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一三二)
“我逃出来完全是为了我自己的缘故。我们司令是个野蛮的粗人,没有一点教养,他最爱在士兵们面前羞辱我,我是个书香子弟,知书达礼,他凶暴我还能忍受,最受不了的是他的侮辱!他不仅当众侮辱我本人,而且侮辱我的祖宗,也正是为了祖宗,我才多次忍受下来。他难道没有祖宗吗?说不定他的祖上是我家雇的佃农呢。”
“他是怎样羞辱你的?”王虎问道,同时心中暗暗庆幸有了转机。
他显得很激动:“我苦练枪法,百发百中,他却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大声耻笑我的持枪姿势不对。”
王虎看到了一丝希望,因为他清楚轻视和嘲笑最能激发起痛苦和仇恨,即使是朋友之间也是如此,一个人蒙受耻辱,就会产生强烈的报复心理。恃才傲物的人更是如此,现在面前的这个人的神态就说明他属于这一类型。王虎直截了当地问:“要什么代价,你说吧。”
王虎身边的侍卫个个都听呆了,傻傻地张着嘴巴,他看见了,便凑近王虎的耳朵说:“让我到您营账里去,这里不太方便说话。”
王虎转身回到帐内,只留下五、六个贴身侍卫以防不测,但他其实已经可以确定那人并不会对他不利,是真的想报复。那人被带入账内后说:“我恨透了他,因此我愿意爬回城内为您打开城门作为内应。但有一事请您答应,收留我和几个同伴在您手下,如果他没死,一定会派人暗算报复我的,请求您到时能保护我们。”
王虎不是那种白白接受别人的厚礼而无所表示的人,因此他对站在面前的那人说:“我完全能够理解被人侮辱的沮丧心情,你放心,在我这你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的。你勇敢、有教养,能投奔我,我很高兴。回去告诉你的朋友和其他士兵,凡投降者我一概收留,同你一样带了枪来的,各赏五块大洋,我会另赏二百大洋给你的,你还将成为我手下的队长。”
那人一听,原来一直惴惴不安的脸容才舒展开来,他兴奋地说:“我一辈子都在寻找像您这样的将领,终于让我遇到了。天快破晓,待到太阳照顶时,我一定大开城门恭候你们!”
话毕,他即告辞回城。王虎送他走出营房,他便沿原路返回,他的攀爬技术娴熟得像猴子一样,不一会儿就越过城墙,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太阳如一面铜锣冉冉升起在地平在线,王虎派人叫醒所有士兵,命令他们不准弄出任何声响起床准备出发,小心不要引起敌军的注意。其实,在半夜里已有不少士兵知道城里有人偷越出来联络,估计到第二天一早必有行动,因此不等命令下达,都已纷纷起床。是夜风清月明,也用不着点燃蜡烛,大家都穿戴停当,枪械就绪,静待命令。王虎等大家都准备妥当又让他们大鱼大肉喝好酒饱餐了一顿提高斗志,大家都兴致高昂,只等出发。
等了一会儿,太阳已升得老高,阳光照着大地,热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王虎一声令下,队列随着司令发出的吶喊声,排成了六条长蛇阵,高举上了刺刀的步枪向城门冲去。一些人踏桥而过,大部分人跳进护城河涉水而过,围聚在北城门四周。这时,众队长还是害怕敌军耍诈,劝王虎不要站在离城太近的地方。不一会儿,太阳当头照下时,城门突然微微启开,一人从门里探出身子,王虎即刻大吼一声,领着大军拥进城门,冲上街道。士兵如洪水决堤冲入城去,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占了这座城。
王虎片刻不停,率队直奔老强盗的宅院,一路上冲着手下左右喊道,要想自由活动,先取下那强盗的首级。贪婪之心驱使士兵们快步冲往前去寻找老强盗的住宅,他们边冲边抓住一两个胆小怕事者问路。待到冲进老强盗宅院时,只见宅内空无一个,地上乱丢着军号战鼓,老强盗早已溜之大吉。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获悉自己手下的人变节的,反正当王虎的大队人马冲进北门时,他已带着心腹部队从南门落荒而逃。王虎从留下的士兵嘴里得知他逃跑的消息,于是立即赶到南面城墙上,远远望去,但见南路上飞起一团尘土。王虎犹豫着是否该追上去赶尽杀绝,又一转念自己无非是想要这个城市既已得到就放过那一个区区小贼吧。
回到那幢空宅后,他稳坐在厅堂上,得意洋洋地看着留在城内的敌兵成群结队走进厅来向自己举手下跪以示投降。他们一个个瘦骨伶仃,像是经历了灾荒年月。王虎一概收编了他们,并放他们饱餐了一顿,还赏给他们每人五块大洋。他也没忘了前一天夜里出城投降的那个人,当那人带着同伙走进厅堂时,他履行诺言,亲手赏给他二百大洋,并收他为手下的队长。
一切处理定当之后,王虎明白该是对手下官兵履行诺言的时候了。虽然他心里极不情愿,但他说下的诺言是无法不兑现的。说来也奇怪,攻城之前,他恨透了城里的百姓,可是一旦夺得了城,他的怒气立刻消失,剩下的只是对百姓的恻隐之心。当他下达让全体官兵自由三天的命令之后,就闭门不出躲在宅内,只安排卫队在自己的身边。然而,即使这一百来个卫队士兵在宅院内也按捺不住,于是王虎只得让外面自由过了的士兵代替他们执勤,而把他们也放出去自由一番。前来替换的士兵进来时,眼睛里欲火未尽,面色兴奋得黑里透红,野性毕露。王虎尽量避免看到他们,他实在不敢想象城里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侄子一向被他看管在身边,这时好奇心也被激发起来,也想出去看个究竟,但王虎一阵严词呵斥,正好把他抓来做出气的对象:“我王家的人难道也要学这帮粗坯去掠夺百姓?”
他将侄子看管得很严,不许他离开半步。他一天到晚使唤他拿这拿那,让他忙得无法开交,就怕他分心。有时宅院外传进百姓受欺凌的哭叫声,他就拿侄子来出气,对他更加专横暴戾,吓得那小子大汗淋漓,言不敢出。
其实,王虎只有在生气时才变得无情,发了火才会杀人,他没有军阀该有的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气质,对普通老百姓也恨不起来,他明白这是他的大弱点。他想强迫自己恨那些老百姓,因为他们对他攻城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迟迟不来帮忙打开城门,那是应该记恨他们的。可是,当他的士兵在外抢不到粮食回来战战兢兢地向他要求发放粮食时,他又会气急败坏地训斥他们,把心中的怒火转移到他们身上:“什么?你们去抢东西,还要我供吃的?”
他们回答说:“整个城里找不出一把粮食,总不能拿金子、银子、绸缎当饭吃。农民现在仍不敢把粮食送进城里来。”
王虎绷紧了脸,心里闷闷不乐,他知道他们是不敢撒谎骗他的,所以尽管他呵斥了他们一通,还是派饭给他们吃。在吃饭时,突然冒出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嗳,这些个女人瘦得像脱毛鸡,在她们身上一点劲也没有!”
王虎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他害怕自己爆发出来,独自在房间呻吟了片刻才慢慢恢复平静。他让自己想到那一大片无边的土地,想到他是如何扩充了自己的力量,又如何在这场战争中扩大一倍多的地盘,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作为一个军阀的伟大事业。最后,他欣慰地想到他的两房妻室中肯定有一个会给他生儿子。他心里暗暗喊道:“为了这一切,就让别人受短短三天的苦,我都忍不下这个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