁。

这份情绪不是因为半泽,而是出于对眼前的东京中央银行,不,或许更多的是出于对这家企业组织的质变味所产生的焦虑吧。

“然而,照这样下去,肯定是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了。”

藤敢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想必银行一定已经有什么具体的安排了吧。

“这些只是我的个人感觉,作不得数。只不过先给你提个醒。若天降灾星,切记防患于未然。当然——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

半泽默默地站起身来,向藤轻轻地施了一礼,退出了那间安静的斗室。

10

纪本和曾根崎两人这次来的待遇和昨天不同,他们被带到了董事楼层的接待室。

“好久不见了,山久部长。”

山久一进门,纪本立马站起身来,深深地低头致意,嘴上一边寒暄道。

“好久不见。今天纪本常务亲自移驾光临,不胜感激。您看起来依然很神啊。”

随着帝国航空项目移交到营业二部,纪本就不再是负责这块业务的董事,所以今天的面谈多少有点儿不伦不类,但是山久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说到底对方毕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在山久心里这点儿敬意还是有的。因此,相比昨天的曾根崎,山久在态度上就明显不同。

“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纪本单刀直入,直接从帝国航空的悬案切入正题。

“如您所知,快被他们玩死了。”

山久虽然脸上波澜不惊,但是言辞之中却也不忌讳表达不满。

“虽然行业不同,但是都有一个难对付的官老爷啊。然而,为了生存下去,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神应对才行。”

纪本忽地前倾身体,定定地盯着山久说道:“今天百忙之中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是有一件不情之请。还是昨天曾根崎跟您提过的那件事情——希望贵公司能够委屈替我们当一次恶人。”

真是赤的说话方式,这下就连山久也倒吸一口冷气,一时说不上话来。

“您是说,要敝公司出一份造假文书吗?”

“正是如此。”纪本点头说道,“作为报答,你们可以提出任何想要我们帮助的要求。现在对于我们双方来说都是艰难的非常时期,本该如此互帮互助才对。”

说着,纪本双手撑在桌面上,忽地低下了头。

“我想这也是在帮我个人的忙——喂,曾根崎!”

在纪本的催促下,曾根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书放在桌面上。

“情况说明书我们已经代为拟好了。只要在上面敲上贵公司的印章,我们双方都皆大欢喜。拜托了,部长!”

纪本说着手中一推,文书就势滑向了山久。

不过,山久却并没有想要伸手接过来的意思。

“部长——”

纪本正打算再加一把火,这时山久出人意料地松口了。

“情况说明书,我们这边已经拟好了,就不劳烦了。”

纪本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久,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已经,拟好了?”代替纪本询问的是曾根崎,“这是怎么回事?”

“谎言我们是不会写的。所以,文书里面写上了正确的东西,包括提交日期以及提交文书的容。至于用不用,那就由贵行自己来判断好了。”

这样的文书,毫无意义。

当着万念俱灰的曾根崎的面,山久从一旁的文件夹中取出一份订好的文件,递给了纪本。是情况说明书!

“副本?”纪本低声嘟囔道。

曾根崎也闻声望去。在文书的右上方,赫然印着“副本”的字样。纪本的表情眼见得越来越僵硬。

“这份原件到哪儿去了?”

“原件,不久前刚刚提交出去了。”

“提交出去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纪本脸上写满了惊愕。“但,但是,向谁提交?”

“半泽先生啊。”

目瞪口呆的纪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山久。不过,瞬间回过神来的他,又慌里慌张地翻起那份说明书来。看着纪本的侧脸越变越青,曾根崎也仿佛被猛地捏住了胃部一般,疼不可耐。

“为什么要交给半泽?”

从声音里可以听出,纪本已经怒不可遏了。

“只不过他偶然来访,所以顺手就把它给带走了。”

文件从纪本手中无力地滑落到桌面上。

“失礼!”

曾根崎伸手捞过文件,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 * *

关于敝社的重振方案,已经完整提交给了客户银行。本次贵行询问的文件,也已经通过正常的手续,以正式文件的方式,交付时任负责人的贵行审查部曾根崎雄也次长。对于其中的容,并无特别修改的必要。另,至于向金融厅提交的数据有误一事,敝社亦概不知情。

在记载了交付日期的情况说明书里,还特地附上了代替正式收据的曾根崎的名片复印件。

看到这里,曾根崎从位置上跳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等到飞散的魂魄重新聚拢起来,曾根崎终于明白了眼前的处境。

是半泽。

这份文件,一定是半泽让他们写的。他早就知道了一切,这是要故意羞辱我曾根崎啊。

坠入绝望深渊的曾根崎,中气血翻涌,那是对半泽无以复加的憎恶。

11

“你这浑蛋,到底什么意思啊?!”

冲动地闯进营业二部的曾根崎,看着办公桌前的半泽粗暴地高声怒吼道。

“什么什么意思啊?”

听到半泽不咸不淡的回答,曾根崎怒不可遏地嘶吼着。

“帝国航空的情况说明书。交出来!”

场面变得剑拔张,营业部楼层全体人员鸦雀无声,大家都在旁观事态的发展。

“你让我交出来,我也交不出来啊。那份文件,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曾根崎怒目圆睁,看着半泽的双眼仿佛要滴出血来。半泽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已经交上去了。”

“开什么玩笑,半泽!”

曾根崎拳头砸在桌上砰砰作响,眼看着就要扑上去扭打一番,“你这家伙,就不顾我们银行的死活了吗?山久他,是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才写那份文件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可真会开玩笑啊,曾根崎。”半泽嘴角露出了愉快的微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

“帝国航空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免在金融厅留下污点啊!所以,他们才弄出这么一份容纯属子虚乌有的说明书,而且还不敢交给知道真相的我,而是给了你。难道你这家伙就这么当真了吗?”

这是在返回银行的路上,纪本一手杜撰的故事。当然,纯粹满口胡言。

“然后呢,还有什么?”半泽故作正经地问道,“你是说山久部长写了一份假的说明书?是这意思吗?”

“当然是啊!”眼前的曾根崎,顶着一米九、一百公斤的庞大身躯咆哮道。

但是,半泽丝毫不为所动,他拉开屉,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面上。

刹那间,曾根崎的视线呆呆地落在了上面,像被大头针钉在那里一般一动不动。

一支录音笔!

曾根崎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喉结随之夸张地上下蠕动。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吧?”

端坐在椅子上的半泽眼中光四射,直曾根崎。那是一种决不允许任何狡诈欺骗的坚定目光。

曾根崎嘴唇动了动,但是声音却像粘在了嗓子眼里一般,怎么也发不出来。只有一些不成言语的微弱气息在空气中流淌。

“好吧,我知道了。”

半泽缓缓地拿过录音笔,在整层职员的注视下,按下了播放键。

* * *

“那是怎么回事?”

从播放器里最先传来的,是山久的声音。但是,紧接着出现的毫无疑问就是曾根崎自己的声音了。

“不知怎么搞的,似乎我把数据给填错了,结果造成提交给金融厅的容与实际的重建方案容有些出入。金融厅关于这方面的指摘让我们非常头疼。经过银行部的充分讨论,最后拿出的意见是希望帝国航空这边能鼎力相助……能不能当作是由于帝国航空的失误,把重振方案定案前的草稿交给了我们呢?”

不用看也知道,曾根崎的脸已经成了一

他慌忙伸手想要抢夺录音笔,电光石火间半泽早已先他一步夺了过来,用冷静而透彻的表情对着曾根崎。

四周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为、为什么?”

曾根崎的嘴唇开始瑟瑟发抖。现在,他那一双瞪得浑圆的眼中,无疑只有恐惧。他脸苍白,在开着空调的室,豆大的汗珠布满了额头。

“我呢,一向都愿意与人为善。”半泽对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的曾根崎开口道,“但是,对你这样的恶人我一定会奉陪到底,绝不放过!”

众目睽睽之下,曾根崎双唇紧咬、僵立不动。可以看出,他心对半泽的敌忾仇恨之意正在经受剧烈的冲击而动摇。

“你刚才不是说,山久部长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所以才写了那份文件吗?”半泽猛然怒目圆睁瞪着眼前的曾根崎,“你说里面的容都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开什么玩笑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敢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

在半泽的怒喝之下,曾根崎庞大的身躯一阵哆嗦,眼里充满了恐惧。

“啊不,这、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有什么——”

“真有意思啊。既然这样,到底哪里有误会你倒是给大家说清楚。如果你还以为可以敷衍逃避,那就大错特错了。”

但是,已经脸铁青、狼狈不堪的曾根崎,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像样的反驳来。

“你也欺人太甚了吧。”半泽说道,“这件事情,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向上报告。别以为就可以这么算了。在算账之前,现在,就在这,先给我向全员好好谢罪,曾根崎!”

此言一出,原本在远处围观的田岛,还有曾根崎曾经的部下纷纷聚拢过来。再往后,是半泽在营业二部的部下们,他们个个抱臂而立,把这里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对曾根崎怒目而视。

曾根崎表情痛苦,仿佛要陷入窒息似的扭曲着脸,双手拳头紧握。

他那张脸上已经大汗淋漓,巨大的压力压得他简直睁不开眼睛,最终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听的声音。

“对、对不起——”

“开什么玩笑。这件事可不是轻轻松松一句对不起就能打发的。谢罪,就要有谢罪的样子!”

在半泽的怒火之下,曾根崎被压得几乎要站立不稳,终于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双手压在桌面上,垂下头来。

“真的,非常抱歉。”

像个疯子发作似的喊出来的谢罪,谁也没有承这个情。看着他那副样子,曾经的部下们眼里带着无尽的轻蔑和愤怒返回了工作岗位,留下曾根崎独自开始抱头饮泣。

“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败类,银行——我们这个组织才会腐朽败坏。你给我记牢了!”

听完半泽这句教训,曾根崎逃也似的一路狂奔着离开了营业二部的楼层。

眼看着曾根崎消失的半泽,糟心地咂了咂嘴,而后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办公桌前看起了那份打开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