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二三七)

火车在铁轨上摇晃了整个下午。王源唉声叹气地看着周围,周围是那些彷佛在任何火车上都一样的旅客:商人,学生,带孩子的母亲,以及两个穿着崭新、流行款式衣服的弟兄两个。宽松的短裤、色彩鲜艳的长袜和黄色皮鞋,上身是针织厚毛衣,胸前绣着西洋字母。他们的新皮包闪闪发亮。他们畅快地笑着,用外语交谈,弹琴、唱外国歌,吸引了车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们所说的一切王源都懂,但他没有露出一点听懂的迹象。因为他筋疲力尽,心灰意懒,没有心思参加任何谈话。一次火车停下来时,他听到弟兄中的一个说要尽快使工厂开工而使不幸的人有事可做。有一次,王源又听到另一个责骂那个服务员,那也是因为他挂在脖子上用来擦碗的那条又脏又黑的抹布。弟兄俩愤怒的看着坐在王源旁边朝地板上吐了痰的商人。

王源很理解他们,因为他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说过同样的话。可是现在,他看着那肥胖的男人咳了又咳,终于将痰吐在地上,他漠然地听之任之了。现在他已明白了这种事,再也不感到羞愧或愤怒,只是听之任之,是的,他只管自己不管他人。他可以忍受服务员和小贩的肮脏,他因为无力改变芸芸众生而麻木不仁了。然而他知道,他既不会像王盛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活着,也不会像王孟一样忘掉对父亲的责任。毫无疑问,如果他能够潇洒面对一切,不受任何羁绊,对他也许会更好。

然而他仍然是他自己,他父亲仍然是他父亲。他不能抛开对于那个老人的责任,那个老人曾经是,现在也是他的一部分,因此他耐心地等待着旅程的终点。

在靠近土屋的那个镇上,火车终于停了下来。王源下了车,快步走过这个镇。虽然他逗留时没看到什么,但仍能觉察出这是个不久之前土匪们占领过的地方。人们战战兢兢过日子,到处是被烧毁的房屋,直到现在,那些逃走的房屋主人才敢回来,正在那儿懊丧地察看着。但王源一刻也不停地走,穿过主街,走出城门,转过田野,来到了记忆中的土屋。

弯腰走进中间的堂屋,他已无暇停下品味看到儿时涂鸦诗句时心里的感受。他喊了一声,两个人应声而出,一个是妻子已去世的老佃户,另一个是老父亲的老忠仆。这两人一见王源就叫了起来,那老忠仆一言不发地抓住王源的手,甚至都没有像对少爷那样向他鞠躬,他急忙领王源进了王虎正躺着的他以前的卧室。王虎僵直地躺在那儿,口中的喃喃自语显示了他仍一息尚存。

看到王源时,王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像个可怜的孩子一样,伸出他苍老的双手,只是说:“看我的两只手!”王源看着那两只苍老的皮开肉绽的手,痛苦地叫着父亲,那老人呜咽了:“他们打伤了我……”王源安慰着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肿胀的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相信,我知道,这是他们干的,是他们干的……”

父子俩都流泪了。

王源不知道自己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他看出王虎已奄奄一息。王虎的肤色苍白蜡黄,令人害怕,哭泣时已上气不接下气。王源心里害怕,恳求他安静下来,同时也强迫自己不再哭。王虎伤心地告诉王源:“他们把我的刀拿走了……”手上的伤使他无法捂嘴掩饰自己。

王源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温柔。他忘却了所有逝去的岁月,好像看到父亲总是像现在这样有颗单纯童稚的心。王源安慰父亲,答应他将刀赎回。

王源明知自己做不到,仍安慰着不知还能活多久的父亲。

除了安慰他什么也做不了?老人稍稍感到了一丝欣慰,终于睡着了,王源在他身旁坐着。老忠仆轻手轻脚地进出,怕惊扰了主人。王源默默地坐着,最后也睡着了。王源在夜晚即将降临时醒了,酸痛的骨头使他不得不起来,他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进另一个房间,老忠仆正在这间房里,他哭着向王源复述了一遍他已知道的事,说完之后,老人劝王源赶紧离开土屋。

这时那老佃户插了进来,他看着王源,犹豫不决地说:“少爷,我劝你别穿西装了,现在乡下人恨透了新的统治者和新派青年,今年的大雨肯定会引发大水,如果乡下人发现你穿的西装跟那些人穿的一样……”他忽然停下话来走开了,过了一会,他拿了他只补过一两次的袍子劝王源换上——这是他最好的袍子。

王源穿上袍子,为了安全,他心甘情愿。他知道受伤的王虎现在不能转移到任何别的地方去,他一定会在他倒下的地方死去,王源只在心内想着,因为他知道老忠仆无法忍受“死”这个词。

王源守候了父亲两天,他依然活着。王源猜测着太太是否会来,他想太太或许会因为照顾孩子而不能来。

但她却来了,第二天傍晚,王源正坐在父亲旁边。王虎现在除了别人强迫他吃点东西或活动活动身子外,就一直不离开床,好像在继续他的睡梦。他脸色苍白,感染的创口发出臭味,混入空气中。室外早春已经临近,但王源一次也没有迈出户外去看看蓝天和大地。他相信为了能让父亲平静地在老屋里瞑目,他不能去激起那些人的仇恨。

他思绪万千地坐在床边。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和扑朔迷离,他的生活中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一种可以把握的、已知的希望。这些年长者在他们的时代中生活时,头脑清楚而简单,他们为了金钱、战争、欢乐追求终身。

有些人将一切奉献给神,如他的大伯母,以及海外的那对老夫妇。所有的老人都像孩童一样,对一切懵懵懂懂,而年轻人则因某些不满而迷惘!有一刻他想起玛丽,不知她现在生活得怎样——也许像他一样,至今没有清晰而伟大的目标……梅琳是他所知一切中唯一能把握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假如他们能结婚……

他正这样徒然地默想着,忽然传来太太的声音!她来了!王源迅速地站起来走出门去,因为听到她的声音而欣喜万分。太太在那儿——在她身边,是梅琳!

惊喜使王源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孩子谁带着呢?”

梅琳平静地、很有把握地说:“我叫爱兰必须来照顾孩子,正巧她这几天与丈夫吵了架——因为别的女人。你父亲在哪儿?”

“我们现在就去看他,”太太说,“王源,我把梅琳带来,是考虑到她会以她的医术诊断他的伤势如何。”王源立即将她们领进屋去,然后,他们坐在了王虎的床边。

不知什么原因,王虎从昏睡中暂时醒了过来。看到他沉重的眼睛睁开了,太太温存地说:“老爷,你还记得我吗?”王虎答应了一句:“记得。”又昏睡了,但不久,他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凝视着梅琳,像梦呓似的说:“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