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一六五)
她温和娴静让人觉得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会使他惊奇。她让王源进了门,尽管那男佣人很不放心。她领他进了一间狭小的门厅,然后吩咐佣人准备一个房间,搬一张床进去。她问王源有没有吃饭。并让他随便坐,便出去为他的房间张罗去了。她所做的一切以及所流露出欢迎王源的态度使王源觉得自己是受欢迎的客人,因此他很高兴。
他坐在安乐椅上,对这从未见过的房子,他今天并未露出惊讶和兴奋的表情,他只觉得有点惊奇。他裹在黑色的丝绸长袍里,静静地坐着,偶尔环顾一下房间。他讨厌一个人到某地方不自在,也因为他怕有人看到他东张西望乱看的样子,他不敢再多看了。这是一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房间,房间里十分洁净,地上甚至铺着织花的羊毛地毯,没有一点儿污迹。地毯正中摆着一张铺有红缎毯的方桌。中间是一只插着玫红色纸花的花瓶,花儿看上去十分逼真,只是叶片不是绿的,而是银色的。像他坐着的那种椅座柔软且套有红缎子的椅子,房间里还有六张。房间的每个窗口都挂有用上好的白布制成的窗帘,墙上的一个玻璃镜框里则是一幅外国画。这幅画的画面十分明朗,画上有很蓝的高山,碧波粼粼的湖,一些未曾见过的洋房。这一切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突然间,不知哪里响起了铃声,王源回头向门口看去。他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孩子尖尖的嬉笑声。他留神地听着。尽管未听见有人回答她的话,王源也不知她在讲些什么,因为她不时地夹上一些外国语,他只知道她在讲话。
“啊,是你吗?不,我不忙。喔,我今天累坏了,昨夜跳舞跳得太晚了。别开我的玩笑了,她比我漂亮得多。她跳舞跳得好极了,很多人,甚至白种人也想和她跳呢,你就别取笑我了。是的,这是真的,我没有同那个美国青年跳舞。啊,他跳得多好!我不想告诉你他说了点什么!不告诉,不告诉,不告诉!那么今晚我跟你去——十点钟!我得先吃饭……”
一阵娇美的笑声传进房来,王源看到门口站着一位姑娘,便站起来点了点头。他很有礼貌地避免和她目光接触,可是她很快走上前来,就像疾飞的燕子那样优雅敏捷,并伸出她的手。
“你就是王源哥啊!”她以娇柔的嗓音欢乐地喊道,她的声音高得彷佛飘浮在空气上面,“妈妈说你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抓住他的手,嘻嘻地笑着,“你也太老式了,还穿这种长袍!要像这样握手——现在大家都兴握手了!”
她握住他的手。王源觉得被她的手握住有些不好意思,便把手抽了出来,并凝视着她。她又一次笑起来,朝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一坐,把脸转向王源。这是一张极漂亮的娇小的脸,光滑、卷曲的头发盖在脸上,她的眼睛很引人注意。她那双眼睛很亮,很黑,带着光彩和笑意的目光射向他人,使人心醉。下面是小巧而柔美的嘴唇,丰满而又鲜红。
“坐下。”她喊道,俨然是一个傲气十足的小皇后。于是,他小心谨慎地坐在一张椅子边上,以免离她太近。
她又笑了起来。
“我是爱兰,”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她用轻柔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吗?我完全记得你,只是你长得比以前好了——你以前一直是个丑孩子——脸太长。你现在应该有几件新衣服,像我堂兄弟现在穿的西服之类。你个子那么高,穿西服一定很好看。你会跳舞吗?我很爱跳舞。你认识我的堂兄弟吗?我那个大嫂跳起舞来就像仙女一般!我觉得你应该见一下我的伯父,他很想跳舞,可伯母不让他去,因为他年纪已大,又出奇的胖。因为常盯着漂亮姑娘看,常挨伯母骂,那样子很可笑噢!”说着她又发出一串轻轻的笑声。
他偷偷地看她,发现他以前从未见过身材如此纤细的苗条姑娘。她那件绸旗袍非常合身。旗袍的领子紧紧贴住她那纤细的脖子,在她的耳垂上,则挂着小小的镶金珠环。王源掉开目光,用手掩着嘴咳了几下。
“我上这儿来,是为了问候母亲,并向你致意。”他说。听他说这话,她又笑王源那一本正经的严肃劲儿。她站起来,轻捷的向门口走去,就像闪过一道光线。
“哥哥,我这就去找她。”她故意照王源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以嘲弄他的严肃劲儿。然后,她又笑了,用她那小猫般的黑眼睛向王源抛了一个取笑的眼神。
她走后房里显得非常安静,就好像忙碌的风忽然停止了一般。王源惊奇地坐在那儿,在整个士兵生涯中,他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无法理解这个姑娘。他想竭力想一下当时他们一家还住在一起时,她是个什么样子,他想起来了,那时她也是这样敏捷,这样天真地说话,也这样用漆黑的大眼睛瞧人。他想起刚和她分手时,住在父亲的军营中,他觉得生活中缺乏生气,又是那样的沉闷。
想到这儿,他甚至感到现在的这间屋子也太安静,太寂寞了,他希望她能回到这儿来,渴望着再见见她,听到像她那样的笑声。他忽然又想起,他人生的多半被这样那样的义务充斥着,而缺少的正是欢乐、笑声。他从未有过像街头那些穷孩子一样的嬉戏逗乐,也从未有过像一群劳动者在正午的阳光下歇一会儿,一块儿吃些东西时那样的快乐。他开始兴奋起来,他在想这个城市会带给他像所有的青年人有的欢声和快乐吗?会有新的生活?
因此,当门声又响起时,他热切地向门口望去,但这次来的不是爱兰,而是太太。等她准备齐当房里的一切,她便带着男佣,给他送来吃的。她说:“把吃的放在这儿吧,好啦,王源,如果你要使我高兴的话,就应该多吃一点,我知道火车上的伙食和这个不一样。我很高兴,你能到我这里来,我想听听你的情况,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儿子了。”
王源觉得她很和气,他可以从她的言谈中体会到她深深的诚意。她替他在方桌边放了一把椅子,听着她悦耳的嗓音,看到她那双细细的、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殷勤的目光,王源发觉傻乎乎的眼泪从他的眼角上流了下来。从未受过如此友好待遇的他觉得很高兴,也很感动。霎时间,这幢温暖的房子,房间里的愉快的色泽,对于爱兰的笑声的回忆,以及这位太太的慰藉都一古脑儿涌上来,充溢在他的心头。因为肚子饿了,并且菜也烧得很好,所以他吃的很急,也吃了很多。王源觉得他现在吃的比起在乡下吃的好多了,他觉得很满意,因此吃了很多。然而,由于这些菜味道很浓,油水太重,他很快也就感觉吃饱了。虽然这位太太竭力劝他再吃些,但他已无法多吃。
太太侍候着王源吃完饭,便让他又坐回安乐椅上。王源吃饱了,感到又暖和又舒服,于是他同她谈了所有的事,甚至那些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理解了太太凝视的目光,他不再有拘束感,他全神地投入到讲述他的想法,他也告诉她有关到乡下去生活过的事。他说,他去乡下并不是像那些农民一样去过愚昧无知的生活,而是作为一个博学多识的农民,去引导他们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他也告诉她,当初为逃避现实脱离组织队伍的事。从她的目光中,他重新对自己有了一种理解。他困窘地说:“以前我曾想,自己之所以逃走,是因为我不愿意去反对父亲,可是现在,妈妈,我发现了自己逃走的另一原因,那就是,虽然我的同志们献身于正义的事业,但他们总有一天要杀人,可我痛恨这种杀戮。我知道我不会杀人,并且我的憎恨还不至于到杀人的地步。我也知道,父亲对此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