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八一)
不过就连王二今天也觉得挺快活的,一点也不吝惜什么。他抓住机会悄悄同一些客人交谈,以便弄清楚有没有人想买地,而想买的地又比他能拿得出的数目还大。他东转转西转转,不断地对人说,他有些好地打算卖掉。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兄弟俩各自都很满足,因为他们都终于挣脱了亡父原先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
有一个人没有参加这次宴席,那是梨花。她托人带话说“我照顾的那个姑娘今天有点不舒服,我不来了”。反正她不来也没有人惦着她,于是王大派人传话说,如果不愿来也可以不来。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脱去孝衣,白鞋没脱,白头绳也还没解掉。她也没给傻姑娘脱下或解去这些象征悲哀的东西。其他人大吃大喝的时候,她在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她搀着傻姑娘的手,领着她到王龙的墓边坐下。傻姑娘在那儿玩耍的时候,梨花坐在那儿看田野,心里很满足,因为她和喜欢过她的人离得那么近。眼前的田野是由横一块、竖一块错落有致的绿色的田畦组成的,一直向前、向左右延伸出去,直至她看不见的远方。远处有一个蓝色的小点,或站或动,那是一位农夫在摆弄他的春麦。王龙也曾这样弯腰摆弄他地里的庄稼,梨花想起了许许多多王龙讲给她听的事情。王龙上了年纪之后,老喜欢给梨花讲很久以前梨花尚未出世时的事。他特别爱讲给她听,他以前是怎么犁地、又是怎么种植的。
王龙一家人的这一刻、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即便是如此重要的一天,王龙的三儿子也没有回家来看看。他是不会回来了。不管到哪儿,一去他就扎在那儿了。他忙忙碌碌地过着他自己的生活,与家中的其他人隔开了。
【五】
有些大树的树杈是从强壮的主干上发出来的,但是一旦发出来之后就按照自身的方式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尽管它们的老根只有一个。王龙的三个儿子也是这种情形。王龙的小儿子王老三是三兄弟中最壮实的一个,也是意志最坚强的一个,他现在在南方的某省份里当兵。
接到父亲病危消息的那一天,王老三正好站在郊外的一座庙前,他的司令住在城里。庙前有块空地,正好用来操练他的士兵。他还教他们战略战术。那天,他在练兵的时候,他哥哥派来送信的人急急忙忙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三少爷……您父亲,我们老爷快不行了!”
自从愤然离家出走之后,王老三再也没和他父亲有过来往。他之所以生他父亲的气,是因为当时已经年迈的父亲居然把养在家里的年轻丫鬟梨花娶为小老婆,直至听到这件事之后,王老三才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梨花。那天夜里,他闯进了他父亲的院子。白天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生了一天的闷气了,他憋得实在受不了,终于冲进了父亲的房间,看见父亲和她在一起。她面色苍白,静静地坐在那儿,他很清楚本来自己是可以爱她的。对父亲的愤怒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简直无法控制,他知道倘若自己留下来,任凭愤怒的情绪继续发展的话,非气死不可。当晚,他便逃出家门,由于他从前一直渴望成为一名闯荡江湖的英雄豪杰,于是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尽可能往南方走,终于投奔到一位当时有名的绿林司令手下。王老三又高又壮,黑黑的脸,杀气腾腾的,硬嘴唇、大板牙,那个司令一眼就看中了他,并且要王老三在他身边做事。他再三提拔王老三,比通常的提拔快得多。他之所以如此得宠,一方面是因为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很快获得了司令的信任;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情暴躁,一旦脾气上来什么都敢做,要想招募到这样勇敢的士兵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除此之外的原因就是战争。一打仗,士兵就有机会得到较快的提升。王老三的情况就是如此,他上面的军官战死和被撤之后,司令就不断地提升他,到他回乡为父亲奔丧时,他已经是个连长了。
听完送信人带来的消息之后,王老三便支走了手下的士兵,一个人在练兵场上踱来踱去,送信的人远远地跟在他后面。那是初春的一天。以前,在这种日子,他父亲王龙总是会早早地起身,走出去看他的庄稼,或是扛起锄头到麦田地松土。别人也许看不到任何新生命的迹象,但是他却从中看到了幼苗茁壮成长的势头,看到了一种变化,看到了丰收的苗头。现在王龙去世了。他的三儿子觉得,在这样一个初春的日子很难想象到王龙确实死了。
王老三也以自己的方式感到了春天的气息。他父亲坐卧不宁地走到庄稼地里去的时候,王老三也在这里坐卧不宁。每年春天他都要想起自己心中的大计,那就是离开老司令,自己招兵买马,另立山头。每逢春天一到,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做而且也必须做成这件事。他年复一年地计划着怎样才能做成这件事。这件事成了他的梦想和野心,这种梦想和野心越来越强烈,到了今年春天,他暗暗对自己说,今年非动手做不可了,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老司令手下卖命的生活了。
王老三实际上十分痛恨老司令。当初他刚投奔到老司令麾下时,老司令正领着一帮人反抗贪官的压迫,那时司令还年轻,因此可以讲出一大套革命道理,以及所有勇敢的人为什么要为一项正义的事业而奋斗等等,而且他声音洪亮,口若悬河,不知不觉地就把听的人感动了。
王老三第一次听到这些振奋人心的美好言词,也受了感动,他这个人心地纯朴,于是暗暗发誓一定要站在司令一边,为正义的事业而战,他把这个目的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
起义成功之后,司令从沙场上退了下来,选了一块山清水秀的河谷地带安营扎寨,看到一个沙场上的英雄一下子变成了沉湎声色的凡夫俗子,王老三确实感到震惊,司令忘本到了如此地步,王老三觉得实在不能原谅他。王老三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被人夺走了些什么,具体被夺走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正是这种痛心疾首的心情使他萌发了自己出去另闯一番事业的念头,他想离开司令,尽管从前他曾在沙场一心一意地为司令效劳过。
这些年来,司令再也没有号召力了,他既不下地也不打仗。他自己越长越胖,每天大鱼大肉地吃,喝的是国外弄来的催人肚子发福的烈性酒。他闭口不谈打仗的事,整天谈的是某某厨师在海里抓来的鲜鱼上所浇的什么调味汁,以及这位厨师居然能烧出皇上都喜欢的某种菜肴,等等。除了吃之外,他所知道的唯一一种娱乐便是女人。他娶了五十多位小老婆,而且他还挺有兴致地罗致各种不同类型的女人。有一个洋女人的皮肤雪白,眼睛碧绿,头发跟大麻似的,这也是他花了一大笔钱从不知什么地方弄来的。不过,他也害怕这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一肚子不满意,整天愁眉不展,还不时用她的外国话嘟嘟囔囔,像在念咒语似的。尽管如此,老司令还是觉得她挺有意思,不时把她当自己的本钱,吹上一大通牛,甚至还在他的小老婆们面前吹。
司令是这副德性,下面的营长、连长也都越来越不象话,整天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也不和当兵的住在一个地方,当兵的全都恨透了司令和他手下的那帮当官的。由于长期不打仗,有抱负的年轻人感到压抑,感到不知所措。王老三不和那帮当官的同流合污,仍然过着清贫的生活。对于女人,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这帮年轻人便一个一个地、一帮一帮地聚集在他周围。他们互相议论道:“他就是能带领我们闯出去的人吗?”
他们把期望的目光转到王老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