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挂历与柱子上的钉子

五挂历与柱子上的钉子

1

“噢,是吗?不过,也花了挺长时间啊。”

新宿餐厅的那件事过去三天后,京桥支行的古里打来电话,告知田宫贷款申请已经获得批准。

近藤已通过渡真利先行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本该表现得更加高兴的田宫,态度却意外地冷淡。

“只是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了而已。”说出这话的是下属野田。

当然,田宫也好,野田也好,他们都不可能知道近藤等人与古里的交涉。他们看着前银行职员为了区区三千万日元四处奔波的身影,或许只觉得滑稽。

为什么呢?

近藤感觉,假账被揭露之后,大家从零开始制作事业计划时一度凝结起来的凝聚力,正像海市蜃楼一样逐渐消失,像流沙一样从指尖滑落。

近藤不明白田宫在想什么,也无法对野田的想法感同身受。他们和以前一样,拒绝向近藤敞开心扉,仍旧与他保持心理上的距离。

近藤认为只要双方推心置腹地交谈,就一定能够互相理解。但是,某种微妙的“理由”让近藤的这种想法难以成为现实。

尽管如此,贷款获批准的消息,还是给近几天神经高度紧绷的近藤带来了片刻安慰。

过程迂回曲折,甚至听从半泽的提议使用了“非常手段”,不过目标总算达成。

近藤正打算从放置决算资料的屉中拿出最近的决算报告。然而,他的手突然停住,因为他发现,文件夹的下面有一张压皱了的资料。

他记得前几天这张资料还好好地夹在文件夹中。

近藤抬起头,目光投向野田。野田坐在稍远一点的办公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对近藤这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近藤打开文件夹,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是,他的手却在一页资料上停住了。

之所以引起近藤的注意,是有原因的。

原因在于页码。

“1”——

前一页是“294”,后一页是“296”,这一页本该是“295”。

容是决算资料明细,科目是“长期贷款”,金额大约七千万日元,借款对象几乎都是田宫电机的分包公司 。

资料被人调包了。

“野田课长,过来一下。”

野田扭过头,看见近藤桌上铺开的决算资料,表情有点僵硬。“我不在的时候,你看过这些资料吗?”

“什么?”野田发疯一样地喊,“你的屉上着锁呢,谁能看得到啊!”

“你能过来看看这个吗?”

野田不情不愿地从座位上站起,他看清近藤指着的那页资料后,沉默了。

“有什么不妥吗?”

“你看看页码。”

野田脸上的表情消失了。近藤问:“为什么会这样?”

“你用会计电脑把这页明细调出来,我想看。”

野田动作僵硬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作会计核算软件,显示屏上随即出现了同一年度的贷款明细。

和近藤手上的这份完全一样。

“哪里奇怪了?”

野田的声音虽然理直气壮,却骗不了近藤。

因为分录 的编号很奇怪。使用会计核算软件分录时,软件会自动分配一连串的编号。这份明细上的分录,其中之一附带着这样的编号——

37651。

“能给我看看分录的输入页面吗?”

“为什么要看那种东西?”

野田露出怀疑的神情。

“别废话,快调出来。”

野田瞪了近藤一眼,但还是轻点鼠标,调出了近藤需要的页面。

分录页面的最后有“13月”的字样,表明这是“结账分录 ”。按照常理,并不会出现比这顺序靠后的分录编号。如果出现了,就说明有人出于某种理由,追加了数据。

结账分录最后的编号是37650。

这一切不言而喻。贷款的分录数据是在这之后输入的,而输入数据的人,只有可能是野田。

“你看够了吧!”野田烦躁地问。

近藤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你最近,追加了这份决算报告的数据吗?”

野田的瞳孔深处有什么动了动,他随即把目光移开。

“我没做过。”

他连忙作会计软件,电脑画面随之改变。然而,上面的数据已经深深地烙在近藤的脑海中。

分录编号37651,长期贷款三千万日元,借款人,费斯电工株式会社——

野田一定隐瞒了什么。

2

负责费斯电工业务的是营业部的茂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个年轻男人。

“这家公司是做什么的?”

“是做试制品的。制造商在企划会议上敲定方案之后就会拿去费斯电工,让他们制作试制品。”

“我们有费斯的决算报告吗?”

“怎么可能有?”茂木说,“我们是订货方,也就是付钱的那一方。如果供应商是小型企业,一旦倒闭可能给供货造成麻烦,这种情况下倒是会找它们要决算报告,用来作为信用判断的依据。费斯电工的规模不算太小,而且虽说是试制品,好像也是我们一再恳求,对方才帮忙做的。有什么问题吗?”

“这家公司从我们公司借了三千万日元。”

“哎,真的吗?”茂木瞪大双眼。

“你知道这笔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茂木歪着头,一副困惑的样子。

“是你在负责他们的业务吧?”

“是倒是,但这件事恐怕是社长经手的,我从没听说过。”

“社长?”

“明面上虽然是我在负责,但实际上都是社长亲自在和他们交涉。出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没出什么麻烦。谢了。”

野田已经下班了,近藤从他办公桌的书架上拿出那本写有供应商信息的文档,翻到“F”开头的那一页。他把费斯电工的法定代表人姓名和地址抄了下来,然后打电话给东京中央银行的渡真利。

“知道你在忙,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查查供应商的信用信息?这件事不好拜托京桥支行。”

近藤把费斯电工的基本信息告诉渡真利,顺带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你待在座位上别动,我马上打回去。”

渡真利没有食言,仅仅几分钟后他就给近藤回了电话。与银行合作的信用信息公司提供的数据表明,费斯电工是一家仅有数名员工的小型企业。

“他们的主力银行是白水银行。我们银行也在往来银行的名单中,但是排名靠下。他们在横滨支行有一笔小额贷款。”

“这家公司向田宫电机借了一笔长期贷款,我想知道这笔钱用来干什么了。”

“贷款?如果向横滨支行打听的话,应该能拿到他们的决算报告,报告里或许能看出些什么。你能给我点时间吗?”

“对不起,这么忙的时候……”

渡真利现在应该为金融厅审查忙得不可开交,但他没有抱怨一句。

第二天下午五点过后,渡真利打来了第二通电话。

“你昨天问的,确定是费斯电工吗?”渡真利开口第一句话,便这样问道,“我问过横滨支行了,他们说费斯电工没有向田宫电机借款。”

“没有?”近藤不由得反问。

“费斯电工确实有田宫电机的订单,但没有长期负债。为了慎重起见,横滨支行还特意向费斯电工确认了,所以肯定没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

“费斯电工有没有可能没把这笔借款计入账面?也就是说,做假账?”

“不可能,那家公司有会计师事务所进驻,他们正在准备上市。”

如果是这样,可供考虑的情况就不多了。

“应该不是借给费斯电工,而是借给其他公司了吧。”

听了渡真利的指摘,近藤微微皱紧眉头。

“我不知道真正的借款人是谁。账簿被人调了包,会计核算软件里的分录也被人修改了,没办法确认。”

“如果是贷款的话,应该有合同之类的凭证。可以通过合同确认啊。”

“没有合同。”近藤说道。

“没有?”电话另一端的渡真利抬高了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过会计了,他说没有签合同。”

“没签合同就把三千万日元借给别人,你们公司的人是智障吗?”渡真利喋喋不休地数落道。

“据说两家公司的社长关系很好,没太当真就把钱借了,所以没有签合同。”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两个社长也是智障。”

渡真利瞠目结舌。当然,近藤自己也不是真的相信这种解释。

有没有办法确认真正的信息呢?放下电话后的近藤,坐在办公桌前苦思冥想。

突然,脑海中一道灵光闪现。

“对啊……”近藤喃喃自语。

是税务师。

3

田宫电机的顾问税务师事务所位于神保町的一栋多租户大厦。近藤从京桥换乘地铁到达目的地。他抬起头,确认了大厦侧面的招牌——“神田敏男税务师事务所”,然后向大厦的入口走去。

近藤把名片递给前台的年轻男子,后者为他叫来了渡濑稔。渡濑经常拜访田宫电机,是田宫电机的负责人,他的工位在办公层的最里面。

“承,承蒙您的关照。”

一路小跑过来的渡濑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一定对近藤的不请自来感到十分奇怪。

“百忙之中突然打扰,非常抱歉。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啊,好的。”渡濑拼命掩饰着自己的困惑,问道,“今天,野田课长没来吗?”

“这件事与野田君无关。”

渡濑把近藤领进会客室,拉出会议桌旁边的椅子径直坐下。由此可见,他认为这场面谈不需要劳烦税务师神田亲自出面。

“实际上,我想看看公司决算报告的明细。这里应该有副本吧?”

“明细的副本吗?”渡濑露出困惑的神情,“明细的话,贵公司应该也有啊。”

“一部分容好像被人调包了。”

“那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渡濑探出了身子。近藤把明细的复印件铺在会议桌上。

“我总觉得,这份长期贷款的明细有些奇怪。”

渡濑看向明细的眼神中,读不出任何情绪。“上面显示,公司借给费斯电工三千万日元的长期贷款。然而,这件事根本是子虚乌有。”

“那个,您得到野田课长的许可了吗?”

渡濑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由于缺乏锻炼和连日的高强度工作,他的脸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白。此时,渡濑用冷淡的语气向近藤询问。

“许可?我身为部长为什么必须得到课长的许可呢?”

听到近藤的话,渡濑收起了讨好的笑容。

“因为我听说,会计的工作是专门由野田课长负责的。”

“野田,是我的下属。”近藤说。

“为了谨慎起见,我能跟野田课长商量一下吗?”

“没有商量的必要。”

近藤语气强硬地说,渡濑的脸变得冷淡起来。

“那样的话,就不能给您看了。”

“这件事你做不了主,税务师在吗?”

“他在开会。”

渡濑打算委婉地拒绝近藤。

“呵。”近藤问道,“去年决算报告造假的事,你们事务所也是知情的吧?”

渡濑没有回答,他的眼中浮现出不安。

“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近藤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如果继续用这种态度敷衍我,我就解除你们的顾问合同。”

或许由于心中拼命压抑着怒火,渡濑的脸颊开始轻微颤抖。最终,他判断这件事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于是留下一句“请您稍等”,便离开了房间。

过了很长时间,渡濑也没有回来。

近藤可以想象出他现在在做什么。首先他一定会给野田打电话,野田应该会说“不许给他看”。此时此刻,野田一定已经在田宫电机部闹开了。

“别来无恙啊,近藤部长。”

渡濑终于带着所长神田敏男回到了会客室。

神田长着一张圆脸,头发稀疏。他的皮肤被太晒得黝黑,不太像税务师,反倒像体力劳动者。这家会计师事务所有五十名员工,税务工作都交由事务人员处理,所长神田每日的工作只是陪客户应酬、喝酒、打高夫而已。即便如此,神田每年也有数千万日元的薪酬入账,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工作了。

“你好,税务师先生。你听说了我的来意吗?”

近藤的脸上丝毫没有笑意。

“听说了,这件事还请您别为难我们。”

神田故意皱着眉头,显得很轻浮。

“我倒是想请你别为难我,快点把副本拿出来吧。”

“这事不好办啊。”

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

“没什么不好办的,本来也是我们公司的数据。客户公司的总务部长要求你们拿出资料,你们推三阻四的才奇怪吧。”

“野田课长不同意给您看,而且,您也没有田宫社长的批准。”

“正是因为野田有可能篡改了数据,我才来问你们。”

“十分抱歉,部长。恕难从命。”

神田坐了下来,把身体深深地埋进椅子里。他从前的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我和野田课长是老交情了,他非常严肃地跟我说,这些资料不能给他和社长以外的人过目。”

“是吗?那没办法了。”

近藤说完,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资料,推到会议桌上。

“这是什么?”

“关于田宫电机账目造假事件的报告,里面也提到了贵事务所。”

神田坐直身子,慌慌张张地读了一遍资料,眼里的神情变了。

“田宫电机为了造假,做了明账、暗账两套账簿。账簿是贵事务所做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造假?”

制作两套账簿的技术含量很高,如果没有税务师事务所的协助,一般的公司很难独立完成。

“这个嘛,也是因为老交情了。”神田吞吞吐吐地说。

“因为是老交情,所以就帮忙造假吗?用这种伪造的决算报告申请贷款等于诈骗,你这不是明知故犯吗?”

“我也不想做这种事,但是——”

“你听说过反社会税务师这个词吗?”

近藤打断神田的狡辩,后者立刻闭上了嘴。

“近藤部长,没有的事,我们只是——”

“银行里有一份黑名单,专门记录参与账目造假的税务师事务所。一旦榜上有名,聘请这家事务所当顾问的企业就很难获得贷款。如果我向银行报告,说贵所与这次造假事件牵连颇深,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怎么会?”神田开始惊慌失措,“请您高抬贵手。”

“贵所目前生意兴隆,可那也是因为有信用度,税务师先生。你要向野田尽情分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劝你好好想想,帮我和帮野田,到底哪一个对贵所更加有利。”

神田的瞳孔深处,疑惑的旋涡在翻滚,但这个于算计的男人并没有犹豫太久。

“喂,喂,渡濑!快把资料拿来。”

苍白地听着两人对话的渡濑,此时已冲出了会客室。

不一会儿,渡濑抱着厚厚的账簿回来了。

近藤迅速翻阅账簿,很快找到了他要的资料。长期贷款明细,贷款金额三千万日元。

有了。借款人果然不是费斯电工,明细上的公司是——

“拉菲特株式会社?这是什么公司,税务师先生?”

神田把头摇成了拨鼓。

“不,不清楚。容是野田课长输入的,税务师事务所并不知道其中情。”

“真的不清楚吗?”近藤追问,“如果之后发现你骗了我,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真的不清楚。近藤部长,请您相信我嘛。”神田立马讨饶。

“这本账簿暂时由我保管。”

近藤拿着账簿离开了税务师事务所,换乘地铁回到京桥。他把账簿寄存在车站的储物柜里,然后空着手向公司走去。公司里,野田正等着他。

* * *

野田来电时,田宫正在打高尔夫球。

田宫的第一杆向右偏了少许,他正准备从杂草丛生的障碍区域挥出第二杆时,放在部口袋的手机开始剧烈震动。田宫响亮地咂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如果来电显示不是野田的名字,他大概不会理睬。

“啊,社长,抱歉打扰您了。”

“什么事?”

野田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应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神田税务师那边打来电话,说近藤去了事务所。”

“你说什么?”事情太过出乎意料,田宫忍不住对着手机吼道,“他去干什么?”

“听说他想看公司的决算报告,就是那份贷款明细的——”

“岂有此理,不会已经给他看了吧?”田宫愤怒地问道。

“这个……”电话另一端的近藤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叮嘱过他们,绝对不要给近藤看。但是,神田税务师好像——”

“给他看了?”

“嗯,是的。”

“蠢货!”田宫对野田发出一声怒吼,并在盛怒之下挂断了电话。

近藤没有打招呼直接杀到税务师事务所,自然不可饶恕。神田轻而易举地就把账簿给了近藤,也让人恼火。若无其事地打电话报告的野田,也是个实打实的蠢货。真是的,这帮人没有一个省心的!

然而,这份怒意马上被心中泛起的一丝不安取代了。

近藤到底为什么盯上那笔钱呢?是野田做事不干净,露出了马脚,抑或是另有原因?心中泛起的小小疑问,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开始卷起疑惑的旋涡。

“田宫社长,到你了!”

被同伴提醒后,田宫再次摆出击球的姿势。

他的眼睛盯着白球,心中却将白球换成了近藤的脸,“浑蛋!”

田宫用尽全力挥出球杆,高尔夫球向着远方快要下雨的积雨云飞去,比起田宫瞄准的方向,向右偏了许多。

“完了!”

田宫这样想的同时,草坪前面的池塘溅起了一道水花。

“啊——啊,糟糕!”

远处传来高尔夫球场球童的声音。

4

“百忙之中让您赴约,实在抱歉。”

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八点,贝濑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会儿。田宫对着进入包间的贝濑,深深鞠了一躬。

“哪里哪里,您言重了。不过社长,这顿饭我们还是各付各的吧。因为还有之前贷款的事,最近比较敏感。”

贝濑着重强调了“各付各的”这几个字,似乎想表明他与别的银行职员不同。

“您误会了,支行长。这次请您来不是要谈贷款的事,您不必担心。”

田宫说完,吩咐送热巾的女招待开始上菜。

田宫是以“有要事相商”为借口请贝濑吃饭的。此刻,他的脑中回想起邀请贝濑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

前几天,那场狼狈不堪的高尔夫活动结束之后,田宫直接回到了公司。回到公司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和平常一样在办公桌前处理工作的近藤叫到跟前。

田宫吩咐过野田,在他回到公司之前不要跟近藤提起这件事。此时,田宫回到公司后立刻叫来近藤。野田看到这一幕,也暗自期待着田宫能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听说今天,你去了神田税务师的事务所。你去那里干什么?你这样擅自行动让我很为难啊,近藤部长!”

此时,田宫的情绪前所未有地激动。

“因为公司账簿里有些容被伪造了。”

近藤平静地把手里的复印件铺在办公桌上,是账簿的复印件。

果不其然,上面印着长期贷款这一科目名称。田宫惕地问:“这又怎么了?”

“野田!”

近藤没有回答田宫,相反,他冷不防地喊出这个名字。野田从座位上站起,往近藤的方向走去,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极度不愉快。

“这条科目里的容,被你修改过了吧?”

野田瞥了一眼资料,佯装不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耍这种花招?”

“大概是神田事务所的渡濑先生修改的吧。”

“撒谎也撒得高明点,野田。撒这种谎,小学生都会嘲笑你。”

野田用极其凶狠的眼神瞪了近藤一眼。

“你也没法证明他在说谎吧,野田君都说不是他干的了。”

田宫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三人不约而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公司部的人际关系正向着无可挽回的危险水域行驶。

“那么,立刻打电话给神田事务所的渡濑先生,向他确认这件事,野田。”

野田没有回答,只是用没有情绪的眼神盯着近藤。近藤继续说道:“我屉里的账簿,有几页被你调换了吧?”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野田愤怒地问,他的脸变了。

不远处,近藤的办公桌明明上着锁。

“我搜过你的屉,里面有我办公桌的备用钥匙。钥匙的制作日期是上周三。杂费的明细中,有一家收款方似乎是制作备用钥匙的商店。”

“你到底想说什么,近藤部长?”

面对田宫近乎非难的提问,近藤寸步不让地问:“这家叫拉菲特株式会社的公司,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我们的客户啊,我跟他们的社长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请给我看看借款合同。”

“没有签合同。”田宫答道。

近藤也知道这必然是谎话。

“借给别人三千万日元却连合同都没有签,这也太奇怪了吧?约定的还款日期是什么时候?”

“近藤部长。”田宫从座椅靠背上直起身子,“我请你搞搞清楚,这件事由身为社长的我全权处理,所以请你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那样的话,请社长把自己的钱借给别人。”近藤当即顶撞道。

这回连田宫也找不到反驳的说辞。

“这样的贷款,只会使我们的财务状况更加糟糕。请让他们立刻还款,还款所需的资金就由社长借给他们吧。”

“我会考虑的。总之,这件事能不能交给我处理呢?”

对现在的田宫而言,近藤无疑是世间最大的麻烦。况且,他还全盘否定了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经营理念,是个彻头彻尾的破坏王。在他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之前,最好拜托银行把他领回去——田宫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 * *

“实际上,我想跟您谈谈近藤部长的事。”待两人用餐告一段落后,田宫终于切入了正题,“他在公司里总是和别人起冲突,我实在难以应付。”

贝濑正打算把装着冷饮酒的小酒杯送到嘴边,听到这话,他把杯子放回餐桌,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把外调人员调回银行,面子上可不好看啊。”

不出所料,贝濑的反应绝对谈不上是善意的。

“当然,我也不想做出这样的决定,支行长。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接收外调人员之后将其遣返银行,无论理由多么正当,银行都不会给好脸。田宫明知如此,却还是下了决定。

“您不能再考虑考虑吗,社长?”

“我也想接纳他,可是,他实在让我束手无策。”

“近藤部长,到底哪方面做得不到位呢?”贝濑用无比郑重的语气问道。

毕竟前段时间刚刚发生了田宫电机账务造假事件,贝濑对田宫多少有些不信任。而田宫也收到消息,说贝濑反对银行与田宫电机继续保持业务往来。因此,两人虽然维持着表面和气,但心中对对方的反感早已生根发芽。并且,田宫偏执地认为,如果没有近藤,公司根本不必面临被银行中断业务的危险。这使得他心中的怒意成倍地增长。

“首先,他太缺乏队合作意识了。非但得不到部下的信任,连我也为此伤透了脑筋。其次,他还喜欢对公司经营指手画脚,前几天那份经营计划就是他牵头做的,虽然是一桩好事,但计划书的容却不着边际,董事们的评价也不佳。如此一来,我们公司实在容不下他了。”

贝濑板起面孔,小声说道:“实在是难办啊。”

“总之,能否请您跟人事部门谈一谈呢?”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拜托您了,支行长。”

不管以什么方式,只要能把近藤调走,那笔三千万日元贷款的事就没有人再追究。况且,接收银行外调人员原本就是为了讨京桥支行的欢心,但对贝濑这样的人,这种讨好恐怕是枉费心机。

和东京中央银行打交道的方式或许应该跟着时代好好变一变了,田宫不禁想道。没必要勉强自己,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

田宫目送着贝濑坐上餐厅门口等候多时的支行长专车,随后,他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在出租车后排坐定的田宫掏出手机,给常去的酒馆打了电话。今晚实在让人郁闷,必须找个地方痛饮一番。

5

近藤拜托渡真利调查了“拉菲特株式会社”的信息。

“同名的公司总有七家。东京都有三家,都和田宫电机不是一个行业,两家服装行业,一家似乎是餐饮业。横滨和千叶也有,都是餐饮业的公司。怎么办?”

“能不能先把调查报告传真给我,我要好好想想。”

几分钟后,近藤专注地看着东京中央银行融资部传来的资料,陷入了沉思。

找不到和田宫电机的连接点,这七家公司里,究竟哪一家才是真正的借款人呢?

此时已经是近藤拜访税务师事务所,和田宫发生冲突的第二天。

田宫说没有签订贷款合同,这必然是谎话。但是,即便存在贷款合同,也一定藏在近藤无法找到的地方。

“有没有别的办法呢?”

近藤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是在下午,他从未处理盒中拿出银行存折的那一刻。

借钱给别的公司时,很少有人会从存款账户里取出现金,然后把现金直接运到别人公司,多数人会采用“银行转账”的办法。因此,只要找出三千万日元贷款的收款人就好了。

那天晚上,近藤一直等到野田下班后才开始行动。他要调查的是,公司究竟是在几年前向拉菲特株式会社借出了长期贷款。

问题的答案就在往年的决算报告中。决算报告里虽然没有真正的借款人,但一直有一笔资金记在长期贷款那一项中。

这笔资金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四年前,是从合并以前的东京第一银行的存款账户汇到对方账户里去的,转账日期是五月十七日。

近藤去了仓库,开始寻找那一年度的银行汇款申请书存根。财会资料的保存年限是七年。无论处理得多么干净,只要有人把公司的钱借了出去,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仓库和办公室同在一个楼层,说是仓库,其实不过是一间空房间临时承担了仓库的功能。走进仓库,扑面而来的是黏湿热的空气,空气中混合着不知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

房间里凌乱不堪,两侧的架子上摆着营业部使用的试制品,和一些不知道是商品还是破烂儿,抑或是残次品的机械零部件。大量的财务资料被堆积在仓库的最深处。

近藤挪开脚边随意堆放的硬纸箱,走到贴有不同年度标识的货架前。他把若干个积满灰尘的纸箱搬到地板上。徒手打开箱子,手指立刻被灰尘染得乌黑。

箱子里塞满了贴着发票的剪贴簿和各种记账凭证。近藤开了好几个箱子,终于,他的手在一张陈旧的汇款申请书存根上停了下来。

就算是田宫和野田,也一定不会细心到把这份资料藏起来。

申请书上的字迹规规矩矩,一看就知道出自野田之手。

收款人是拉菲特株式会社,汇款金额三千万日元,汇入的银行账户是白水银行日本桥支行的活期存款账户。

近藤抄下了账户号码。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渡真利传真过来的调查报告,开始在里面查找与白水银行日本桥支行有业务往来的公司。

符合条件的公司只有一家。

6

这家服装店的目标客户,应该是三十岁到四十岁左右的女

衣架上挂着的服装以高雅时尚的设计为主,并不花哨。近藤的眼前挂着一条连衣裙,他翻开连衣裙上的价格标签,六万五千日元,至少对近藤家的经济状况而言,这个价格的连衣裙不是轻易能入手的。

店里还有一位客人,店员一直陪在客人身边介绍店的服装。

近藤所在的地方是日本桥站附近的百货商场。他调查后发现,这家商场里有一间和“拉菲特”同名的实体店铺。

“那个,不好意思。”近藤向不远处站着的一位店员搭话。

店员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气质沉稳娴静,和这个品牌给人的感觉很相似。

“这个拉菲特是原创品牌吗?”近藤问道。

“是的,这里的服装全都是公司独立设计的。您是要送人吗?”

“嗯,算是吧。”近藤含糊其词地说道。

渡真利的调查报告显示,拉菲特株式会社的总部办公室位于地铁日本桥站附近的一栋多租户大厦。

“那个,如果您知道对方尺寸的话,我可以帮您搭配。对方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吗?”

“我不太清楚。”

听到近藤的回答,店员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因为是对方让我来的,所以我觉得她应该会喜欢这里的衣服。我们打算这周日正式过来挑选,有没有宣传册之类的资料可供参考呢?”

服装店的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店员从桌子屉里拿出一本印有模特展示页的手册,向近藤走来。

近藤道谢后接过册子,便急忙离开了服装店。

宣传册上没有企业相关信息,但是,上面的公司地址和调查报告上的完全一致。毫无疑问,这家公司就是田宫电机的借款对象。也就是说,田宫把三千万日元借给了一家拥有自主品牌的小型服装公司。

近藤坐在女装卖场角落的沙发上,重新看了一遍印满时尚服装设计的宣传册。这一次他想确认信用调查报告上的法定代表人姓名。

棚桥贵子。

地址是大田区。虽然连年龄是四十七岁这样隐私的信息都查到了,但其他信息不得而知。

是田宫的女人吗?

近藤手里拿着地图,走向下午六点后依旧闷热的市中心街道。终于,他在一栋位于背街小巷的大厦前停下了脚步。大厦玻璃质地的外墙倒映着沉重的天空。

这栋大厦的一楼就是拉菲特的总部办公室。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可以看到房间部的样子。办公室小巧舒适,很适合这家年营业额不满一亿日元的小型公司。

近藤站在窗外观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向一楼侧面的入口处走去。随后,他打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刚一踏进办公室,近藤就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大概是因为室堆满了硬纸箱,甚至有些已经摞到了天花板。工作人员正在忙着拆开硬纸箱,分拣箱子里的货物。公司的员工都很年轻。近藤打了一声招呼,一位坐在办公桌前文员模样的女员工立刻站了起来。

“我是田宫电机的人,请问社长在吗?”

文员接过近藤的名片,仔细地看了好久,然后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田宫电机吗?”

她问道:“您和社长约好了吗?”

“没有,碰巧在附近办事,所以想过来打声招呼。”

文员的脸上,怀疑的神愈加浓厚。

“对不起,您和社长究竟——”

对方似乎误以为近藤是推销人员。

“不好意思,我是田宫电机总务部的人。”名片上就是这么写的。“你跟社长说,我来是为了谈公司借款的事,她应该就明白了。我不是做上门推销的,请放心。”

文员似乎终于认可了近藤的说法,她说了一句“请您稍等片刻”,便拿着名片走进了最里侧的房间。

“您这边请。”

没过多久,文员回来了。她把近藤领进最里侧的房间,那里坐着一位女人。房间似乎被当成多功能室使用,摆着一张会议桌。女人面前的桌面上铺满了服装设计草稿。一名员工和近藤在门口擦肩而过,她似乎刚刚结束了和那位女人的碰头会。

“您到这来,有何贵干?”

女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眼镜上缀着两条金的防滑链,此刻,她正透过镜片打量着近藤。

“您是社长吗?”因为对方没有给出名片,近藤只好这样问道。

“是的。”对方说完对近藤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空椅子上。

“我是田宫电机的总务部长,敝姓近藤。这次冒昧来访,是想问您一件事。”

近藤从公文包里拿出前几天在仓库里找到的汇款申请书复印件。然而,他只是把资料拿了出来,并没有给对方看。棚桥贵子探究的目光变得锋利起来,让近藤感到犹如芒刺在背。

“我想问的,是田宫电机借款给贵公司的事。”

对方没有接话,近藤继续:“我听说因为您和田宫私交甚好,所以他才把钱借给了贵公司。但是,您连借据都没写,实在让我们很为难。田宫电机在四年前借了三千万日元给贵公司,这一点没错吧?”

“你说的话真奇怪。”棚桥的语气中带着刺,“这件事你可以问田宫啊,为什么要专门找我确认呢?真让人费解。况且,没写借据这一点根本就是胡说,我明明写过。这难道不是你的片面之词吗?”

棚桥展露出了格中尖锐的一面。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近藤答道,“只要公司有债权,我就应该了解还款计划。”

“田宫社长本人说了要我们还款吗?”棚桥反问,她的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田宫本人并没有这样说过。但是公司里有一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收的借款,实在让人伤脑筋。棚桥社长,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有必要跟你说吗?”棚桥明显表现出对近藤的不信任。

“我身为财会负责人,有必要了解相关情况,以作为今后经营计划的参考。”

“那样的话,就暂时保持原状吧。”

“您说的暂时,是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啊。”棚桥烦躁地说,“你知道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况且,这又不是你们公司的钱。”

棚桥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有些奇怪。

“不是我们的钱?”

近藤抬起头看向棚桥,后者连忙把视线移开了。由此可见,她本人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因为我跟田宫社长私交甚好所以才借钱给我们吗,既然如此,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追根究底又有什么意义?”

“请您搞清楚,那可是我们公司的钱,棚桥社长。您和田宫到底是什么关系?”

“关你什么事!”棚桥的态度只能用傲慢来形容。

“如果与我无关,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听到近藤尖锐的反驳,棚桥的眼神变得无比严肃。她回敬道:“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总务部长。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请你出去!”

7

“他说自己是财会负责人吗?”

今天是举办各公司法人代表会议的日子。晚上八点过后,参会的社长们向酒店的宴会厅走去。此时,田宫的手机响了。

“他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头绪吗?”

“有一个从银行过来的外调人员做了公司的总务部长,我猜应该是他。”

田宫响亮地咂了咂舌,“我已经千叮万嘱让他不要插手这件事了,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他突然找上门,让我很为难啊。”

“十分抱歉,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过分。”

众人已经在干事的带领下碰过了杯,逐渐喧闹起来的宴会厅角落,田宫正用手捂着手机听筒,小声说道。

“这个人相当难缠,跟他的前任根本没法比,无视我的命令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我明明跟他说过那件事由社长全权处理,让他不要碰的。现在我正拜托银行把他调回去呢。”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重重的叹息声,田宫顺势问出了那个让他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也知道这事不该提,但是那笔钱您打算什么时候还呢?”

田宫握着手机离开了喧闹的宴会厅,他走到安静的大厅,看见一把空椅子,便坐了下来。

田宫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对方眉头紧锁的脸庞。在对方看来,田宫这句话确实问得不合时宜,另有所图的人原本就是田宫。

“总得让我们的业绩喘口气吧。不管怎么说,服装行业的竞争也很激烈呢。”

就算公司没钱了,你自己的荷包不是鼓鼓的吗?田宫差一点就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但他忍住了。他自欺欺人地说道:“没关系,我们还撑得住。”

“如果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会考虑的。”

难处早就有了。然而,田宫只是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把电话挂断了。

田宫把结束通话的手机盖上,塞回长的口袋里。他的心里突然腾起强烈的怒火,愤怒的对象既有打电话的人,也有近藤。

原本田宫一直在大型企业做着自己心仪的工作,但多年以前,父亲的突然离世,使他不得不放弃一切接手家族企业。在田宫的心里,这种奇怪的被害者意识最终变成了任,“既然如此,这家公司我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田宫在自己的公司是名副其实的国王,根本没有下属敢忤逆他的意思,反驳他的言论。

然而近藤这件事,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他一顿就能解决的。

因为田宫并不明白近藤的意图。他强行闯入拉菲特的总部,究竟意欲何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被调回银行了,所以报复地找田宫电机的麻烦吗?

没有哪家中小企业是完全查不出问题的,当然,田宫电机也不例外,它被自身固有的局限狠狠地束缚着。田宫认为,这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类似于税金,是向社会这所学校缴纳的学费。

田宫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银行。

这与父亲向他灌输银行恶人论有很大关系。因为银行曾经单方面破坏了与田宫电机的贷款约定,导致田宫电机差一点开出空头支票。事情发生时,田宫约莫还是初中生。那天晚上,回到家的父亲气得满脸通红,他把客厅里的玻璃座钟用尽全力砸在地板上,玻璃碎片摔得到处都是。那只座钟是银行周年庆典时送给客户的纪念品,背后用烫金字体写着当时东京第一银行的名字。肆意宣泄着怒火的父亲仿佛变成了非人的恶鬼,但田宫只能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相信银行职员,哪怕已经签了合同,钱不到账上都不能掉以轻心。父亲一直这么教育田宫。与此同时,银行也像父亲说的那样,一直做着不配让人信任的事。

父亲的训示变成了田宫对待银行的基本方针。在此基础之上,田宫又加入了自己的理解,那就是“利用银行”。

虽然田宫打从心里眼儿厌恶银行,可一旦银行中断融资,企业经营就免不了陷入困境。为了继续从银行获得贷款,为了强化与银行的关系,他接收了像近藤那样的外调人员。因为这种违的处理方法,近藤之前虽然调来了好几名银行职员,但那些人最终都因为“个人资质问题”离开了公司。田宫电机表面上一直为银行职员准备着职位,向银行卖着人情。但实际上,田宫无论如何都无法信任这些调来的银行职员。久而久之,两者之间难免产生摩擦,银行职员们在公司待不下去,承受不了压力,便一个接一个地回到了银行。

田宫对近藤的态度也是如此。只有一点不同,近藤这个人和以往那些银行职员都不一样,他居然一步步地踏入了田宫电机的“禁区”。

对田宫而言,银行的外调人员只是单纯的装饰品,是用于笼络银行的外部姿态。

他已经向银行提出了调回近藤的申请,但心中的烦躁感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7

“前几天你去税务师事务所的时候我就说过,让你不要擅自行动。”

近藤“突击”拜访拉菲特总部的第二天,田宫这样说道。他那因为憎恶而眯起的双眼,正试图探究出近藤的真实想法。

社长与总务部长本该是公司最亲密的两个人,现在却沦落到了彼此疏远、互相揣测对方心思的关系。

“账务造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收的三千万日元借款,如果对这些视而不见,我都不知道自己从银行调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近藤说道。

“不管从哪里来,你都不能无视上级的命令擅自行动吧。”

“那么,可以让他们把那笔钱还回来吗,社长?”近藤再次问道。

“这件事不需要你心。”

“那笔三千万日元的钱款,如果还回来了对我们公司会有很大帮助,至少能解决目前资金运转困难的问题,为什么不回收呢?”

对公司有很大帮助——听到这句话之后,田宫的瞳孔中似乎有什么在跳动。

然而,这份情绪转眼间被隐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下,化作“近藤部长”这一句混杂着叹息声的话语。

“跟你说也是白费工夫,总之,请你不要再擅自行动了。”

扔下这句话后,田宫匆匆忙忙地拿起外套,拜访客户去了。

又是一拳打在空气上了吗?

近藤无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不远处的野田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敲打着会计专用电脑的键盘,但脸上难以掩饰的得意已经出卖了他。

作为会计,野田的业务能力无可挑剔。但他缺乏向田宫提出意见的魄力,他只是上司的应声虫。他从不考虑公司利益,只会看社长的脸事,是典型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型职员。

比起公司更看重私人交情的经营者、帮助公司做假账的税务师事务所,再这样下去,这家公司迟早要被毁掉。

——又不是你们公司的钱。

近藤的脑中再次响起了名叫棚桥的女社长的这句话。不是田宫电机的钱,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近藤不是没有怀疑过,四年前,田宫电机真的有余力借给别人三千万日元吗?至少从田宫电机目前的经济状况来看,这件事是难以想象的。

近藤从财务文件的书架上出了当时的决算报告。

当时的公司确实是盈利的,但与近藤推测的一样,业绩并没有好到足以借出三千万日元的地步。近藤翻开《总分类账》 时,正在作会计核算软件的野田突然停止了动作,他不耐烦地咂了咂舌。

“你翻开那种东西究竟想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继续干你的活,有问题我会问你的。”

“社长刚刚才叮嘱过,让你不要擅自行动。”

“所以我上厕所也要向社长报备吗?田宫电机什么时候变成幼儿园了。”

近藤没有理会愣在一旁的下属,他把视线重新落在账簿上。

三千万日元的资金来源,一定就藏在某个地方。

找到了。

借款给拉菲特的两周前,有人向田宫电机的存款账户汇入了三千万日元的资金。

然而,备注栏里的信息却让人大吃一惊,上面写着“东京第一银行”的名字。

种种线索都指向一种可能

“你们把银行贷款借给拉菲特了吗?”

银行界称之为企业转贷。

然而,转贷——亦即“为了借钱给别的公司而申请贷款”,这样的理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银行接受的。

假如转贷的资金是以流动资金贷款的名义申请下来的,那就毫无疑问是违法行为。

“野田。”近藤冷着脸走了过来,“借给拉菲特的资金,是挪用的银行贷款吗?”

野田的眼神中充满了黏稠不堪的焦躁,他盯着近藤。

“我怎么知道?”野田佯装不知。

“你们有必要这样做吗?”

野田似乎在考虑怎样回答才比较妥当,然而,他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话却是“谁知道呢”。

“我不过是遵照上级的命令处理事务罢了,你还是去问社长吧。”

“不用了,我直接问银行。”

野田的表情变得凶狠起来。

他长期经手会计事务,自然知道把流动资金贷款转借给别人的公司会是什么下场。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近藤索与他摊牌,“你们从银行拿到了三千万日元的贷款,却擅自转贷。并且,资金借出后的四年完全没有还款迹象。田宫电机确实是家族企业,但它同样关系到包括你在的每一位员工的切身利益。然而在这家公司,居然找不出一个敢对社长说不的人。结果,田宫电机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连三千万日元的银行贷款都批不下来。你作为旁观者,见证了全过程。你扪心自问,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宛如肮脏的河面上,垃圾被水流裹挟着冲向远方一般,野田的脸上也有一瞬间出现了异常复杂的情绪。

“你知道什么?”被敌我意识蒙蔽心的野田愤怒地说道,“你干得不顺心还有退路可走。像你这种人,能明白不拼命攥住这个饭碗就活不下去的人的心情吗?”

“我明白。”近藤说,“我并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你好像误会了。哪怕回到银行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是抱着为这家公司鞠躬尽瘁的决心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发自心地希望它好起来。你愿意做社长的应声虫那是你的自由,但是,野田课长,我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只要这家公司还有振作的可能,我就会拼尽全力地争取到底。对我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是会计吗,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家公司的财务数据了。如果你出于对社长的恐惧而不敢直言以对,那么至少请你闭嘴,不要再干涉我的事,可以吗?”

近藤本以为野田会对自己怒目而视,然而,野田此刻的表情却充满了不甘与委屈,像极了被母亲责骂后的孩子。

“你在这里充什么英雄好汉!”野田用手指擦了一下泛着油光的鼻尖,“你别搞错了,我也想让这家公司好起来。但是,我可是万年课长,一辈子都得被像你这样空降而来的银行职员压在下面的万年课长。总之,在社长看来,我就是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这样的小角一旦对社长指手画脚,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此时的野田,周身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哀伤气质。近藤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理解了这个男人的辛酸与不甘。

“我也向社长提过建议。”野田悔恨地把视线移开,“但是社长对我说‘你只要乖乖地完成上级的命令就可以了’。我在这家公司二十年了,二十年都只是个课长。我就像一根钉在柱子上的钉子,你明白吗?哪怕墙上的挂历每年都会换成新的,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直到身体变得锈迹斑斑,最后被人拔走。这样的人生,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人生是可以改变的。”

野田死水一般的眼中,突然闪过小小的惊讶的火花。近藤继续说:“但这需要勇气。现在的你,彻底地暴露了上班族的软弱,成了一个寒酸的糟老头子。比起说‘不’,对上司言听计从当然要轻松许多。但是,我们上班族一旦变成了只会对上司点头哈腰的应声虫,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近藤突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炽热情感翻涌而来,他咬紧了嘴唇。

那个时候,近藤在万众期待下入选新支行的筹备委员会。他至今也没有忘记,接到调令时心中涌起的那份喜悦。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很纯粹的感情,与他之后经历的地狱般的日日夜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管怎么努力,业绩都达不到期望的水准。那时的近藤终日在支行的客户之间奔波,磨破了好几双皮鞋。他心深处某些重要的东西也和鞋底一样,在无尽的奔波中被损耗、被消磨。每天早上,营业前召开的例会上,近藤都会被急功近利的支行长不停地辱骂。这种辱骂最终变成了不做期待的疏远。那时的近藤,无论上司提出怎样的要求,都只能唯唯诺诺地回答一声“好的”。近藤曾经很喜欢这份工作,也有自己坚守的原则。可如今,工作变成了一座灰的沙山,近藤要做的只是遵照吩咐,用杯子舀起沙子,然后堆出另一座沙山——对近藤而言,那段日子留给他的感受就是如此的贫瘠且荒芜。

近藤曾经想过把工作放在第二位,自己只要过好工作以外的生活就行了。然而,工作毕竟占据了一天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对工作丧失信心相当于放弃自己一半的人生。无论是谁,都会尽量避免这种选择。世上最无聊的事,就是敷衍了事地对待工作。生而为人,真的有必要把人生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吗?

“总而言之,这件事——”近藤把话题拉回,他用手中的圆珠笔一下一下敲打着翻开的账簿,“不管社长什么态度,我都要一查到底,直到查出让我信服的真相。如果借给拉菲特的三千万真的没有回收的可能,那么这笔钱就应该作为‘非损’处理。”

“非损”,指的是非常损失。

“在税务方面,这笔钱是不能算作亏损的。”

“你说的是税法的规定吧?”

近藤三言两语就堵住了野田的反驳,“我说的是公司财会层面的处理。一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收的借款,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计入公司资产?我绝不允许如此敷衍的决算报告出现在我们公司。”

野田呆呆地怔在原地,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