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玛卡雷娜!呼啦!……全世界最美丽的圣母!……这位圣母会使得别的圣母一个钱也不值!……”

神圣的台座每五十步一停。不必匆忙;夜还长呢。民众为了饱看她一下,都请求圣母在家屋前停下来。每一家酒店的主人也请求她在他的店门前休息一会儿,因为他是区里的居民,他就有这种权利。

有人横过街道,对走在前面领队的人说:

“喂!停下来!……这儿有一个全世界最美妙的歌手,他打算对圣母射出‘歌声的箭’呢。”

这位“全世界最美妙的歌手”正靠在一个朋友身上,他把杯子交给别人,就两腿摇摇晃晃的,走到雕像前面,咳嗽了一声,用沙哑的声音唱起来了,由于旋律的急奏,歌词是完全听不清的。明白的只有这一点:他在歌唱母亲,歌唱“天母”,当他唱到这一个字眼的时候,出于激动,由于那从母爱获得最诚挚的灵感的民歌特有的感情,他的声音就颤抖起来了。

这位歌手的缓慢的抒情歌还没有唱到一半,另外一个声音就响起来了,接着又是一个声音,恰像是举行音乐竞赛似的,于是街上就充满了看不见的鸟儿;有几只是嗓子沙哑的,折断了的翅膀在颤抖,有几只是善于啼叫的,声音提得很高,使人想象到红肿的几乎裂开的喉咙。大部分歌手都隐藏在人群里,因为这原是他们的纯朴的虔敬情绪的热情流露,不需要什么夸耀;但是有些人却以自己的嗓子和“风格”自豪,很想站在街心,在神圣的玛卡雷娜面前表现一下。

一些瘦瘦的小姑娘,裙于难看地向下挂,头发搽得油光光的,把双手交叉在瘪瘪的肚子上,目不转睛地瞧着圣母的眼睛,用微弱的小嗓子歌唱着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流着血,被沉重的十字架压得脚步踉跄的时候的痛苦。

走了不多几步,一个年轻的、紫铜色皮肤的茨冈人,脸上满是麻点,发出天花和肮脏衣服的气息,仿佛已经在忘我的境界里了,一直让帽子挂在手上,也站下来歌唱“母亲”“亲爱的妈妈”“上帝的母亲”,一大群伙伴都点着头在赞赏他的“风格”的美。

雕像后边,大鼓不断地在响,喇叭继续吹出悲号,所有的人都同时歌唱,跟不和谐的人声混成一片,可是不管怎样,每个人自管自唱抒情歌,也没有一个人唱错,也没有唱乱,仿佛他们的宗教热忱已经使自己孤立起来了,他们似乎都是聋子,听不到别的声音,对圣母目不转睛的凝视真是催眠术一样顽强。

等歌唱结束,群众开始放荡地替圣母喝彩,再一次赞扬玛卡雷娜是美丽的,唯一的,使得旁的圣母都一钱不值了,圣像四周是满杯满杯的葡萄酒在流动,最兴奋的人把自己的帽子向她抛去,似乎她真是一个美女人,他们已经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对圣母歌唱的疯狂的热情呢,还是陪着圣母走遍街道的反宗教的狂欢宴。

在圣像前面走着一个赤脚的年轻人,穿着紫色的道袍,头上戴着荆冠。一个比他长两倍的沉重的十字架压得他弯着身子走路,在雕像停顿许久重新前进的时候,就有好心肠的人来帮助他背起他的重负。

女人们看到他的时候,就怀着怜悯心叹息了。可怜人!他凭着怎样神圣的热忱在履行他的惩罚呵!……全体区民都记得他的读神罪。使男人们堕落的该死的酒呵!

三年以前,神圣的礼拜五早晨,玛卡雷娜整整一夜游行过塞维利亚的街道以后,回到她的礼拜堂里去,这一个可怜的罪人事实上是一个好孩子,他跟朋友们一起在街头游荡了一整夜以后,在大厅街的一家酒店门口拦住了圣像。他向圣母歌唱,然后凭着神圣的热情开始大叫大嚷,颂扬她的女性美。呼啦!美丽的玛卡雷娜!他爱她超过爱他的未婚妻!为了更恰当地表示他的信仰,他想把拿在手里的东西向她的脚边抛过去,他以为这是他的帽子,可是不幸原来是一只酒杯,飞过去砸在圣母脸上撞碎了。他哭泣着被抓进了监牢。……唉,他爱玛卡雷娜正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这完全要怪那使得男人们失掉理智的该死的酒!他想到由于这种不尊敬宗教的态度,必须坐几年监牢,他骇怕得发抖了;他由于自己的读神行为哭得那么厉害,终于连那些最愤激的人也对他软了心,替他辩护,大家同意给他一种特别的惩罚,给别的罪人作为警戒。

他背着十字架,浑身大汗,筋疲力尽,当他觉得这一只肩膀被重负压得很痛的时候,就把重负换一只肩膀。他一出现,女人们由于南方人特有的戏剧性的热情,都哭起来了。他的伙伴们怜悯他,递给他好几杯葡萄酒,这决不是嘲笑他的惩罚,而是由于同情。他已经疲乏得昏过去了,应该给他提提精神。

但是他不接受他所渴望的提神饮料,转过眼光瞧着圣母,好让她目睹他的殉道精神。不要紧,到明天早晨,让玛卡雷娜安安稳稳坐在她的礼拜堂里以后,他可以毫不害怕地喝酒。

圣像还在市场区,游行队伍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城市的中心。罩绿头巾的人们和“武装者”用作战一般的机敏前进。他们想比别的任何宗教协会早到铃儿咖啡店旁边,占据蛇街①的街口。如果先头部队到得了这个地方,他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等待他们的圣母到来。玛卡雷娜的信徒们年年都抢占这一条有名的街,要几个钟头才走完这条街,把别区的会友们愤怒的抗议当作愉快;那些下等人,他们的雕像是绝对不能够跟玛卡雷娜的雕像相比的,正因为他们是不足道的,所以应该恭恭敬敬地待在她的后边。

①蛇街:一条宽阔的嵌石街道,这里没有交通车辆通过;它很长,是从圣弗朗西斯哥广场上端铃儿咖啡店门口开始的。——英译本

小山羊上尉的队伍的大鼓在蛇街街口铃儿咖啡店旁边敲响了,同时,另一边出现了另一个宗教协会的罩黑头巾的人们,也想先走。人群在两个游行队伍先头部队碰头的地方好奇地聚集起来了。马上要打架啦!……罩黑头巾的人们既不很尊敬“犹太队”,也不很尊敬他们那位可怕的上尉。上尉呢,他是愿意保持冷冰冰的优越感的。军队不应该参加非军事人员之间的打架。护卫着游行队伍的玛卡雷娜的信徒们,为了替本区争体面,攻击了罩黑头巾的“拿撒勒人”,于是用手杖和蜡烛当作武器的一场打架开场了。警察跑过来,逮捕了两个正在抱怨帽子和手杖不见的年青人,同时人们又陪几个丢了头巾的“拿撒勒人”走进一家药房里去,他们痛苦地把手按在头上。

在这期间,小山羊上尉,跟侵略者一样狡猾地运用他的伟大的战略,率领“他的队伍”前进,占据了铃儿咖啡店门口一直到蛇街街口,大鼓手怀着胜利的愉快加快打鼓,区里的勇敢的帮手们在喝彩:“这儿不准通行!圣母玛卡雷娜万岁!……”

蛇街似乎变成了一个大厅,所有的阳台上都挤满了人,大电灯从装在街道两边屋子之间的钢索上挂下来,所有的咖啡店和铺子都照得雪亮,窗子里挤满了人头,墙边放好几排椅子,椅子上挤满了人,每逢远远的一阵喇叭声或是大鼓声通知大家又有一个圣像到来的时候,他们就在椅子上站起来。

这一夜,全城没有一个人睡觉。就是手捏念珠做了祷告以后总是呆在家里的胆小的老婆子,这时候也没有睡,等待快天亮的时候,看看那数不尽的游行队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