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五八)

王龙觉得这门亲事相当不错。他急于把这件事办完,所以就答应了。当婚帖送来时,他画了押。他卸下了一副重担,说:“现在只剩下三儿子了,我马上就要办完所有孩子的婚事。我很高兴不久就不用再操心了。”

这事定了下来,并选好了成亲的日子。于是他便又在太阳底下休息睡觉,就像他父亲以前所做的那样。

王龙想,老秦年龄越来越大,体力越来越弱,而他自己由于饱食终日和年龄的原因,也越来越萎靡不振,总是昏昏欲睡,他的小儿子年龄又太轻,挑不起任何重担,因此,最好能将离家远的一些土地租给村子里其他人去种。于是王龙这样做了。附近村子里的许多人也都来租王龙的土地,变成了他的佃户。他们之间订立了租地条件:收成的一半归王龙,因为他是土地的主人;另

一半归佃户,因为他们付出了劳动。另外,还有双方必须遵循的其他条件:王龙要提供肥料、豆饼和芝麻经过榨油之后剩下的油渣;佃户们要储存一些农作物供王龙一家享用。

因为家里的农事不再像过去那样靠王龙一人去安排,他便时常进城住在他让家人为他准备好的那个院子里。天亮之后,他便穿过城门,回到他自己的土地上来。他闻到田野的芳香,一看到自己的土地,便感到心旷神怡。

接着,好像众神突然开恩,准备让他安度晚年似的,他叔叔的儿子,由于家里除了一个雇工的老婆再无其他女人而感到心神不安。他听说北方发生了战争,便对王龙说:“听说北边在打仗,我要去当兵打仗,做点事,长长见识。你给我些银钱,我好添置些衣服和被褥,还要买一只外国的手电筒挂在肩上!”

王龙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但他却把欢喜巧妙地藏在心底,说:“可你是我叔叔的独生儿子,你下面没有接续他这股香火的人了。如果你要去打仗,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王龙的堂弟哈哈大笑起来,说:“放心吧,我不是傻子。我不会待在生命有危险的地方。要是开起火来,我就溜走,一直等到仗打完。我只是图个新鲜,想出去逛逛,看看其他地方,不然我老了就没戏了。”

王龙痛痛快快地把银钱给他,这一次,他痛快地把银钱直接塞进他堂弟的手心里。他心里琢磨:“如果他喜欢打仗,我家里就不会再有这个尽惹麻烦的孽障了。这个国家总是会有地方在打仗的。”接着,他又想到,“如果我的好运气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被打死。因为打仗的时候常常有些人要死的。”

这时他非常高兴,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她婶子听说儿子要走,哭了起来,他便安慰了她一番。他又给了她一些鸦片,为她把烟枪点上,对她说:“他在军队里肯定能当上大官,他会给我们全家都带来荣耀的。”

家里终于安宁了,除了那两个昏昏欲睡的老东西,就是他自己。在城里的家中,王龙的小孙子快要出生了。

因为小孙子出生的时刻一天天逼近,王龙在城里的家中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常常在院子里逛来逛去,默默地想着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心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着某种神奇感:从前黄家大户住的院子,现在却让他、他的妻子、儿子和儿媳妇们住了。而且他的儿子就要添一个属于他的孙子了。

他心里充满着喜悦。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他买不起的贵重东西。他给家里买来了成匹的绸缎,因为那些雕花椅子和那些用南方黑木做的雕花桌子罩着粗布套子看着实在刺眼。他还为那些丫头们买来了成匹的深蓝色棉布,这样她们就不必再穿那些破破烂烂的外套了。他儿子在城里结交的那些朋友来到这个大院,见到了这一切,为此他很有点得意。

王龙从前吃白面烙饼卷大葱就非常满意,但现在却一心想吃美味佳肴。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而且也不再动手工作。他对饭菜越来越讲究,他品尝冬笋、虾仁、南方的鱼、北方海里的蛤蜊和鸽子蛋等等,这些都是富人用来增加食欲的食品。他的儿子和荷花自然也一起吃。杜鹃看到买来的这些佳肴,笑着说:“真和从前我在这个大院住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我老了,皮肉干瘪了,年纪大的老爷也不喜欢我了。”

她说着,偷偷地看了王龙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王龙装作没有听见她那调情的挑逗话,但是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她把他比做“老爷”了。

他就这样养尊处优地过着日子,家里人起床时他就起床,家里人睡觉时他便睡觉,他在等候他的孙子的降生。一天早晨,他听到女人的呻吟声。他走进大儿子的院子,大儿子迎上来,对他说:“已经到时候了,可是杜鹃说还要拖好长时间,因为我女人的骨盆狭小,生起来很难。”

于是王龙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下来听那喊叫的声音。多年来,他第一次害怕起来,他想求神明来保护。他起身到卖香烛的铺子里买了香烛,然后来到城里的小庙。镶着金边的神龛里蹲着一尊菩萨。他请来一个懒洋洋的和尚,给了钱,请和尚将香烛插在菩萨面前,说道:“我,一个男人来烧香,是违反天意的。可是我的第一个孙子就要出生了。孩子他妈已经受着苦痛,她是城里人,身体小。我那老伴已经去世了,家里没有女人能来给你烧香。”

他瞧着那和尚将香烛插在菩萨面前香炉的冷灰里。然而,他突然惊恐地想到:“如果生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那可怎么办?”

于是他慌忙大声说道:“神灵啊,如果生个孙子,我要为你买件新的红色的长袍;若是生孙女,我就什么都不给。”

他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事前他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件事——可能不是孙子而是孙女。他又去买了一些香烛。那时虽然天气很热,尘土飞扬,但他还是去了乡间的小庙。庙里,有两尊神正坐在那儿,守护着田野和土地,他把香烛插上点着,然后说:“我们都伺候你,我爹,我自己,还有我儿子。现在我儿子要有孩子了。如果生的不是男孩,我就再也不供奉你们两位了。”

他做完他能做的一切,疲倦万分地回到家里。他在桌边坐下,很想让一个丫头给他端茶,让另一个丫头给他端热水洗脸。他拍拍手,但一个人也没来。人们跑来跑去,而他疲乏地坐在那里,满脸灰尘,没有一个人看他。他也不敢叫住一个人问一下究竟生了个什么样的孩子,甚至不敢问一声是否真的生了孩子。他就那样坐着,满身尘土,疲惫不堪,没有一个人跟他讲话。

然后,终于在天快要黑的时候,荷花迈着她的小脚来了,因为她身子太重,杜鹃正扶着她。她格格笑着,大声说:“好啊,你儿子屋里生了个儿子,母亲和孩子都平安无事。我已经看过孩子了,长得可好了。”

于是王龙也哈哈地笑了。他站起身,拍打着双手,笑呵呵地说:“我一直坐在这里,就像在等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对什么都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