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四六)

不过,王龙收到了他拼力奋斗的效果:他最好的那块地保住了。当黑压压的一片蝗虫过去,他可以休息的时候,地里仍然还有能够收割的小麦。他的稻秧的苗床也保住了。他感到满意。后来,很多人都把蝗虫烧了吃,但王龙不吃,对他来说,蝗虫是坏东西,因为牠们糟蹋了他的土地。但是当阿兰把蝗虫放到油里炸的时候,他却什么话也没说。那些雇工把蝗虫嚼得咯嘣咯嘣响,孩子们也把牠们撕裂开来,尝着味道,可是蝗虫的大眼睛使他们害怕。而王龙却一点儿也不肯尝。

然而,蝗虫帮了他一个忙:在七天时间里,除了自己的田地,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担心和忧虑渐渐都消失了,他平静地对自己说:“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必须尽力忍受遇到的麻烦。我叔叔比我年纪大,他总要死的。对儿子来说,三年的时间也一定会过去的。他总不见得去寻死吧。”

他把小麦割了。天下起雨来,他在水淹过的地里插上了稻秧。然后夏天又来了。

【二十四】

王龙对自己说,家里总算平静下来。不料一天中午他刚刚从地里回来,大儿子走到他跟前,对他说:“爹,如果我要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城里的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行了。”

王龙从灶间的锅里舀了一盆热水,浸湿了毛巾,擦了擦脸。他说:“那么,该怎么办呢?”

儿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要求得学问,我想到南方一个城市里的大学去求学,在那里,我可以学到许多有用的东西。”

王龙用毛巾擦着眼睛和耳朵,满脸都是热气。因为在地里工作累得腰酸背痛,便没好气地答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对你说,你不能去。我不能让人家取笑我。我说,你不能去,在这个地方你学得已经不算少了。”

他又把毛巾放到水里浸了浸,然后拧干。

但是这青年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望着他父亲,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王龙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不由得气上心来,于是他向儿子吼道:“你要说什么就说。”

这青年听到父亲的吼声也火了起来,他大声说:“好吧!我说!我要到南方去!我不愿意待在这个无聊的家里,像小孩子一样给看着!我也不愿意待在这个跟村庄差不多的小城里!我要到外边去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王龙看了儿子一眼,又看看自己。儿子站在那里,穿一件灰色的长衫,在夏天的酷热里,穿这种长衫又薄又凉爽。儿子的嘴唇上已经露出一层黑乎乎的胡子。他的皮肤光滑而好看,他那垂在长袖子下面的双手柔软、细嫩,像一双女人的手。然后王龙又看看自己。他又粗又壮,浑身沾满了泥土。他只穿了一条蓝布裤子,上身没穿衣服。人们一定会说,他像是他儿子的仆人而不像是父亲。这种想法使他对年轻儿子高大英俊的外貌生出一种轻蔑感,于是他大声喊道:“哼,听着!到外边地里去,往你身上抹一些泥巴,不然人们会错把你当成一个女人。为了你自己吃的米饭,做点事吧!”

王龙忘了他曾对儿子写的字感到十分得意,也忘了他曾为儿子读书聪明而感到骄傲,眼下,儿子的漂亮长相激怒了他,他走出房间时用光脚板猛跺地板,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年轻的儿子站在那里,怒视着他,而王龙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那天晚上王龙走进后院坐在荷花身边,荷花则躺在床上的褥子上由杜鹃给她打扇时,荷花像在同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样懒洋洋地问:“你的大儿子想开家了?”

王龙记起了对儿子的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怎么啦,与你有什么关系?到了年龄,我是不会把他留在家里的。”

荷花急急忙忙地回答:“不,不,是杜鹃说的。”杜鹃急忙接上去说:“这事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年轻人,已不再是孩子,不能再游手好闲了。”

王龙被引转了话题,但他只想到对儿子的气愤,于是说:“不,他不能走。我不能白白地花上那么些钱。”他再也不愿谈起那件事。荷花见他一副气冲冲的样子,便把杜鹃打发走,让王龙独自在那里生闷气。

此后好多天,谁也没有再说什么,那孩子突然又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不过,他再也不愿上学了。王龙也同意他不上学,因为他快十八岁了,而且像他母亲那样长得又高又大。他父亲回家时,他就在自己的屋里读书。王龙很满意,他心里想:“这是他年轻人一时的胡思乱想。他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只消三年的时间——也许多花一点钱还用不了三年。过几天,等收割完毕,种好冬小麦,把豆地整好时,我就把这件事安排一下。”

后来,王龙把儿子的事丢在了脑后,因为除了蝗虫毁掉的那些庄稼之外,地里的收获还相当不错。眼下,他又一次捞到了他已花在荷花身上的那么多的钱。这些银钱对他来说又是很珍贵的了。他常常暗暗惊奇他自己在一个女人身上竟花了那么多银钱。

她还时常能挑逗起他的兴趣,虽然这种兴趣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他现在已明白,婶母说过的话是对的,荷花的身材小巧玲珑,但年纪大了,也永远不能为他生孩子。尽管如此,能够占有她,他总是很得意。至于她能不能生孩子,他毫不在乎,他有儿有女,养着她快活,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荷花,随着壮年的到来,她比以前更加惹人喜爱。如果过去她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是因为她像鸟一样瘦弱,颧骨太突出,太阳穴下陷。而现在,有杜鹃给她做好饭菜吃,她又只须应付一个男人,生活悠闲,身体渐渐丰满起来,脸形也变得饱满了,额角两边显得又光又滑。她有一双大眼睛,一张小嘴,比从前更像一只肥胖的小猫。她又吃又睡,身体的脂肪越积越多。她再也不像荷花的花蕊,甚至也不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了。她虽然年纪已不小,但看上去并不老,可以说,她是既不年轻,也不太老。

王龙的生活平静下来,儿子也不再吵闹,照理他可以满意了。然而在一天深夜,当他一个人坐着,掰着手指计算他可以卖多少小麦和稻米的时候,阿兰轻轻地来到了屋里。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日渐消瘦,颧骨突出,两眼深陷。如果有谁问她觉得怎样,她只是说:“我身子里像是有火在烧着。”

三年以来,她的肚子大得一直像怀了孕似的,然而她并没有生育。尽管如此,她每天依然天一亮就起床,照常工作。王龙看她时,就像看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或者像看院子里的一棵树那样。他对她毫不注意,甚至还不如对一头垂下头的牛或不进食的猪那么关心。她只是一个人工作,从来不多说一句话,遇见王龙的婶母便躲着走,也从来没有跟杜鹃说过一句话。她一次也没有进过后院。荷花偶尔离开后院在另一个地方散散步,阿兰便躲进自己的房间坐着,直到有人说“她已经走啦”才出来。她默默无语,然而她做饭、洗衣,忙个不停。即使在冬天,她也在水池边洗衣服,那时水已上冻,得打开冰才行。但王龙从未想到说:“喂,为什么不用我的银钱雇一个佣人或买一个丫鬟呢?”

他也从未想到有这种必要,尽管他雇了人替他在地里工作,帮他喂牛、喂驴和养猪,夏天河水上涨的时候,替他喂养河里的鹅和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