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银行规则

六 银行规则

1

微微的细雨打湿了北新地的地面。此时是星期二晚上八点多。或许是时间尚早,又或许是受经济不景气的影响,路上来来往往撑伞的行人寥寥无几。半泽和竹下丝毫不理会周围那些无聊的揽客声,默默地走着,最后在一幢多功能大楼前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家店。”

整洁的大楼墙面上,镶嵌着承租于此的店招牌。竹下指了指其中一家名为“Artemis”的粉店招牌,率先一步走进了大楼。

这种地方他也能找得到。半泽对竹下的韧劲真是甘拜下风。

竹下觉得从东田女人那里肯定能找到突破口,于是向和东田关系密切的几位社长多方打听,终于查到了这女人是在这家夜总会上班的。

“是一个叫未树的女人。东田是这里的常客,听说他和未树已经勾搭了快两年了,好像现在两个人也是经常一起来这里上班。破产社长还真有一套啊。”竹下一边撇着嘴说着风凉话,一边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这是一幢还算比较新的大楼。电梯门打开的同时,下来了一给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送行的陪酒女,她们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穿着开衩高到隐约能看见的旗袍。

半泽和竹下乘上了空出来的电梯。这家店在三楼,走廊的最里面。

推开沉重的黑大门,瞬间震耳欲聋的卡拉OK声就迎面扑来。虽然时间还早,但屋已经传来了各种千娇百媚的声音,还有一名手握麦克风的年轻男子一边跳着舞一边投入地唱着走了调的南天星的歌。

“欢迎光临。”

尽管打招呼的声音如此热情,竹下却只是板着脸抬起一只手示意了一下。

“好开心呀。您又大驾光临啦。请往这边走。”

两人被带到了一张在角落的桌子。一名女孩子坐在二人中间,坐在靠墙位置的半泽,环视了一下仍旧有很多空座的店。

一个看起来仍稚气未脱的小个子姑走到半泽面前和他打招呼:“欢迎光临。”因为没有客人,所以分到每桌的女孩子很多。竹下问道:“未树在不在啊?”

“未树?不好意思,她还没来呢。不过我想她应该也快到了。”

他俩举起兑水酒先干了一杯,竹下随便吃了两三口下酒菜,锐利的目光盯住了店的一个角落。

“你瞧那儿。”听见竹下这么说,半泽若无其事地向那里看去——两个男人正在喝酒、三个女孩子围坐在他们旁边,但两个人连点儿笑容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这就是一直待在东田家公寓前的那两个家伙。国税局的。”

“也就是说他们在搞秘密侦查?”

国税局的动向在明面上根本无法掌握。不过可以明确的是,国税局确实是获得了某些信息也在采取着行动。

正在这时,店门被推开,“啊呀,欢迎光临。”随着桑一声又尖又细的招呼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是东田。

未树也一起进来了。她一进门就赶紧帮东田存包,把他的一个大行李箱拿到店去了。东田上身穿着藏青麻制短上衣,下身是接近白子,进门后顺手将塑料袋递给了老板

“给你带了点儿礼物。”

“哎呀,这不是乌龙茶吗?一看就是高级货。您这是去过中国了吗?”

“我带了很多,给店里的姑们都分点儿吧。”

被女孩子们围着奉承道谢的东田心情极佳,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被领到桌子边刚叉开双坐下来,突然发觉正对面坐着半泽和竹下二人。一根香烟刚刚叼到嘴上,一脸满足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双方就这么互瞪了好几秒钟。但是,东田转而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将打火机的火苗凑近嘴边,点着了香烟美美地吸了起来。

坐在半泽身边的竹下站了起来。半泽根本来不及制止他。

“真是好优雅呀。拿着借来的钱挥霍,玩得挺潇洒啊!你个浑蛋!”

恰在此时,卡拉OK的音乐声停了,店瞬间安静了下来。东田只是嘴里吐出“嘁”的一声,扭过头去,根本没理睬竹下。

“你倒是说话啊!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客人和女招待们屏气凝神的注目之下,竹下叉着双挡在东田的身前。狭窄的店,一种紧张的气氛迅速弥漫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竹下和东田身上,想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这是给店里添麻烦呢,老实点儿坐好吧。”东田说道。

“给店里添麻烦?你有没有搞错,给我们添了天大麻烦的是你这家伙啊。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吗?做尽坏事还反过来倒打一耙,简直就是强盗逻辑。”

说罢,竹下抓起台子上的点心盘子就朝东田扔了过去。东田闪身避过,玻璃盘子砸在他身后的墙上,撞了个粉碎,碎片四溅。坐在旁边桌子的女孩子们都惊叫着跳了起来,赶紧逃到了在远处。

“喂,老板,叫察。他这是在损坏物品。”东田瞪着竹下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暴怒的竹下抄起了东田身前的桌子,在一片惊叫声中,将桌子高高举起,想要砸向东田。

“竹下先生!”半泽慌忙拦住了竹下,将桌子放了下来,“这么做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由于愤怒,竹下的脸都变形了。一反平时略带幽默的表情,眼底藏着狰狞的凶光。

“这还能容忍吗?这种家伙,他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界上!”喘着粗气的竹下破口大骂。

“竹下先生——”

拦着竹下的半泽身后,传来了东田嘲讽的声音:“什么呀,尖嘴猴腮的穷酸银行职员也一块儿来了啊。”

“那你就跟这个不明事理的大叔解释解释,如果有话想跟我说,通过律师来找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遵守法律,要遵守规则,要抵制暴力,你说是吧。”

“你说什么?”竹下又想要冲过去,半泽拦住了他,瞪着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们的东田,他站在散落了很多玻璃碎片的椅子旁。

“东田先生,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是只靠法律构建起来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还有比法律更重要的东西。听好了,你也就能在这里扬扬自得一会儿了。你口中所说的法律,不久之后就会让你痛哭流涕。敬请期待吧。”

东田冷笑起来。

“啊,好可怕呀。最近的银行干的都是连催高利贷的都自愧不如的违法讨债勾当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向上面告你的哦。明明像个丧家犬一样,只有夹着尾巴逃跑的本事,少在那儿说大话吧。”

半泽拉住想要猛冲过去的竹下,说:“我们走吧。”随后他俩出了店门。

“那个王八蛋!”

一进电梯,竹下就扯着大嗓门怒吼了一声,电梯小小的轿厢也跟着震颤起来。他的身体因愤怒而不住地颤抖,夹杂着白发的脑袋也憋得通红。

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但若论怒火中烧的程度,半泽和竹下是一样的,不,应该更甚。

但要是中了激将法而使用暴力的话,那就正中了东田的下怀。

走出了大楼,竹下开口说:“你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

“你留下来准备做什么?”

“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东田动手的。”

竹下抬起头来仰望着刚刚走出来的这幢大楼,“只要监视着这家伙的话,应该就会有些收获的,既然没有别的线索,现在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盯住他说不定就能发现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儿可能也好。不是已经查到这家店了吗,不过还有很多没搞清楚的事儿呢。比如说,东田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坐电车还是自己开车?自己开车的话,停在哪个停车场了?从这里出来后,是直接回家,还是顺便去其他地方?我准备把那家伙所有的行动彻底查个底儿朝天。我觉得这里面一定藏着东田隐瞒资产的线索。我一定要把它找出来,让东田那家伙彻底哑口无言。要是有消息的话我会马上通知你的,你就等着我吧。现在这就是我的工作。”

竹下斩钉截铁地说完这番话后,转身走进了这幢大楼对面的雪茄酒吧。在这个酒吧里监视“Artemis”所在的大楼,位置再合适不过了。目送微微抬起右手示意的竹下进了酒吧,半泽穿过雨势渐大的新地,向着车站迈步走去。

2

生无可恋。

那感觉简直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今天?或者是明天?——还是说告发自己的材料和存折复印件已经被寄往了某处?

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心不在焉,集中力几乎丧失殆尽。现在展现在浅野眼前的世界,黯淡无光,前景一片灰暗。

如同沟里流出来的铅灰的脏水一般,今天的浅野又度过了郁的一天。

开早会,接电话,有人来搭话时虽然也在应答,但大部分的容浅野都没记住。一切都如此空虚,简直就像做了噩梦一般——当然,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啊,该多幸福啊——浅野在模糊的潜意识里对自己轻轻地说着。

不对,还是有一件事还留在脑海里的。

是利惠发来的邮件。

我们这周六十一点到达新大阪站,麻烦你来接我们一下。

他记得邮件确实是这么写着的。浅野不安地想着,见到家人后,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扮演好丈夫、父亲这个角吗?

对于现在的浅野来说,想要在脸上挤出笑容,简直太难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浅野的神状态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现在——

在支行长住宅楼的自己家中,浅野打开了电脑,等待邮件的到来。昨天也是,前天也是,还有之前那几天也是,每天回到家里的浅野草草吃完饭后就一直坐在桌前,然后,等着“花”发邮件过来。

从最后一封邮件算起,已经过了十天左右了。

按照东田的说法,应该还有交涉的余地。这对浅野来说,简直就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事到如今,浅野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这个余地。

浅野也没有从容地认为这段日子也许是“花”放弃了。浅野并没有异想天开到置之不理这件事情就会任它自生自灭的地步,岂止如此,各种不安如同盛夏的积雨云般冉冉升起,层层密布,结成遮天蔽日的大块雪白云,不断地夺走浅野神上的活力。

对于被宣告执行死刑,却没有被告知何时行刑的囚犯来说,比起洗干净了脖子被套进绳索的瞬间,还是等待送自己上路的行刑官的这段漫长时间更让人不堪重负。

浅野现在正是这种心境。

没有邮件。

今天也是一样。

这段时间里,浅野的邮箱里已经堆积了不计其数的已发送的“哀求”邮件。

电话铃响了。浅野呆呆地盯着电话机看了一小会儿,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茫然地持续注视着,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出去,用手指握住了听筒。

“喂。”

自己那心不在焉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

“什么啊,原来你在呀。”

听筒那头传来的语速略快又洪亮的声音,钻入了浅野那已经空荡荡的大脑里。

“啊,是东田啊。”浅野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已经从中国回来了吗?”

东田没有理会浅野的问题,气势汹汹地继续说道:“你们那儿的那个半泽,那家伙简直太过分了,居然找到了未树的店里给我设埋伏,害我在店里丢了好大的面子。我差点儿想去报了!”

“半泽……”浅野答道,“他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家伙。”

“你嘟囔什么呢?如果是和银行回收相关的话,浅野你不知道才怪呢。公然在那里滔绝地数落我,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啊。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调走啊!浅野,你快点儿把他给我赶出大阪吧!”

“反正只是时间的问题。”

业务统括部的木村写的批判半泽的报告,容正如浅野所预测的那样,并且已经送达了人事部。人事部应该不久就会来征求他的意见,询问怎么处理。

“不用那么着急啦。”浅野漫不经心地答道,“不管那家伙再怎么叫唤也无济于事。他肯定承受不了来自银行的强大压力。用不了多久了。”

“是吗,那就好。”东田带着还是不太死心的腔调说道,紧接着就和浅野说起了去中国视察的事。

“现在日本与基础设施相关的建筑、土木、钢铁等方面的公司都还没怎么打入中国市场,这和当初预想的情况一模一样。”东田继续说道,“基础设施应该是政府管辖吧,这块怎么作是重头戏。不过幸好通过熟人的牵线搭桥,找到了一个优秀的中国人,总算差不多搞定啦。会计事务所也定好了,合同费用也付掉了。现在请他帮忙开始办创立公司的正式手续。快了快了。”

“我很期待。”

“怎么回事啊,听上去不怎么开心啊?你还在为上次那封恐吓邮件烦恼吗?不用担心,一旦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到中国来,以后就在中国发展好啦。”

不知是否是因为在中国的准备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因半泽的事情对浅野发泄之后,东田又开始变得兴高采烈,那口气俨然是一副已经在中国大获成功的样子。

“你说得对,到时候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啊。”

浅野放下听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依旧没有“花”发来的邮件。

3

“哎呀,加油吧。”

对说这话的自己,半泽不由得一阵心生厌恶。因为他觉得,名为银行的这个组织中那令人生厌的部分,已经原封不动地渗透到自己的话中、自己的声调中。

渡真利来大阪的那个晚上,久违的同窗同期四人再次相聚。

不过这次却是一次让人应付得心累的聚会。

前一天,人事部对近藤进行了有关外派意向的询问。今晚聚会的名义,是给近藤开一个激励会。

渡真利和半泽煞费苦心,仿佛对“外派”这个词毫不关心似的避而不谈,这反而让近藤觉得更不自在。再加上苅田,一股极不和谐的气氛油然而生。

“你那独户住宅怎么办呀?”苅田小心翼翼地问。

“化为泡影啦,没办法。”近藤倒是一脸轻松的样子。

“喂喂,没办法算什么话啊。因为你的事,我可是对人事部那帮家伙火冒三丈啊。”

渡真利第一个将心中的怒火宣泄出来,等他想到“糟了”的时候,空气已经骤降到了冰点。

“事到如今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啦。”苅田说道,“银行也就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吧。”

“你这是被驯养惯了啊,苅田。”大概是对近藤的外派忍无可忍,渡真利前所未有地反驳道。

“就是因为说这种话,人事部才会得意忘形的。听好了,所谓人事,就是喜欢拿这些我们不喜欢不称心的调动来试探我们。如果你买了房子,就把你调到需要搬家的岗位上去,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把刚刚建好的房子没收变成公司住宅,然后借给根本不知道是哪冒出来的人,而房主本人却被发配到遥远的地方,住公司宿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吗?这样的话,不就和中世纪的初夜权差不多吗?”

“说得有点儿过了啊,渡真利。”半泽说着,轻轻端起从未如此连珠炮般讲话的渡真利的酒杯,给他倒了一杯兑过水的薄酒,渡真利又任地往里面加了点儿烧酒。

“有什么过分的。我以前把银行当作可以工作一辈子的地方,虽然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但结果还是在银行里工作,可是这个银行又怎么样呢?回顾一下我们三十多岁的时候吧,哪怕有一件事情也行,银行回应过我们的期待吗?不良债权处理、不提升基本工资、扣奖金,这些都被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刚进银行的时候明明还被人崇拜和奉承,现在听说你是银行职员,别说羡慕了,唯恐避之不及。我们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啊!”

渡真利用拳头轻轻砸着桌面,苅田在一旁嘟囔道:“唉,说得也对。”

“到头来,我们银行职员的人生,也许最初是镀了一层金,然而却渐渐层层脱落,现出原形,露出底子,最后只有不断生锈。”

“别说这种凄凉的话。”近藤笑道,“我还不想生锈呢。凡事不都要看怎么理解吗,我是这样想的。”

“那叫作妥协。”近藤把苅田的这句揶揄当作耳边风,继续说道,“银行并不代表全部。职业也不是只有银行职员这一种。银行坏就坏在,给大家灌输了一种在这世界上银行才是老大,不当银行职员的话就活不下去的恐怖感。所以我倒把梦想寄托在外派上。虽然我不再是银行职员了,但是如果我可以为一个公司默默地做点儿贡献,那样也挺好的。我倒不觉是被剥掉了镀金。我对外派挺满意的。”

半泽欲言又止,看着近藤。

“说实话,只要还待在银行里,我就不奢望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虽然病情好转了,但是曾经得过病的历史是无法抹去的。一旦被贴上了标签,就别想再揭下来了。所以能够给我一片新天地,有一个从零开始的环境,我真的很高兴。即使去的是中小企业,也挺好。我的梦想就托付给你们了。”

近藤的言语中似乎并无懊悔。

银行这一组织,一切都奉行差错主义。提升业绩的功劳会随着下一次的工作调动而烟消云散,但差错却永远不会销声匿迹。银行正是这种特殊组织。银行里没有败者复活制度,采用的是一旦倒下就再也无法翻身的淘汰赛方式。所以,倒下的人只有消失。就是所谓的银行规则。

尽管如此——

无论世人怎样评价银行这一组织,也要在银行就职,作为银行的一员赌上自己的人生。这个金字塔形构造的必然结果自然是既有胜者也有败者。但如果失败的原因是在于无能上司错误施令以及组织的装聋作哑和不负责任的话,这难道不是对一个人一生的冒犯和亵渎吗?我们并不想为了这样的组织工作,我们也不希望自己的组织是这样的。

这种想法暗自涌上三人心头,如同无形的汤匙在三人心中来回搅动。努力从这种尴尬的气氛中挣脱出来的苅田微微一笑,说道:

“唉,不是谁都可以如愿以偿的。像半泽这种没什么特别梦想的家伙,大概才是最合算的。”

“瞎说什么呢。”渡真利立刻抢过话头,“你不知道半泽在求职面试的时候扯了些什么吧。喂,半泽。说给他听听。”

“什么乱七八糟的。”半泽笑道,心里却一下子回想起了当时面试会场里的热烈气氛。

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想挤进银行这道窄门的学生不计其数,今天参加聚会的所有人都成功攻克了那个难关。

渡真利用恶作剧般的口吻说道:“那个面试的会场是在哪里来着?太平洋酒店吗?我正好在等面试官的时候,听到了从隔壁隔间传来的声音。因为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我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半泽在说话。那时候这家伙——”

情不自禁笑出声的渡真利开始表演起了模仿秀,“嗯——我十分感谢救了我父亲的银行。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来推动银行这一组织,为社会做出贡献——”

“你太啰唆了,渡真利。”

三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半泽咂了下嘴。

“不是挺好的吗,好得很啊!”

渡真利嘻嘻一笑,同时将手搭在半泽肩上,看着板着脸的半泽。

“那么半泽,债权回收,成功了吗?”

* * *

激励会差不多开到十一点左右。

先送走了近藤,又和苅田告别,他住在离梅田一小时路程的员工宿舍。渡真利说:“咱们再换一家继续喝吧。”于是二人走进了位于大阪希尔顿酒店的酒吧。

“喝得有点儿多啊。都怪你这家伙说些多余的话。”半泽愁眉苦脸地说道。

“你是说关于你梦想的事儿吗?这不是挺好嘛,我觉得这个可是美谈啊。”

“到你嘴里,怎么听着都像在吹牛。”

“不管谁说出来听着都是在吹牛。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面试官是谁,他居然还真敢把这样的笨蛋学生招进来。”

互相碰杯之后,渡真利说了一句“话说回来”,又显得有些支支吾吾。

“是关于我人事调动的事情吗?”

渡真利没有接话。但是,大致可以猜得他想说的是什么——外派。半泽抿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骂了一句:“真**的见鬼!”

“还没有决定啦。”渡真利收起了刹那间露出的怜悯表情。

“是还没决定。但这样下去的话,结局可想而知。而且你这边的支行长还是在要求换人。虽然他这么转嫁责任的确欺人太甚,但是没有人挺身而出、仗义执言。顺便说一句,连能证明你清白的证据也没有——至少目前表面上还没有。你准备什么时候把那张牌打出来?”

半泽将酒杯握在手中,“那么,要拿他怎么办呢?”

“浅野什么反应?”

“哭着求饶,已经拼了老命了,简直让人可悲。每天像疯了一样发邮件过来,说请我放他一马,还说要多少钱都行。”

渡真利眼底浮现出近乎恐惧的东西,咽了一下口水,说道:

“喂喂,那接下来怎么办啊?”

半泽捏紧了酒杯,“我基本上还是相信人之初本善的。如果别人善意待我,我自也会投桃报李,诚心诚意报答。但是,谁要欺负了我,我也肯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绝不忍气吞声,必加十倍奉还。然后——彻底打垮他!让他再也爬不起来!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让浅野好好领教一下。”

“原来如此。”

半泽对渡真利眼中浮现的一丝恐惧佯装视而不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4

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向银行和部下认罪,然后赎罪。给你的最后期限是到下周一为止。

当天凌晨一点,看到“花”发过来的这封邮件,浅野顿时觉心被撕得粉碎。

目光涣散的浅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下周一之前……今天是星期三,只剩五天了。

但是这封邮件的口气和以往不同。

银行和部下——

外人是不会这样讲话的。也就是说,“花”果然还是支行里的某个人?

浅野死死地盯着这封邮件,脑子里不停地反复思考谁才是发件人。

支行的工作人员一有四十人,这是连临时工都包括在的人数。

“花”应该就在这些人中间吧?

浅野仔细地将所有部下全都回忆了一遍。

睡眠不足和神疲劳使得他大脑反应迟钝,翻来覆去地重复思考,但最终答案渐渐地聚焦到了同一张脸上。

半泽。

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能把自己折磨到如此痛苦地步的,除了他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手法巧妙,不留把。虽然令人痛恨,但这个“花”冷酷无情,为了决不让人查到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发过来的邮件全都在他算计之中。

此时,浅野还注意到一件事情。

“花”——不,恐怕是半泽?——这次是故意写了这些邮件的吧。

为了让自己留下线索。所以才在这重重迷雾之中,故意给他设陷了吧。

想到这儿浅野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对方真的是半泽的话,那么被捏在半泽股掌之中的浅野可以说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逐一回想迄今为止与半泽的对话,浅野的焦虑和绝望便水涨船高,胃部犹如浸泡在黏稠滚烫的岩浆里那样难受。

无论怎样都难以入眠,现在也根本不是睡觉的时候。

半泽、半泽、那个半泽……半泽的脸在脑里层叠出现,就算闭上眼睛也挥之不去。

不不,还不能确定“花”就是半泽。浅野试着给自己打气,但身子却因恐惧而缩成一,已经胆战心惊到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地步了。

彻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早晨八点半的时候,浅野拨通了支行的电话。

“啊,是副行长吗?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大舒服,今天休息一天。”

“您不要紧吧,支行长。如果要去看医生的话,派行长专用车送您去吧。”

对电话那头担心自己的副行长,浅野只能给以类似喘息的答复,现在的他还真像是一个病人。

明媚的光透过拉紧的窗帘洒了进来,但现在这光的微粒也无法照进浅野的心田。

邮件的容无数次地在浅野脑海中重现。

期限是下周一之前——

脑中的某个角落嘀嗒一响,仿佛被人按下了定时炸弹的开关。时间的流逝伴随着无可奈何的沉重,开始将浅野的心向着那无边的黑暗世界中拉去。

* * *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上班的浅野看到文件收纳盒里堆积成山的书面请示文件,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所有的事情都显得如此沉重。无论是早会时的业绩通报,还是江岛汇报昨日情况时所说的话,都只不过是声音的排列组合,毫无意义。哪个都觉得很麻烦,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浅野的神经,现在宛如悬于一根发丝之上。英意识也好,特权意识也罢,早已片甲不留。这种神上的落差,简直可以比得上世界上最大瀑布的下落幅度了。

浅野身体沉重不堪,感觉快要呕吐了。

“支行长,您脸不大好,不要紧吧?”

对关心自己的江岛,浅野微微抬起左手当作回应。离支行长的座位不远处,是融资课长的座位。尽量让自己不朝那边看的浅野,突然被那里爆发出的一阵笑声吸引了,不由得抬头看了过去。

融资课正在开晨会。那里有一张不想看见的脸——半泽。现在——说不定。不,十有八九——自己的将来正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半泽或许是否察觉到了浅野的视线,突然转过身来,投来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西大阪钢铁的计划实施之后,与半泽之间的信赖关系便彻底破裂了。

破坏这层关系的正是自己。但是,面对身为支行长的自己的欺凌,半泽不仅没有萎不振,竟然还要反击。这一点让浅野无法容忍。不管什么理由和原因,跟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对着干的态度就让人不愉快。让你死你就乖乖去死,让你替我背黑锅你就老实给我背着——浅野只需要这种部下。

半泽的抵抗激发了浅野的反击心理,到现在为止给半泽穿了各种小鞋:毫无征兆地把申请书退回去,到自己曾经任职的人事部大肆宣扬半泽的不是,把不承认责任在自己身上的半泽贬得一文不值,说他不具备担任融资课长的能力云云。但是——

“花”就是你这家伙吗?

浅野有一股冲动,想要立刻把半泽叫到自己跟前,当面质问。

在邮件里哀求讨饶,让浅野产生了一种无可救的厌恶自己的情绪。半泽又朝这边瞥了一眼。这次他的眼神里仿佛带着一种鄙视;又仿佛是一种乐在其中、想要敲诈的眼神。难道是心理作用吗?

这个浑蛋!明明只不过是个融资课长!一股类似想要重整旗鼓的情感油然而生,浅野仿佛忘了如果被“花”告发之后会变得怎样,现在要优先考虑自己的自尊了。

* * *

但是,那个想法不过一闪而过,浅野立刻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妻子和孩子们哭泣的脸浮现在了眼前。对这意料之外的一幕,浅野的眼眶一热。

我——是在哭吗?

浅野那刚升起来的锐气又被挫灭了,再次陷入无法自拔的不安之中。胃一阵绞痛,感觉真要吐出来了。浅野慌慌张张地离开座位跑进了厕所。

由于没怎么进食,吐出来的只有黄的胃液。眼泪夺眶而出,浅野的心再次开始被拽向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眼冒金星,五彩斑斓的彩四散开来,又随着急速的水流一去不复返。脑中定时炸弹的计时器仍在嘀嗒嘀嗒地走动着。在这个炸弹上,并没有安装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蓝与红的镍铬合金线,赌赢剪断哪根线就可以让倒计时停止,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并不存在。如果真有两根线可以选择的话,他立刻就会选择其中一根一下子剪下去,是死是活在此一举吧。但对现在的浅野来说,就连这也是奢望。浅野察觉到,给自己规定好时间,让自己在这期间痛不欲生,也是“花”心盘算好的。

“半泽,是你这家伙吗?”浅野看着镜中自己那没有血的脸低声说道。

明明心无此意,这句话却脱口而出,话音如飘浮于空中的尘埃一般触碰到鼓膜边缘,又消散不见了。

5

这一天,也就是星期五的傍晚,监视东田的竹下拨通了半泽的手机。

看到来电显示是竹下的名字,半泽赶紧离开座位,到无人的会议室给竹下回电。电话那头竹下的声音,因为过度疲劳听上去很沙哑,同时又兴奋异常。

“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竹下问,“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二人约好晚上七点在难波站碰头,半泽草草处理完这天的工作,匆忙赶往离支行步行只要一分钟的地铁站。

竹下已经先到一步。见到半泽,他轻轻抬起右手示意,一声不吭地朝鳗谷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这一带虽然很安静,但是隐藏着很多有趣的店。竹下掀开了一家小餐馆的暖帘,看来这里是他经常光顾的店。狭窄的店里只有吧台和三个榻榻米房间。二人进了最里面的那个榻榻米房间,坐在半泽对面的竹下开口第一句话就说道:“你看看这个。”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递给半泽。

“又拍了什么让你得意的照片吗?有什么好东西——”半泽说到一半,突然一下停住了。

“怎么样,吓了一跳吧?昨天晚上拍到的。”

半泽抬起头来。竹下一副恶作剧成功的臭小孩模样,咧着嘴笑着。

照片里是一对情侣。

女的是谁一目了然,东田的女人。在她旁边的男人,也是见过的面孔。

“是板桥。住在菖蒲池的那位,已经倒闭的淡路钢铁公司的社长。就是和东田勾搭在一起的那个。”

“这个板桥和东田的女人在一起?”

第一张照片的背景是夜晚的霓虹街。“这是在新地。”竹下解说道,但是照片颜有些暗,看得不是很清楚。第二张照片是宾馆一条街。照片上清楚地拍到了两人牵着手准备走进宾馆的样子。竹下的拍摄技术相当高明,连板桥笑嘻嘻的表情也拍得一清二楚。

“这两个家伙居然勾搭上了。当然,东田肯定没有察觉到吧。如果察觉到的话,未树和这个板桥肯定都会被扫地出门。这个未树姑且不论,板桥一定会被收拾得惨不忍睹。”

服务员端来了啤酒,竹下把照片收进了包里,然后他向负责点单的女服务员点了两三道菜后说道:“先点这么多吧,剩下的等另一个人来了再说。”

“还有一个人?”

对于半泽的疑问,竹下一副简直憋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

“是板桥。刚才我打电话叫他过来。”

半泽一惊:“你和他说了吗?这个照片的事情。”

“稍微给他透了点儿风。单单这样他就已经吓得惊慌失措,连电话都快从手里掉下去了。”竹下说道,并瞅了一眼手表,“和他约好七点半碰头。已经快到了吧,有好戏看啦。”

竹下话音未落,就听见入口处的玻璃门被人用力地推开,一名客人闯了进来。此人也不理会“欢迎光临”的招呼声,急匆匆地走进来,脚步声自远而近。

“哦。欢迎欢迎,请坐吧。”

竹下指着坐垫让板桥落座,板桥的表情十分僵硬,眼睛缩成一个小点,眼窝深处在微微颤抖。

“哎呀,先坐下来再说吧,板桥先生。”

听到竹下再次开口,板桥胡乱把鞋一脱走进了房间。

“是、是什么事,和未树有关?”

“不要着急嘛。等一下会慢慢和你说的。来来,先喝一杯吧。”

板桥接过竹下递来的杯子,将杯中酒喝了一半左右,用手背抹了抹嘴。

“下酒菜要点儿什么?”竹下好像非常享受板桥慌张的样子,也不理会板桥“不需要”的回答,自顾自点了一道土豆炖肉。

“不要客气呀,你也点道菜怎么样啊?”

“你适可而止吧。特地把我叫过来,你却要岔开话题吗?”板桥言辞激烈地说道。

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这男人是个胆小鬼。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板桥。虽然不知道他是在哪里通过什么手段和东田的女人勾搭上的,不过看起来他还挺有追女人的手段。

“这样啊。本来想之后慢慢地讲呢,这样的话可就要食不下咽喽。”竹下说着,慢条斯理地取过包来,从包里出刚才的照片递给板桥。

板桥顿时狼狈不堪。拿着照片的手不停地颤抖,手边的杯子也被打翻了,洒出来的酒把子都弄湿了。即便这样,他的视线也无法从照片挪开,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竹下仍然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还真有两下子啊,板桥先生。这是东田的女人吧。东田知道这件事情吗?东田对你有恩吧?我就知道你和东田很熟,还帮他实施恶意破产计划,没想到你和这位小姐关系也这么好啊。”

“等、等等。做这种事情你觉得合适吗?”

对板桥这文不对题的反驳,竹下一笑了之。

“你说什么呢?你一个帮凶,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你自己不知道啊!你这种家伙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说得不对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干坏事,什么恶意破产计划之类,我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就别跟我装蒜了。我已经都知道了。”

“你到底有什、什么目的?”板桥说,“钱吗?钱可没有,我说真的。”

“我没什么目的啊。”

竹下不慌不忙地说:“我只是想把这照片给东田送过去。在这之前,看在我们曾经做过同一个行当的交情上,跟你提前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请不要这样!”板桥惊慌失措到了极点,脸上一下子变得毫无血,“你这样做的话,我——”

“会很难堪吧?”

板桥闭口不语。对板桥的这种态度,竹下怒斥道:“到底怎么样,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会困、困扰的。如果和未树的关系被东田知道的话……”

“你和未树从什么时候开始勾搭上的?”

“从什么时候……”

“你说说看。说得好的话,我也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板桥终于开口说道:“我和未树已经交往一年左右了。她说虽然东田先生有钱,但他也只有钱了,所以她就和我好上了。未树是个寂寞的女人。”

板桥说得冠冕堂皇,半泽不禁笑了出来。这位暖男先生继续说道:“虽然我的公司快要不行的时候,是东田先生帮助了我,但那都是由于未树暗中撮合的缘故。”

“这可不妙啊。你们的关系要是露馅的话,”竹下像是要敲诈似的故作犹豫,“半泽先生,怎么办?我们还是把这件事出去吧?”

“等、等一下。”

板桥起身离开桌子,跪下之后将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求求你了!请无论如何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拜托了。行行好吧,竹下先生!”

面对这个已经秃顶的男人那哀求般的眼神,半泽强忍着一阵恶心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我想要东田在纽约港湾证券的资产明细。如果你能把这个给我的话,这件事情我就不给你抖出去。”

板桥慌了:“稍微等一下,这种事情我可办不到的啊。就算是我,要去查东田先生的资产明细这种事情也是……”

“你不是有女人在他那边吗,让她去查不就可以了?要动动脑子,板桥先生。就是因为这样你的公司才倒闭的啊。”原本就讨厌吝啬的经营者的半泽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板桥反驳说:“虽、虽然是这样,但你们是想要查封他的资产吧。要是这么做的话,我的将来不也完了吗?”

“你是白痴吗?”竹下插话进来,“你想和东田一起被逮捕吗?”

“逮、逮捕?”

板桥露出了胆怯的神,同时又带着一抹怀疑。他在怀疑竹下是否是虚张声势。

“东田干的事情摆明了就是欺诈,证据我们也有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准备去告发他。如果你按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肯定不会害你的,打官司的时候还会给你做证。冷静一下,放聪明点。东田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到底跟着谁才划算,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清楚吧?”

板桥一脸愕然,许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