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黄昏月亏时 01 地下室

第二天,黄昏时刻,冉阿让去敲吉诺曼家的大门。迎接他的是巴斯克。巴斯克恰好在院子里,好象他已接到命令。有时候我们会关照仆人:“你在这儿守着某某人,他就要来了。”

巴斯克未等冉阿让来到跟前就问他:

“男爵先生叫我问先生,要上楼还是待在楼下?”

“在楼下。”冉阿让回答。

巴斯克确是十分恭敬的,他把地下室的门打开了说,“我去通知夫人。”

冉阿让走进了一间有拱顶的潮湿的地下室,有时这是当作酒窖用的。昏暗的光线从一扇有铁栏杆的开向街心的红格玻璃窗里射进来。

这不是一间象其他被拂尘、打扫天花板的掸子以及扫帚经常清理过的房间,灰尘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堆积着。对蜘蛛的消灭计划还没有建立。一个精致的黑黑的大蛛网张挂着,上面缀满死苍蝇,装腔作势地铺呈在一块窗玻璃上。房间既小又矮,墙角有着一堆空酒瓶。墙壁刷成赭黄色,石灰大片大片剥落。靠里有一个木质的壁炉漆成黑色,炉架窄小,炉中生了火,很明显,这说明他们估计冉阿让的回答是“在下面”。

两把扶手椅放在火炉两旁,在扶手椅之间铺了一块床前小垫,代替地毯,小垫只剩下粗绳,几乎没有羊毛了。

房间利用火炉的光和从窗子透进来的黄昏天色来照明。

冉阿让疲乏不堪。好几天来他不吃也不睡,他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巴斯克进来,把一支燃着的蜡烛放在炉架上又走了。冉阿让低着头,下巴垂在胸口上,没有看见巴斯克,也没看见蜡烛。

忽然他兴奋地站了起来,珂赛特已在他后面。

他没有见她进来,但他感到她进来了。

他转过身来,他打量她,她美丽得令人仰慕。但他用深邃的目光观望的不是美丽的容貌,而是灵魂。

“啊,不错,”珂赛特大声说,“好一种想法!父亲,我知道您有怪癖,但我再也想不到会有这一着。马吕斯告诉我您要我在这里接待您。”

“是的,是我。”

“我已猜到您的回答,好吧,我警告您,我要和您大闹一场。从头开始,父亲,先来吻我。”

她把面颊凑过去。

冉阿让呆呆地不动。

“您动也不动,我看清楚了,这是有罪的表现。算了,我原谅您。耶稣说:‘把另一边面颊转向他①。’在这里。”

①耶稣曾说过有人打了你右边的面颊,你把左边的也送上去。

她把另一边脸凑过去。

冉阿让一动也不动,好象他的脚已被钉在地上了。

“这可严重了,”珂赛特说,“我怎么得罪您了?我声明要翻脸了,你得和我言归于好。您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吃过了。”

“不是真话,我找吉诺曼外祖父来责备您,祖父可以训父亲。快快和我一同上客厅去吧,立刻走。”

“不行。”

到此,珂赛特感到有点拿不住了,她不再命令而转为提问。

“为什么?您挑选家里最简陋的房间来看我,这里真待不住。”

“你知道……”

冉阿让又改口说:

“您知道,夫人,我很特别,我有我的怪癖。”

珂赛特拍着小手。

“夫人!……您知道!……又是件新鲜事!这是什么意思?”

冉阿让向她苦笑,有时他就这样笑着。

“您要当夫人,您是夫人了。”

“但对您可不是,父亲。”

“别再叫我父亲。”

“为什么?”

“叫我让先生,或者让,随您的便。”

“您不是父亲了?我也不是珂赛特了?让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革命,这些!发生了什么事?请您看着我。您也不愿来和我们同住!您又不要我的房间!我怎么得罪了您?我怎么得罪您啦?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那又为什么呢?”

“一切仍象过去一样。”

“您为什么要改变姓名?”

“您不是也改了,您。”

他仍带着那种微笑对着她并且还说:

“既然您是彭眉胥夫人,我也可以是让先生。”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我要问我的丈夫是否允许我称您让先生,我希望他不同意。您使我多么难受,您有怪癖,但也不必使您的小珂赛特难过呀!这不好。您没有权利变得厉害,您原来是善良的!”

他不回答。

她很快地抓住他的双手,用无法抵抗的举动,把手靠近自己的脸,她又紧紧地把手挨着她的脖子,放在下巴下面,这是一种极温柔的动作。

“啊,”她向他说,“请您仁慈点吧!”

她又继续说:

“我说仁慈是指和气,来住在这里,恢复我们那有益的短时间的散步,这里和卜吕梅街一样也有小鸟,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离开武人街那个洞,别让我们来猜谜,和其他人一样,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做我的父亲。”

他把手缩回去。

“您不需要父亲了,您已有了丈夫。”

珂赛特冒火了。

“我不需要父亲了!这种话太不近人情,真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杜桑在的话,”冉阿让说时好象一个在找靠山、抓住任何树枝就不放的人,“她会第一个承认我真是有我自己的一套习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一直喜欢我的黑暗的角落。”

“这里冷得很,看也看不清。要当让先生,这真糟透了,我不要您对我用‘您’称呼。”

“刚才来的时候,”冉阿让回答,“在圣路易街乌木器店里我看见一件木器,如果我是个漂亮的妇女,我就要把这件木器买到手。一个很好的梳妆台,式样新,我想就是你们所说的香木,上面嵌了花,一面相当大的镜子,有抽屉,很好看。”

“哼!怪人!”珂赛特回答。

于是她用十分可爱的神气,咬紧牙咧开嘴向冉阿让吹气。

这是一个美神在学小猫的动作。

“我气愤得很,”她又说,“从昨天起你们全都在使我发怒,我心里很恼火,我不懂。您不帮我对付马吕斯,马吕斯不支持我对付您。我是孤单的。我布置得很好的一间卧室。如果我能把上帝请来,我也都想请进去。你们把房间甩给我。我的房客跑掉了。我叫妮珂莱特准备一顿美味的晚餐。‘人家不要吃您的晚餐,夫人。’还有我的父亲割风要我叫他让先生,还要我在这个可怕的陈旧简陋的发霉的地窖里接待他,这儿墙上长了胡子,空瓶代替水晶器皿,蛛网代替窗帘!您性情古怪,这我承认,这是您的个性,但对刚结婚的人总得暂时休战。您不该立刻就变得很古怪。您居然能在那可恨的武人街住得很安逸。在那里我本人倒是悲观失望的!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您使我十分难过。呸!”

然后,忽而又一本正经,她盯住冉阿让又说:

“您不高兴是因为我幸福了?”

天真的话,有时不自觉地点得十分透。这个问题,对珂赛特来说是简单的,对冉阿让则是严酷的。珂赛特要让他痛一下,结果使他心肝俱裂了。

冉阿让脸色惨白。他停了一下不回答,然后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好象自言自语地轻轻说:

“她的幸福,是我生活的目的。现在上帝可以召唤我去了。

珂赛特,你幸福了,我没有用了。”

“啊!您对我称‘你’了!”珂赛特叫起来。

于是她跳过去抱住他的脖子。

象失去了理智那样冉阿让热烈地把她紧抱在胸前,他好象觉得他又把她找回来了。

“谢谢,父亲!”珂赛特说。

这种激动的感情正要使冉阿让变得非常伤心,他慢慢地离开珂赛特的手臂并且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啦?”珂赛特说。

冉阿让回答:

“我走了,夫人,别人在等您。”

在到门口时,又加了一句:

“我对您称了‘你’,请告诉您的丈夫,以后我不再这样称呼您了,请原谅我。”

冉阿让出去了。留下珂赛特在为这莫名其妙的告别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