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加拉尔陀的耳朵嗡嗡直响,眼睛蒙上了雾,他好容易才辨认出一对光亮的眼睛,用混和着爱怜和讽刺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他微笑着,露出了牙齿,这是一个想装出亲切模样的孩子的不自然的微笑。

“实在不,太太,……非常感激……那是一点儿也不值得提的。”听到堂娜索尔感谢他前几天救了她的功绩,加拉尔陀只能这样结结巴巴地回答。

加拉尔陀慢慢地镇静下来了。当太太和契约经理人谈到雄牛的时候,他终于产生了突如其来的自信力。她看到过好几次,他怎样杀雄牛,而且清清楚楚记得那主要的情况。加拉尔陀想起这一位贵妇人在那样的时候仔细看他,而且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感到了骄傲。

她打开一只用古怪花样装饰的漆匣子,递给两个男子两支金头的香烟,香气又刺鼻又古怪。

“这里边有鸦片,”她说,“非常舒服。”

她自己也点起了一支,她的绿眼睛追随着烟雾的螺旋,那对眼睛由于反光,颤动着像是两粒流动的金子。

斗牛士是吸惯了滋味浓郁的哈瓦那雪茄的,他怀着好奇心吸着这种香烟。这不过是麦秆——是太太们喜欢的东西;但是烟气发出古怪的香味,似乎逐渐驱散了他的胆怯。

堂娜索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起他的生活。她想见识见识那光荣场面的后台,名誉的隐处,斗牛士赢得群众喝彩以前的潦倒生活和流浪生活,加拉尔陀由于突如其来的信任,讲了又讲,告诉她他的斗牛开始时期,特别是那卑微的出身,他骄傲地说得很仔细,可是隐瞒了他充满冒险的童年时代里说起来觉得难为情的那些事情。

“多么有趣……多么别致!”这漂亮的太太说。

于是她把眼光从斗牛士身上移开,似乎因为沉思某些看不见的事物出了神了。

“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堂何塞带着奔放的热情说开了。“请相信我,索尔;像他一样的人没有第二个。受了角伤也毫不在乎!

他由于加拉尔陀的体力而感到很得意,仿佛他就是他的父亲似的,他指点着加拉尔陀的全部创伤,好像透过衣服看得出似地描写着。堂娜索尔的眼睛带着衷心的赞赏,追随着这一个解剖学的巡游。真正的英雄呵;胆怯,怕羞,单纯,就像所有的强者一样。

契约经理人打算向她告辞。已经七点了,家里人都在等他。但是堂娜索尔笑眯眯地却又坚决地苦劝他们,不让走。他们必须留下来和她一起吃晚饭:这是一个不拘礼节的邀请,但是这一晚她不必等什么人。因为侯爵和他的一家人都到田庄里去了,只留着她一个人。

“我根本是独自一个……不必多说啦;我做主。你们留下来和我一起吃苦赎罪吧。”

她的命令似乎是绝对不容许反对的,她走出房间去了。

契约经理人抗议着。他的确不能逗留;他是这一天下午才回来的,他的一家人几乎还没有见过他呢;况且他还邀了两个朋友。至于要屠牛手留下来,他觉得这似乎是十分合理而且自然的。这次原是邀请他的呀。

“可是你是一定要留下来的!”剑刺手满怀苦恼地说。“该死的!……千万不要剩我一个呀。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说。”

一刻钟以后,堂娜索尔回来了;但是模样是完全不同了,她刚才穿着接待他们的那套外国式样的便服已经换掉了,穿上了曾经使女亲戚女朋友吃惊和绝望的巴黎做来的衣服。

堂何塞还是坚持着。他一定要走,没有别的办法;但是屠牛手可以留下来。他会亲自去通知他的家里,叫他们不必等待他。

加拉尔陀做了一个苦恼的手势;但是契约经理人的眼光使他安静了一点儿。

“别怕,”他一边向门边走去,一边咕哝着。“您以为我是一个孩子吗?我会说,您和马德里来的几个斗牛迷一起吃晚饭。”

在晚饭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剑刺手是受着怎样的折磨呵!……餐室的庄严和贵族式的华丽叫他害怕,大桌子上放着几盏装着电烛和玫瑰色灯罩的极大的银烛台,他和女主人在大桌子中段面对面坐着,似乎消失不见了。身材魁伟的侍者,姿势笔挺,模样庄严,使得他肃然起敬,这些侍者似乎已经看惯最不寻常的事情,因此他们的女主人的任何行为都不会惊动他们了。他感到这种环境跟自己的模样是成为鲜明的对照的,他因为自己的衣服和拘谨感到难为情。

但是开始感到的害怕和难为情的印象不久就消失了。堂娜索尔笑他胃口小,笑他吃喝时的拘谨。加拉尔陀敬佩地看着她,这个金头发的女人的胃口的确不差!他认识的小姐们都把吃得多当做粗俗,看惯了她们的虚伪和过分节制,他惊异着堂娜索尔的大吃量和她的吃相的雅致。食物在她的红嘴唇中间一下子就不见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动着下巴可是并没有减少她娴静的美;她用杯子喝酒,喝得连一小滴也不剩,酒在她的嘴唇缝里像是有颜色的珍珠。只有女神才是这样吃法的呀。

加拉尔陀由于她这一种举动而壮起了胆子,于是也大吃起来,特别是喝得多,他打算用各式不同的好滋味的酒来作为解除窘迫的救药,这种窘迫使他一直怕难为情地呆在她面前,当他重复着“非常感激”的时候,除了微笑以外没有别的方法。

谈话活泼起来了。剑刺手开始多话起来;他告诉她斗牛生活里许多使人发笑的事情,终于讲到了国家的别出心裁的思想,和他的马上枪刺手牛肉汁的行为;这是一个野蛮人,他把烧熟的鸡蛋整个儿吞下去,他缺了半只耳朵,因为一个伙伴和他打架给咬掉了,当他受了伤抬到斗牛场治伤所里去的时候,因为铁甲和肌肉沉重,像铅一样地倒在床上,以致他的极大的踢马刺把床垫也刺穿了,于是别人只好非常费力地替他拔出来,仿佛他就是基督。

“多么有趣!多么别致!”

堂娜索尔笑吟吟地听着这些时时刻刻面对死亡的粗鲁的男子的生活逸事,这些人,她一直到现在为止都只是远远地赞赏着的。

香槟酒结束了加拉尔陀的手足无措,当他们吃完站起来的时候,他把胳膊伸给太太,自己也惊奇居然毫不害怕了。在大场面上,大家不也是这样做法的吗?……他的确并不像一眼看来那么不懂事呀。

他们在客厅里喝咖啡,剑刺手在角落里看到一架六弦琴;这毫无疑问就是乐师琴弦儿教她弹的那一架。堂娜索尔把六弦琴递给他,请求他弹点什么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