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一二二)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王虎,王虎一声不响地接过信,快步穿过胡同,走进一条小街,小街上有一老头开了一家孤零零的老虎灶卖开水。王虎借着挂在墙上的小油灯的微弱光线,撕开信封抽出信来看着,信里很明显暴露出她——竟是他自己的老婆——的阴谋,她把枪枝的事告诉了别人。对了,他现在明白她写信之前已见过某人,并告知了枪枝的消息,而在这封信上,她只是发出一个正式的命令。她在信中还写道:
你们取到枪枝后即集合人马,待我到达。
王虎看到这里,感觉到天旋地转了,他那么诚心爱着的人,爱得如此热切以至于做梦也没想到过她会背叛他,他的心腹豁嘴再三警告他,他都忘得干干净净的,甚至于这些天来他大意得连豁嘴脸上忧愁的神色都视而不见,他爱她爱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只要她给他生个儿子,那他就别无它求了。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深情地问她是否怀孕了,他色迷心窍,他甚至想问问她是否会真心地爱他,即使在看信之前那一刻,他还在心急难熬地等待着夜晚,等待着与她销魂的时刻。
现在他明白了,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在他等待战局变化、等待发迹的关键时刻,她都在耍这种阴谋。而且她竟然若无其事地每夜与他同床,每当他问起怀孕生儿子的事,她竟然还能装出很难受的样子来,他一想到这些,就气愤得觉得要立即出这口气不可。以前有过的那种杀机又上来了,而且此刻的杀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他的心猛跳着,两耳嗡嗡直响,眼睛变得模糊,眉毛拧成一团,拧得直到发痛为止。
他侄子跟在他身后,站在门背后的阴影里,王虎狠狠地把他推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他从没见过王虎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把那小子猛力一推,使他重重地摔倒在路边的尖石上。
王虎怒气冲冲,满脸杀气,大步地朝家走去,边走边伸手抽出宝剑,顺手把剑在大腿上擦了擦,这把剑就是豹子的那把纯钢利剑。
他径直走到那女人的卧室,她还没有把窗帘放下来,因为天太热了,她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两条手臂张开着,一条手臂微微弯曲,另一条手臂搭在床沿边上。当时,那晚的月亮已经升起,高高挂在院子的围墙上,月光倾泻,沐浴着她的裸露的身体。
王虎虽然看到这个女人是那么美丽,她的裸体在月光的照耀下,美得像一尊石膏,但是他没有犹豫。盛怒之下,他体验到一种比死还难受的痛苦,因此他想他是绝不会心软的。此时他有意回想她如何欺骗他,如何背叛他,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他举起利剑,干净利落地刺进她的喉咙。他把刺入喉咙的剑往上挑去,彷佛这还不够发泄心头的怒气,然后顺手用被子把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她嘴里只吐出一个字来就被血堵住了,他甚至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她只是在剑插进喉咙的一瞬间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四肢突然伸开,两眼圆睁,她就是这样死了。
做完之后,他没有思考一下他自己所做的事,他大步走进院子,大声呼唤手下人马集合,厉声向他们下达命令。现在他一刻也不能耽搁,而且是必须立即尾随老鹰赶到取枪枝的地点,要弄清楚他究竟是否在强盗动手之前拿到那批枪枝。他留下二百人的留守部队让豁嘴指挥,其余的人都跟着他亲自出发。
经过大门时,看门的老头刚从床上起来,打着哈欠,睡眼蒙眬地看着这突然的行动。王虎骑在马上朝老头大声吩咐:“把我睡房的东西抬出来扔出去,在我回来之前把事办好!”
王虎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他的怒气在渐渐消退,但是他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淌血,一滴滴地滴在他旺盛的生命根基上。无论如何,无论他怎么努力,却总感到是驱不走内心的血在不停地流。突然,他抑制不住地长叹一声,可马蹄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的嗒嗒声淹没了他的叹息声,因此别人没有听到他的叹声,而且王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所发出的一声又一声的痛苦的呻吟。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整个白天,王虎带着人马行走在乡间的道路上,寻找着老鹰。白天天很好,没有风,烈日烤着他们的脊背,但是王虎不许大家休息,因为他心里那件事,不容得他有半点停留。近黄昏时,在一条南北大道上,他们看到老鹰带着一伙人走过来。起初王虎还不敢肯定这伙人就是他派去的队伍,因为老鹰和那伙人的打扮就像王虎当初吩咐的那样,他穿着很破的内衣,头上还缚一条毛巾,所以一直等他们走近了才认出是自己人。
王虎从枣红马上下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坐到路旁的一棵枣树下,只能坐等着老鹰走过来。时间越长,他越等越怕自己的怒气会消失,他怀着极度的痛苦强迫自己一定要记住他是如何被骗的,以此维持怒气。但他的内心又是极其复杂的,虽然那女人被他亲手杀了,他却依然爱着她。他庆幸自己杀她时没有犹豫,却又仍旧满怀激情渴望着她。
这种把愤怒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情绪让他十分暴戾。老鹰走到他跟前时,王虎冲着他咆哮起来,他的眼睛深陷,抬都不抬眼。
“啊,你准是没有拿到枪!”
老鹰尖削的脸上一副傲气,他也是暴躁性子,又长了一条口若悬河的舌头。他一点也不害怕,直截火辣辣地回答王虎,没有半点谦恭:“我怎么会知道有人向强盗通风报信?有内奸向强盗告了密,他们在我们之前就到了,你说的那时已经晚了,他们的消息早,我有什么办法呢?”他说话时,解下佩着的枪放到地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两眼挑衅似的盯着他的将军,以示他不能这样无辜受责。
王虎想想也有道理,他疲倦不堪地立起身来,身子倚在枣树粗糙的树干上站着,紧了紧身上的皮带,然后有气无力地开始说,言语中听得出他内心的极大痛苦:“一批好枪落空了,我得去和这班强盗算账,把枪夺回来,事情已经这样了,这是已经在逼着我们动手,那只好动手了!”他心烦意乱地摇晃着身子,吐了口唾沫,振作一下精神继续说:“我们一定要找到这班强盗,给他们点苦头吃吃,如果打起来之后你们倒下一半,我也没办法。我的枪应该归我,如果一杆枪必须要拿十来个人的生命去换,哼,我也干了,就算每杆枪死十来个人也值得!”
说完这番话,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可那头马正在吃树下的草,不舍得离开,马蹄子蹬前蹬后的,显得烦躁不安。老鹰站在原地死样怪气地看着,然后说:“我完全知道这些强盗在哪里,他们全部集中在他们的老巢里,那枪也一定在那儿。谁是他们的头我不清楚,这些天来乡下太平了些,因为他们都集中在一起忙着什么工作,好像是准备选个为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