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
斗小牛手还因为刚才的危险在打哆嗦,就被这一班吵吵嚷嚷的野孩子围住,抱住,高高地举了起来,这样在胜利声中从斗牛场一直抬到野外客店区,在走过阿尔卡拉街的尽头的时候,电车毫无礼貌地把这光荣的示威游行拦断了,电车里的群众好奇地瞧着。父亲心满意足地独自走着,把大手杖夹在腋下,装出没有参与这件事情的样子;但是叫喊声一轻下来,他就忘掉自己,立刻跑到这群人前面,像一个商人,认为别人给他的货物还不足抵偿他付了的钱,他就亲自指挥叫喊“小手万岁”,于是大声狂叫又使得这场欢呼热烈起来了。
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可是酒店老板一记起这件事情还是会奋激起来。
“他们把他抬在肩头上抬回家来,胡安先生,就像您碰到过的许多次一样,请原谅我用这个比较。可是您从这一点就可以判断,这孩子是多么够格的了……他只少一个保护人;请您帮他忙吧。”
加拉尔陀为了摆脱酒店老板,就用含糊不清的允许回答了他。他也许会接受请求,主持一次斗小雄牛。但是这且等以后再决定吧;反正到冬天还有很长时间呢。
一天傍晚,剑刺手从太阳门走到阿尔卡拉街,惊奇得倒退了一步。在巴黎饭店门外,一位金头发的太太从车子上下来……堂娜索尔!一个外国人模样的男子伸过手去扶她下来,说了几句话以后,就走掉了,同时她也走进旅馆去了。
这是堂娜索尔。斗牛士毫不怀疑。看到他们互相告别的时候的眼光和微笑,他也毫不怀疑她跟这个外国人中间的关系。在那幸福的时期,在他们一起骑着马走过夕阳柔和地照成淡红色的、没有人迹的田野的时候,她也这样地看过他;她也这样地微笑过。“该死的!……”
他跟朋友们一起度过了一个不舒服的夜晚,以后又睡得很坏;因为一幕幕过去的场面都重现在他梦里。当他起来的时候,灰暗忧郁的光照进了窗子。急雨里夹着雪片。什么都是黑的:天,对面的墙壁,滴着水的屋檐,泥污了的嵌石路,走动着的雨伞顶,以至轧轧前进的漂亮的马车。
十一点钟。他要去看看堂娜索尔吗?……为什么不去呢?昨天晚上他恼怒地抛开了这个思想。这简直是屈服呀。她丢下他跑掉了,一句话也没说;以后,当她知道他正处在死的威胁的境地里的时候,她简直没有关心过他的健康。只在开始的时候来过一个电报,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封短短的信也没有;连一行字也没有。而她写信给她的朋友们可是那么勤的。不;他决不到她那儿去。他是一个高尚的男子汉呀……
但是在第二天早晨,他的意志力似乎在夜间消失了。“为什么不去呢?”屠牛手再一次反问自己。他一定要再见见她。在他看来,她是一直到这时候为止他认识的女人之中的第一个女人:她用跟别的女人完全两样的力量吸引着他。“我爱她。”斗牛士对自己说,承认了自己品格上的弱点……唉!为着那突然的别离,他忍受过多少苦楚呵!……
塞维利亚斗牛场上那一次残酷的角伤,割断了他在恋爱上受了侮辱的痛苦。医治创伤和以后恢复健康的时期,他跟卡尔曼的甜蜜的重新和好使他撇开了他的不幸。但是忘掉她吗?……那却绝对没有。他曾经竭力不想那过去的事儿,但是就是一些琐碎事情:一位漂亮太太骑马快步走过啰,街上遇到一个金头发的英国女人啰,跟塞维利亚她那些亲戚年轻绅士谈话啰:这种种都使得堂娜索尔的形象在头脑里复活。唉,这个女人!他再也找不到跟她一样的女人了。失掉了她,加拉尔陀似乎觉得自己降低了社会地位,他不再是从前一样的人了。他甚至把职业上的失败也归罪于她的背弃。当他占有她的时候,他是勇敢得多的。这金头发女人走掉的那一瞬间,他的坏运气也就开始了。他坚决相信如果她回来了,他的光荣的日子也会重新到来。他的迷信的心坚决地这样相信。
想见见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一种幸福的预感,跟在斗场上常常帮助他获得荣誉的那些预感一样。再去,为什么不去呢?……他十分信任自己。因为在那些被他的名誉蒙住眼睛的女人身上,他获得胜利太容易了,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的确具有无法抵抗的吸引力。也许,堂娜索尔在离开那么长久以后再见到他……是的,谁说得定!……在第一次单独跟她见面的时候,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于是加拉尔陀信任着自己的好运气,以为他到她面前一定能够在她心里唤起恋爱的愿望,他带着一个成功者所特有的大胆的镇定,向就在附近的巴黎饭店走去。
他不得不在大厅里的沙发上等待了半小时左右,旅馆办事员和旅客厅到了他的名字,都好奇地向他瞧。
终于一个仆役请他走进电梯,把他带到二层楼一个小客厅里,从阳台上可以看见阴暗的太阳门和黑色的屋顶,被雨伞的奔流遮住了的人行道,铺着发亮的沥青的广场,广场中心走过因为下雨特别赶紧的汽车,向四面八方走的电车不断地叮叮当当,警告因为竖起厚厚的衣领子听觉不灵的走路人。
嵌在挂着壁毯的墙壁里的一扇小门终于打开,堂娜索尔穿着窸窣作响的绸衣服出现了,发散着似乎从她的健美的肉体上发出来的优美的香气,带着她的生命盛夏时期的全部灿烂的魅力。
加拉尔陀贪馋地打量着她的全身,就像一个还没有忘掉最微细的处所的人。她完全跟在塞维利亚的时候一样!……不,因为她离开长久了,在他看来甚至是更加美丽,更加诱人了。
她穿着优美的便服,外国式的长袍上装饰着古怪的珠宝,就跟他第一次在塞维利亚她家里见到她的那一晚一样。她脚上穿一双绣金的拖鞋,当她坐下来,把两腿交叉起来的时候,拖鞋就似乎要从那瘦瘦的脚尖上掉下来了。她带着冷冰冰的亲切态度向他伸出手来。
“您好吗,加拉尔陀?……我已经知道您在马德里。我看见过您了。”
您!……她不再用亲密的“你”称呼他了,就像是一个贵妇人,他因为考虑到自己是下层阶级出身的爱人,一向是恭恭敬敬用“您”应答她的。现在这一个似乎使得他俩地位平等的“您”字,使得剑刺手绝望了。他愿意做一个由于爱情关系让高贵太太提拔到手边的奴仆,不料现在接待他的竟是一种又冷淡又客气的态度,这是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呀。
她说明她看过马德里的第一场斗牛,见到过加拉尔陀。她跟一个渴望见识见识西班牙的典型事物的外国人,一起进斗牛场;这个朋友陪她一起旅行,不过住在另外一家旅馆里。
加拉尔陀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认识这个外国人;他见过他跟她在一起。
两个人都静默了好久,不知道谈什么好。还是堂娜索尔先打破沉寂。
她发现剑刺手模样很好;她听说过他被雄牛触中的事情,不过已经记不真切了;她只能勉强肯定,她曾经打电报到塞维利亚来探问消息。可是,的确,老是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老是结交新的朋友,由于这种生活方式,她把许多记忆混杂起来了!……但是现在,她见到他还是跟过去一样健康,在斗牛的时候,在她看来,他还是勇敢强壮,虽则运气不大好。但是她在斗牛技术方面确实是不很内行的。
“那一次让雄牛触中,情况实际上并不严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