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九三)

王大在他去的茶馆里见到了他二弟。王二正在那儿吃午饭,王大重重地坐到他二弟独自吃饭的那张桌子旁边,忿忿地说道:“看起来,男人简直没办法摆脱女人的唠叨,好像我自己家的麻烦还不够似的,我们父亲的小姨太梨花竟然也跑到我那儿来,说她听到了卖地的事。她吵吵嚷嚷地要我向她保证再也不卖地了!”

王二看了他哥哥一眼,接着,他那张平滑的薄脸皮微微现出一丝曲线,算是个微笑。他说:“这种人说话,你理她干啥?让她去说好啦!在我们父亲这个家里,她是最微不足道的,她没有任何权力。别理她,要是她再跟你谈起地,你就跟她扯别的事,就是别谈土地的事。你可以跟她扯东扯西,但一定要让她看到你根本不愿理她,因为她没有权力做任何事情。她也该知足了,每月有银子,还让她在土屋里住下去。”

此时,店小二拿来了账单,王二仔细看了一遍,在心里算了一下,发现没错。他掏出了所需的钱钞,不过付钱时,他慢吞吞的,好像总觉得别人多收了钱似的。然后他冲他大哥略一欠身就走了,王大一个人留下继续吃。

不管他二弟怎么说,和他二弟坐在一起时,王大总还是有点闷闷不乐。他真有点害怕,他担心梨花讲的话有什么其他意思,梨花说过,王龙老爷即使死了,也离大家很近。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他叫来了店小二,要了一盘清蒸螃蟹,想藉此宽宽心,忘掉那些令他烦恼的事。

【九】

王虎两三次派那个豁嘴的亲信到他哥哥那儿去,两三次,那个豁嘴的人都带着银子回来了。他把银子裹在蓝包袱布里,往肩上一挎,就像背着点不值钱的衣物似的,他穿的蓝布衣裤都很破烂,穿着一双草鞋。无论什么人,要是见了这位背着小包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慢慢摇晃的人,准认为他是个普通老百姓,而绝对想不到他背的竟是银子。不过,如果看得略微仔细一点,也能看出点破绽,那么小个包袱怎么把他累得满头是汗呢?幸好也没有人那么仔细地看他,他穿得那么破烂,除了那个豁嘴之外,他那张脸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偶尔有人看他两眼,也是因为那豁嘴实在太难看了,还有那两颗露在外边,像是从鼻子里长出来的大牙。

就这样,豁嘴把银子平平安安地带到了王虎那里。王虎存够了能用三个月的银子之后,便定下了起事的日子。他发出秘密信号,准备追随他的人马上得到了命令。在秋收之后、北风南下之前的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直到快天亮时,天边才出现了一弯新月),王虎的追随者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离开了他们原先的老司令。

总共有一百人在夜里爬起来,人人都悄悄地起身,一点声响都没有,然后卷好铺盖,打成背包背在肩上,如果有枪,就把枪拿上。如果能顺手牵羊抄上身边士兵的枪枝当然再好不过,但是恐怕不容易,因为一般说来士兵睡觉总要用身体压住枪枝,一有动静,他便会惊醒,大叫起来,这是因为枪枝很贵重,卖一杆枪可以换回一堆银子。有时赌钱输得太厉害了,士兵就会想到卖枪,或因好几个月没仗可打,又没去抢掠而发不出军饷的时候,当兵的就会琢磨卖枪了。士兵要是丢了枪可是个好大的罪过。因为枪枝都是老远从国外运来的。这天晚上,这帮爬出来的士兵除了自己的东西外,只多弄到了二十支枪,因为那些当兵的睡觉太警醒了。不过,就这也不错了,至少可以增加二十个新兵。

这一百个士兵全是老司令手下的精兵强将,是年轻士兵中最英勇善战的一批人。他们之中很少有南方人,几乎全是内地省份的人,全是些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王虎相貌堂堂,身材魁伟,很容易就赢得了这批人的拥戴。他的沉默寡言、说来就来的火爆脾气和那股子凶狠劲儿,都令他们佩服。他们佩服他,还有一个原因是老司令越来越不行,又老又胖,上马若没有两个人扶他都踏不上脚蹬子。老司令这副德性实在没法叫年轻人佩服,于是他们决定抛弃老司令,追随新英雄。

那天夜里,一接到信号,每个人都立即起身带上枪,有马的牵上马,准备出走。信号很简单——感到右脸蛋被轻轻拍三下之后,就得马上起身,挎上子弹袋,带上枪,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步行,到五里之外一个山顶上的集结点去集合。那里有座旧庙,除了有一位上了岁数、老眼昏花的隐士在那儿住着外,没有任何人。房子虽然破旧一点,但总可以住人,王虎准备在那里把他们训练成为一支军队,然后带领他们打到他所选定的地方去。

王虎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几天前,他派他的亲信豁嘴和自己的麻脸侄儿去做安排。他们预备了几坛酒放在庙里,还准备了些生猪、家禽,在原先僧人的住处里,他们还关了三头肥公牛。这些都是王虎从附近的农民家买的,他是个诚实的人,该付多少钱就付多少钱,他不像有些当兵的那样乱抢穷人的东西。他叫他的亲信规规矩矩地付了钱,把牲畜赶到山上的庙里面,叫他侄子留在那儿当看守。

他的那个亲信还买了三个大铁锅,然后用脑袋顶着把三个铁锅一个一个都搬到了山上。他又用庙里的破砖砌了三个炉灶把锅支上。别的东西他一样也没多买,因为王虎心里只想早早离开这块地方,跑到远远的北方去,到了那儿,老司令也就奈何不了他了。不过,他也不想离北边的京城太近,免得过早同政府军队发生冲突;政府军队有时要出来收拾王虎这一类的军阀的。尽管如此,王虎对哪头都不怕。老司令这头是没几天可威风的了;政府这头也没什么可怕,因为这时候旧王朝垮了,接替它的新王朝还没有,所谓政府军是十分虚弱的,盗贼蜂生,干戈四起,军阀们为夺取最高权力拼命混战,谁都控制不住他们。

那天夜里王虎来到这个庙里,身边还带着王大的儿子。到底该怎么对付这个胆小怕事、萎靡不振的小伙子,对他说来简直是一个难题。那个麻子倒是乐于冒险,叫他干什么都高高兴兴地去做,这个白面书生则是能躲就躲。王虎大声喝斥,叫他快点跟上,他在他三叔后面,边爬边发抖,王虎点燃火炬一看,这小伙子满身是汗,王虎轻蔑地冲他嚷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也没做,你哪来的一身汗啊?”

可是他说完就走了,也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在夜色中大踏步地往前走,小伙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走到山顶通往旧庙的关口处,王虎找了块石头坐下了,他叫小伙子先到庙里帮忙准备些吃的。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等那些答应投奔他的人到来。不一会儿,他们三三两两、十个八个,成群结队地来了,王虎见到他们非常高兴,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呵,你来啦!”他大声叫道,“呵,好棒的小伙子!”

投奔他的人沿着庙前小道那破败的石阶走上来,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王虎便举起手里冒烟的火炬,把火炬吹着。在火苗的亮光下,他高高兴兴地迎接他的部下。一百个人就这样集结在一起了。人都到齐之后,王虎便分派他们工作,他下令杀鸡杀鸭、宰猪宰牛。一听说要做这些事,他们个个都兴高采烈,要知道他们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肉吃了。有的人把炉灶生着,弄得旺旺的,有的人到附近的山涧去担水,还有些人杀猪、杀牛、剥皮、切肉。给鸡鸭褪毛之后,他们便从庙周围的树上找来一些带桠杈的青树枝,把鸡鸭穿在上边,整个儿地放在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