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二二八)

他像那个老农曾经教他的那样上下挥动着锄头,锄头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那些年轻人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试着像他那样挥动锄头。爬得最慢最迟的是那两个农村小伙子,他们虽然清楚地知道怎样使用锄头,却拖拖拉拉地不愿动弹。王源看出了这一点,厉声喊道:“你们怎么不干?”

那两个小伙子起先没有回答,然后有一个怏怏不乐地咕哝着:“我到学校来不是为了学习我在家里已做了一辈子的事,而是来学习一种更好的谋生手段的。”

听到这话,王源生气了,他迅速地回答说:“是的,如果你知道怎样将田种得更好,你就不必离开家,去寻找挣钱更多的工作了。更好的种子、更好的耕作方法和更丰硕的收获也会使你的生活更好。”

这时,在王源和他的学生周围已聚集了一小群村里来的农民。他们惊奇万分地站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年轻学生带着锄头和种子出来种地。起初他们诚惶诚恐,默不作声。但看到那些年轻人不会使用锄头,他们立刻开始咯咯大笑。当王源说这些话时,那些农民已感到不那么拘束了。有个人高声说:“先生,你错了!无论一个人怎样工作,无论他播什么种子,一切收获都是由老天爷决定的!”

王源不知为什么受不了当着学生的面遭到反驳,所以他不屑答理这个无知无识的人。如同没有听到这蠢话一般,他教学生们怎样将种子播进田垄,怎样在种子上盖上一定厚度的土,最后又怎样在每一田垄的尽头插上标牌,说明种子的名称、播种时间以及播种人的姓名。

那些农民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做这一切,对这种精耕细作感到好笑。他们放肆地笑着,高声说:“你数过每粒种子吗?”“兄弟,你已给每颗种子取了名字,记下了它的皮色了吗?”另一个喊道:“我的妈呀!如果我们这么细心地照料每一颗小种子,我们十年也不会有收成!”

王源的学生对这些粗俗的玩笑不屑回答,那两个农村小伙子是所有人当中最气愤的,他们高喊:“这些是外国种子,不是你们在地里播的一般种子!”农民们的嘲谑使他们比老师还要起劲地工作。

过了一会儿,嬉笑声在观望的人群中沉寂了。他们沉下了脸,感到无趣,好像是碰巧似的一个接一个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回村去了。

然而王源却十分快乐。他们继续播种。抚摸着手中的泥土,他感到心情舒畅。这泥土十分肥沃,它衬着金黄色的外国良种,真令人赏心悦目。这天的工作就这样完成了。王源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带有快意的疲倦,但这种疲倦却使他精神焕发。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些年轻人,他们中间即使最苍白的这一下也有了清新健康的脸色,虽然迎着西面吹来的寒风,他们的全身却很暖和。

“这是个取暖的好方法,”王源笑着说,“这比什么火都强。”那些年轻人为了使王源高兴,便大声笑起来,因为他们喜欢他。但那几个农村小伙子虽然脸颊红红的,却有点闷闷不乐。

那天晚上,王源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将一切写下来告诉梅琳。因为对他说来,每晚告诉梅琳他一天是怎样度过的已像吃饭喝水一样必不可少。写完了信,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眺望那个城市。暗淡的旧房子鳞次栉比,参差错落,一群群地挤在一起,在月光中显得黑黝黝的。但在这些旧房子之中,到处都有些高大的有红屋顶的新大楼突兀地耸立着,它们有棱有角,具有异国情调,许多窗户里灯火通明。穿过整个城市的几条新马路显现出灯火辉煌的宽阔的轨迹,使月光黯然失色。

注视着这日新月异的城市,他对眼前的一切却似见非见,因为他看得最清楚的还是梅琳。在他的心中,梅琳是那样年轻、清晰,而整个城市只是她的脸庞的背景。蓦地,那第四行诗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就像他见到它印在纸上一样,这首诗居然这样神奇地完成了。他奔向桌子,拿起他刚刚封好的信。他拆开信,在信上加了这些字句:“这四行诗今天突然来到我的心中,头三行是在田间劳动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但直至回到城里想着你时,才找到了完美的最后一行。它当时来得十分容易,就像是你说给我听的一样。”

王源就这样住在这城里,白天忙于工作,整个晚上则用来写信给梅琳。她写给他的信要少些,但写得稳重,词句少而精,却并不单调乏味,因为她的话言简意赅。她告诉他,爱兰在离家几个月之后又回家了,他们夫妇俩将一个月的旅游一延再延,直到现在才回来。

梅琳写道:“爱兰比以前更美了,可是她失去了她的温柔,也许她的孩子会将这种温柔带回来。那孩子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要出生了。她常回家来,因为她说在自己的旧床上睡得更舒服。”她还告诉他:“今天我第一次真正地为病人动手术,那是截去一个妇女的脚。她的脚在儿时被裹起来,一直裹到现在,已形成了坏疽。我不害怕。”

她说:“我永远喜欢与那些弃儿一起玩耍,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她们是我的妹妹。”她还常常告诉王源一些弃儿们说的可爱的孩子气的话。有一次她写道:“你的伯父和他的大儿子要求王盛回家来。他们说他花钱太大手大脚。现在,他们不能从老家的土地上收到租金,长媳又不愿将她丈夫的薪金寄往国外,而别处也找不到大笔的款子,因此王盛必须回来,因为他很快就会缺钱了。”

读这封信时,王源沉思着,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王盛的情况:他穿着精致的新衣,走在那个外国大城市的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舞动着一根闪闪发光的小手杖。自从他注意修饰仪表后,他的确花了大量的钱。王盛毫无疑问得回家,银钱短缺毫无疑问是使他回家的唯一原因。王源接着又想起子那个向王盛献媚的女人。他想:王盛最好还是回来。

我很高兴他终于要离开她。

梅琳总是小心翼翼地回答王源告诉她的每一个问题。当冬天日渐寒冷时,她告诫王源穿上厚一些的大衣,吃得好一些,睡眠要充足,不要过度劳累等等。她还多次关照王源在旧教室里要注意防风。可他在信中提到的一件事她始终没有回答。他在每封信中都写道:“我没有变。我爱你,我等待着。”可她对此却从不回答。

不管怎么说,王源认为她的信写得完美无瑕。每个月四次,在那一定的日子里,王源知道他晚上回屋去时,总能如愿以偿地在桌上发现她长长的信,信封上是她那清晰小巧的字体。每个月中的这四天成了王源的节日。为了预见他必然会得到的欢乐,王源买了一个小型的日历,预先将他会收到信的日子在日历上标上记号。他用红笔将它们标出,看了一下,到新年一共还有十二个这样的日子。到过年时就会有假期,他将回家去看她。过年之后的日子他没有做记号,因为他心中有一种隐秘的希望。

王源就这样从这个第七天挨到下一个第七天,除去工作几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也不需要朋友,因为他心里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