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二一五)
他高傲得不屑答理那些人,也咽不下那食物。他坐在那儿,一连几小时地看着窗外。当火车北上时,在闷热多云的天空下,那农村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萧条,那些有荒凉的水域的地方更是毫无生气。在每个车站上,王源觉得人们看上去越来越凄苦。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了疖子和眼炎。即使到处都有水,他们也不洗。许多女人依然以那种令人讨厌的旧方式裹着脚,他原以为这种事早已不存在了。他看着他们,感到实在受不了,“这些是我的同胞!”他最后在心中辛酸地说,忘了那些白色的外国战舰。
可是王源还得忍受另一种痛苦。在车厢的尽头坐着一个王源先前没有见到过的白人。那白人住在一个有泥墙围住的乡间小镇上,当火车到达那儿时,那白人走过来下火车。他经过王源时注意到了他和他那张年轻悲哀的脸,他想起王源曾大声抱怨苍蝇。他看出了王源的身分,充满善意地用英语说:“朋友,不要丧气!我也要与苍蝇进行斗争,并将不断地斗争下去。”
王源听到这外国声音和字眼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瘦小的白人,他身材单薄、相貌平常,穿着灰棉布衣服,戴着一顶白色的太阳帽,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新近没有刮过胡须,但他淡蓝色的眼睛显得非常善良,王源看出他是个外国传教士。王源这时无言以对。这是最痛苦最难忍受的事;一个白人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事,知道了他这天意识到的事。王源转过身去不愿回答。从他的位置上,王源看到那个白人下了火车,步履艰难地穿过人群,转向那个有土墙围着的市镇。王源想起另一个白人曾说过:“如果你愿意像我一样活着……”
王源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看到了这一切?”
然而他必定会见到的丑陋才刚刚开始向他展现。他终于站在他父亲王虎面前了,他看出父亲好像从来也不认识他。王虎站在那儿,紧紧抓住客厅的门柱在等待他的儿子。他往日的雄风已荡然无存,甚至他的坏脾气也已销声匿迹。站在那儿的只是个灰色的老人,白色的长须从下巴上稀疏地垂下来,眼睛红红的,由于年老和酗酒而蒙上了一层翳;所以直到王源走近了他,他还看不见王源,但一定听到了王源的声音。
王源惊讶地发现,他走过的院子里杂草丛生,没有几个士兵站在周围,仅有的也都是些衣衫褴褛、游手好闲的家伙。门口的卫兵没有枪,他让王源进去,好像他不愿问任何问题,也没有以对待司令的儿子的礼节来向王源敬礼。王源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父亲看上去如此憔悴瘦弱。老迈的王虎穿着件灰色的旧袍站在那儿,肘部甚至打了补丁,他的骨头将那块地方在椅子的扶手上磨破了;他脚上穿着布拖鞋,鞋后跟也磨破了;他手边如今没有刀。
王源喊出声来:“爸爸!”老人颤抖地回答:“真是你吗,我的儿子?”他们握住彼此的手。他看到父亲衰老的脸,看到他的鼻子、嘴和昏花的眼睛,不知怎么在皱缩的脸上显得特别大,王源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眶。凝视着这张脸,王源似乎觉得这不可能是他的父亲,不可能是那个他过去惧怕的王虎。他的皱眉蹙额和乌黑的浓眉曾是那样地令人心惊胆颤,他的剑即使在睡梦中也总是伸手可及。可是他的确是原来那个王虎,当他知道是王源时,他高叫道:“拿酒来!”
客厅里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那个豁嘴亲信现在也老了,但仍是司令手边的人。他走上前来,向司令的儿子问候,畸形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开始斟酒。王虎拉着儿子的手将他领进屋去。
现在一个人在屋里出现了,然后又出现一个王源起先没见到的人。他们是两个瘦小、严肃的有钱人,一个老,一个年轻。年长的是个瘦小干枯的人,整洁地穿着老式的织着图案的黑灰色丝绸长袍,上身穿着带袖的暗黑绸马褂;头戴一顶小圆帽,上面有个白布带做成的结;表示正为什么近亲戴孝。在他的脚踝附近,在黑天鹅绒的鞋的上方,他的裤腿也用白棉布带子绑住。从这阴沉的衣服之上,他那瘦小的老脸正向外窥视着;他脸上光光的,好像还长不出胡须,但却布满了皱纹;他的眼光锐利明亮得像一只黄鼠狼。
那年轻人与他相像,只是他的袍子是暗蓝色的,他穿着儿子为死去的妈妈所穿的孝服,他的眼光不锐利,但却像猿猴深陷的小眼睛一样充满了渴望。虽说猿猴较近似于人,但牠们看着人类的时候,要理解牠们或被牠们理解却并不容易。这是那老人的儿子。
当王源疑惑地看着他们时?那老者用沙哑的尖声说:“我是你二伯,侄儿,我想我还是在你是个男孩时见到过你。这是我的大儿子,你的堂哥。”
王源惊奇地向他们两人问候,心中并不很愉快;由于他们陈腐的老式仪表和举止,王源觉得他们很奇怪,但王源仍然很有礼貌,比王虎更有礼貌。王虎对他们置之不理,只是坐在那儿快乐地盯着王源看。
王虎由于王源的归来而感到一种孩子气的快乐,王源被这种快乐深深地感动了。王虎简直一刻也不能把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他凝视了一阵之后,爆发出了无声的大笑。他从坐位上站起来走向王源,抚摸他的胳膊和健壮的肩膀,又笑了起来,喃喃地说:“就像我在他这个年纪时那么结实。我记得我也有过这样的手臂,我能投八英呎的铁矛,挥动巨大的石锁。在南方的老司令手下时,我常在傍晚要给我的弟兄们看。站直让我看看你的大腿。”
王源顺从地站直,被父亲逗乐了,但是很耐心地听他的话。王虎转向他的哥哥,高声笑着,带着往日的虎虎生气,他喊着:“你看到我的儿子了吗?我敢发誓你的四个儿子中没有一个可以与他相比!”
王掌柜一言不发,只是压抑而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儿子平心静气、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我的两个小弟弟跟他一样魁梧,我大弟弟长得也比我强壮,因为我虽然年纪最大,但个子长得最小。”他边说边眨巴着他哀伤的眼睛。
王源听着他们说话,然后好奇地问:“我其他的堂兄弟怎么样?他们在干什么?”
王掌柜的儿子又看了父亲一眼,可是既然那老者默默无言地坐在那儿,脸上带着同样的微笑,那年轻人便大着胆子回答王源:“我帮助我父亲收租和经营米店。有一段时期我们全家一起做,可现在这些部门日子很不好过。佃户们变得神气活现,不再交应交的租子。粮食也减了产。我哥哥是你父亲的,因为我父亲将他过继给了叔叔。我大弟要去闯荡闯荡,他出去了,现在在南方的一条船上,是个会计,因为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好多银钱要经过他的手,所以他很富裕。我二弟在家,与他的小家庭一起住在家里。最小的弟弟在学校读书,我们的镇上现在有个新式的学校,我们希望他能尽快结婚,但也许还得等一段时间,因为我母亲几个月之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