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一四三)
他足足在家待了三十天,他母亲利用几年前替儿子挑的那个未过门的媳妇拴住了他。这姑娘是邻居的女儿,父亲是织丝的,但不是替人做工的穷工人。他自己有机器,有二十个学徒,织成匹的彩缎和花绸。由于在城里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他赚钱不少。这个女孩也长于此道,若春天天寒,她就把蚕卵贴在身上直至孵出幼蚕。学徒去采桑叶,她喂养缫丝样样都精通,很是不容易。她家是在上一代由外地迁来的。自然,她将嫁的男人并不在乎她的手艺,但王掌柜的老婆看中的就是她的这种勤快节俭。
她有什么才干对那位少爷来说,是无关紧要的。结婚总是喜事一桩,他差不多快二十四岁了,常常想入非非。这个姑娘也没有什么令人挑剔的地方,他知足了。
婚礼既体面又不铺张,婚礼过后他便服从王虎的命令,带着新娘回城了。
【二十五】
春天刚到,是最易令人蠢蠢欲动的时节,王虎渴望再次利用战争扩大地盘。他派出奸细去打听那年的战争动态,以便制订自己较小规模的战争部署。他等待着,等待探子返回,等待天气转暖,等待命运召唤。但毕竟他已有了儿子,已不再年轻,这使他那想出征打仗的念头日趋淡薄,他变得充实和满足。年年春天,他都鼓动自己,要为自己的儿子去实现他这一辈子既定的目标,但每次的理由似乎都那么冠冕堂皇,使他一拖再拖。他儿子的少年时代没什么大的战争,但全国有众多小军阀,每人占据一块地盘,谁也统治不了他们,因此王虎放心地等待观望着,他对预想的胜利还是大有信心的。
一年春天,他儿子快十三岁了从哥哥家那儿传来一个坏消息:王大的大儿子被关进了监狱,快不行了。两个哥哥想让他帮忙,托关系放出侄子。王虎问明了经过,认为这是检验他在省府的力量及在全省的影响的一个好机会,于是他暂时放下打仗的念头,决定帮助他们。其实,他挺得意的,他的哥哥们终于也有求他的时候了,他早就看那侄子不顺眼,他自己的儿子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
事情已经发生,可王大的大儿子是怎么被关进监牢的呢?他是个二十八岁的单身汉,年轻时他进了城里的一个学堂,在一两年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一,是大讲年轻人受父母之命与某女子结婚是对旧风俗的卑劣屈从,年轻人有权对自己的爱情作主张选择自己心仪的对象。因此当王大挑遍了待嫁的女子,为儿子选中了一个时,儿子宁死不从,扬言自己的老婆要自己找。
一开始王大两口子都责备孩子的想法,母亲对儿子发脾气说:“你怎么去接近一个良家女子,跟她交谈,你怎么知道你喜不喜欢她?谁还能像你爹妈这样给你挑?你是我们一手带大的,你的脾气我们最清楚。”
可是她儿子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劝服,他卷起绸衣袖子,把白皙前额上的黑发往后一甩,跟着嚷道:“你们俩懂什么?你们哪知道南方有知识的富人家都让儿子自己挑媳妇!”见父母对视着,父亲用袖子擦眉毛,母亲噘起了嘴,他又嚷:“好吧,你们自己去操办吧,你们会后悔的,我会离家出走的。”
这一招着实把他父母吓住了,王大忙说:“那你告诉我们你看上了谁,我们想想办法。”
这下可难住他了,他所见过的女人都是不能轻易弄到手的。可他不愿承认他没有意中人,只是翘着嘴,垂着头,看着自己整齐的手指甲。他毫不让步,每次说到这种事最终总是他的父母被迫让着他。王大有两次都不得不退掉他相妥的姑娘。他儿子只要一听到这种事,就发誓要像弟弟一样在房梁上吊死,他的父母最怕的就是这一招,只好一次次地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大两夫妻心急如焚,盼着儿子快娶亲。这大儿子是主要的继承人,他的儿子又将是孙子辈中最重要的。王大也了解,儿子每天都无所事事,在茶馆里消磨光阴。他知道凡是家里有钱、不用为衣食操劳的公子哥儿都如此,他自己则年老图清静了。老两口越来越担心,儿子如果不娶亲,难免有一天从茶馆那种地方弄个游手好闲的女人来,这种女人做小老婆也罢了,做正室可太丢人了。
他们若跟儿子谈心事,儿子就会冷冷地说,现在已不是那种事事都听父母的时代了,自己的爱情自己决定之类的傻话。这两个当爹娘的束手无策,只好不再吭声。儿子伶牙俐齿,没人说得过他,他们早学会了不吭声。儿子一不满,就用目光扫着他的父母,甩动他的长发,再理平,一点也不懂尊重。他待不住,说完就扬长而去,老太太怪起了他父亲:“都是你的错,儿子会这样都是跟你学的,不交正经女人偏去跟那些下流坯子混,还高兴呢。”
她越说越委屈,竟拿起袖子擦眼睛。王大慌了,一场风暴是免不了。这老太太越老越计较,越来越爱发脾气。他急忙起身离去,和气地说:“你知道我现在上年纪了,不像从前了,不可能再去那些地方了。我听你的,你要是有办法整这烂摊子,叫我干什么都行。”
老太太也只是埋怨,借机排解怒气,她也说不上办法,王大也乘机跑了出去。他穿过院子时,看见小老婆正在太阳下照看孩子,急忙对她说:“太太正在生闷气呢,你去哄哄她,说些好听的话,比如那些和尚又夸她什么的,拍拍马屁。”
小老婆倒也听话顺从地抱着孩子,进了房间。他来到街上,考虑着在哪儿拐弯。他庆幸正好碰上他的小老婆,否则他可受不了那个大老婆。小老婆这些年来比以前更温顺、沉静。这是王大的福气。一般来说,财主的两个老婆吵架是经常的事,常常会闹得家无宁日。
那小老婆对他体贴入微,有些佣人都不做的事她都肯做。佣人们对谁当家一清二楚,王大要是传唤丫头、仆人,他们只答应着:“噢,来啦!”但总是一拖再拖,一旦他火了,他们就推说:“太太正叫我做着事呢。”老爷也拿他们没办法。
他小老婆常常宽慰他,使他安心。他从田地回来要是又累又烦,她会给他备好热茶,夏天则在井里冰上西瓜,他吃的时候,她还在一边给他打扇,给他拿干净鞋袜,打洗脚水。他也愿意和她说自己的心里话,深度交谈,那主要是关于佃户的一些事:“今天西边那块地的佃户,那个龇牙的老婆子往管家过秤的粮食里倒水,那管家若不是给他们买通了就是笨蛋,那么显眼的事都看不到。”
她则安慰他:“你这么精明,他们是骗不了你的。”
他也对她讲那忤逆儿子给他带来的苦恼,她照样抚慰他。就连走在街上他也会想着如何把大老婆的苛责告诉她,他想象着她的温柔细语,她一定会像往常一样说:“依我看,你是最好的人,再好也没有了,太太不明白你比外面的男人要好多少倍!”
抛却眼前的那些烦恼,什么儿子、大老婆,还有那些不敢一下子卖掉的地,王大始终对这个小老婆有着深深的依恋。在与他有过瓜葛的所有女人中,数这个最称他的心了。他琢磨着其中的道理,自言自语地说:“在靠我养活的人当中,她是最了解我和最看重我的。”
那一天,他想着儿子的事,心情十分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