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二三四)

不知为什么,王源再没心思去跳舞了,所有的欢乐这时都从这喧闹的大厅里消失了。有一次,那姑娘在王盛的怀抱里向王源这边旋过来,但这时她的脸仰望着王盛的脸,她的脸又变得神采飞扬而空洞无物,好像她从来也没说过她对王源说的那些话……王源沉思着坐了一会儿,让佣人一次次地替他斟满酒杯,而他继续形单影只地坐着。

一直等到这个狂欢的夜晚结束,他们才回家去。王源依然步履稳健,但事实上酒在他身体里像高热一样烧人。然而他还有足够的力量让爱兰的丈夫倚在他身上,因为那人已不能独自行走了,他醉得脸色发紫,像个傻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

当王源到家敲门要进去时,门立即开了。站在开门的男佣人旁边的是梅琳,当那个醉汉看到她时,他似乎想起了王源与梅琳之间的某些事,他对梅琳喊道:“你……你……你应该走开,舞会上你有一个……一个漂亮的情敌,她不愿……离开王源……危险,呢?”他傻乎乎地大笑起来。

梅琳没有回答。当她看见他俩时,她冷冷地对那个佣人说:“将我姐夫送上床去睡,因为他醉得太厉害了。”

当他们走后,梅琳扶住王源。她突然凝视着王源,眼中爆发出怒火。

就这样,他们两人终于单独相会了。当王源看到梅琳注视着他的愤怒目光时,他感到像有一股寒冷的北风吹拂着他,使他清醒过来。他感到体内的热度正在迅速地消退下去。有一瞬间他几乎感到害怕她,她是如此的窈窕、挺拔、愤怒。他一言不发。

可她却没有保持沉默。这些天里她一直很少对他说话,但现在她开口了,她的词句像连珠炮似的射出来:“你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样,王源,像所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愚蠢无用的王家人一样!我使自己成了个傻瓜。我曾想:王源与众不同,他不像个半洋化的纨裤子弟,这些纨裤子弟总将最好的青春年华花在酗酒和跳舞上!可实际上你也一样,一样!看看你这副尊容!看看你傻乎乎的西装!你浑身酒臭,也喝醉了!”

王源听到这话发怒了,像个孩子似的发起了脾气,他喃喃地说:“你什么也不愿给我,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着你,而你一直在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我没有!”她叫道,然后她失去了控制。她跺着脚,向前倾着身子,在王源的脸上迅速地狠狠打了一巴掌,好像他真是个淘气的孩子,“你知道我一直有多忙——他所说的那个女人是谁?这是你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已计划好……哦,我恨你!”

她突然大哭起来,并迅速地跑开了。王源痛苦地站着,除了听懂了梅琳说的她恨他之外,别的一切都不明白。王源的假期就这样可悲地结束了。

第二天,王源独自一人回北方的工作地去,因为王孟的假期短些,他已先走了。冬末的冷雨开始下了起来。在这阴沉的日子里,火车向前奔驰着,雨水不断地从列车车窗的玻璃上流下来,所以他几乎看不到积水的田野。在每个城镇里,街上流淌着脏水,车站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索索发抖的人,他们因为要工作不得不待在那儿。王源想起他没有再见到默林,因为他在清晨就离开了,她也没在那儿跟他道别。王源心里想,这一生中真没有比这更沉闷忧郁的时刻了……

王源厌烦了雨,怀着令人心神不宁的愁闷,他拿出了那本还未读过的诗集。他开始漫不经心地翻动那厚厚的、象牙色的书页,并不在意是否在读。每一页上都印着清晰的、黑色的句或词,一小组故弄玄虚的短语,猛一看,倒有几分雅致。他直到忘掉了一些烦恼,对书有些好奇之后,才更仔细地读起这本书来,这时他才发现王盛写的这些小诗只是些空洞的形式。它们只是些玲珑透剔、言之无物的形式,其中的一切都精致却没什么内容。但它们在诗的格律和音韵上却如此完美流畅,以致王源一开始几乎忽略了它们内容的贫乏。后来王源已了解了这种形式,这时他才发现它们有多么无聊空洞。

他放下了这烫银的装帧精美的书……车窗外,村庄一个接一个掠过,阴沉地瑟缩在冬雨里。人们在门口忧郁地望着那冬雨,雨敲打着他们头上的草屋顶。阳光普照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像牛马一样生活在户外,快活而健壮。但霪雨将他们赶进陋屋,逼得他们在争吵和凄苦中几乎发疯。现在他们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诅咒着下了这么多雨的老天。

王盛的诗是精巧细致的:照在一个死去的女人金发上的月光,公园里凝冻成冰的泉水,绿海上的仙岛如明镜一般,狭狭的,躺在白色的沙滩之间……

那些阴郁的野兽般的脸进入了王源的视野,他心如乱麻地想:至于我,我什么也写不出。我能一目了然地看出王盛写的东西非常精致。但如果要我写王盛写的那些东西,不知为什么,这些凄苦的脸,这些陋屋和所有这些水深火热的生活,就会浮化在我的脑海中。而王盛对这些却一无所知,也永远不会知道,可是我也不能写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烦恼,如此沉默。

他陷入沉思,他想,一个不能使全身心都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也许什么也创造不出来。他回忆起爱兰结婚那天他想到自己处于新旧之间的事。然后,他苦笑了,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愚蠢,竟以为自己并不孤独,事实上,他真的很孤独。

直至他的旅程结束,雨仍未停。他下了停在空的烟雨中的火车。古老的城墙在雨中屹立着,威严、黝黑、高大。他叫了一辆黄包车,爬了进去,凄冷孤单地坐着。泥泞的街上,车夫拉着车艰难地走着。有一次车夫绊倒了,跌在地上,他爬起来站稳,歇了一会儿喘口气,从水淋淋的脸上抹下一把雨水。

王源从车上看出去,见那些丑陋的棚子仍然依附着城墙。可怜无助的人们坐在淹进了棚子的雨水中,默默地等待着老天的变化。

王源以为他最美最幸福的新的一年开始了,可这一年中只有灾难,却丝毫没给他任何幸福。灾难成了这新的一年的开端。

霪雨使春天姗姗来迟,使人不堪忍受,虽然庙里的和尚祈祷了许多次,他们的祈祷和牺牲并未起作用,新的灾难依然出现,因为这种迷信激起了根本不信神、只信奉英雄的年轻的统治者的愤怒,他们关了寺庙,派兵驻了进去,将和尚赶到了最差的斗室里去,这一切反过来又使农民愤怒了。当农民们离乡背井去讨饭时,他们又会由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愤然地反对同样的和尚,但现在他们又害怕神会重新发脾气。他们说,新的统治者引起了这些该死的霪雨,因此这一次,他们联合了和尚一起对抗年轻的统治者。

雨下了一个月还没有停的迹象,大河开始涨水,河水流进了一些小河和运河里。人们到处都可以看到,古已有之的滚滚洪水又来了。如果有洪水,饥荒就不远了。人们本已相信新时代将会给他们一片新天地,可现在他们发现事实并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