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一九)

但是,什么都挡不住这群饥饿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像动物一样争抢着,直到他们得到了吃的。王龙陷在人群当中,只能紧紧拉着他的父亲和两个儿子不放,当他被拥到大锅前面时,他把碗伸了过去,但当别人往他碗里盛粥时,他的铜钱竟被挤得掉在了地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站稳身子,在拿到米饭之前,他绝不能被人挤出去。

然后他们又回到街上,站着吃他们的米饭,他吃饱了,碗里还剩着一点,他说:“我把这点拿回去晚上吃吧。”

但附近站着一个人,像是这地方的警卫,因为他穿着特殊的蓝镶红的衣服,他严厉地说:“不行,除了装在肚子里的什么都不能带走。”

王龙对这点感到惊奇,他说:“可是,要是我已经付了铜钱,那么吃了还是拿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接着说:“我们一定得有这个规矩,因为有些狠心的人,他们来这里买这种周济穷人的米饭——一个铜钱还不够一个穷人吃的——然而他们把米饭带回家里去当泔水喂猪。这米是给人吃的,不是喂猪的。”

王龙听到这话非常吃惊,他喊道:“有这样硬心肠的人!”接着他问,“为什么有人这样给穷人弄吃的?是什么人给的呢?”

那人答道:“这是城里的富人和绅士做的事。有些人是为来世能投个好胎积些阴德;另外有些人是为留美名,为的是让人们赞颂他们。”

“然而,不管什么理由,这都是件好事,”王龙说,“而且有些人一定是出于好心才这样做的。”这时他看见那人没有回答,便又为自己辩护说,“至少这些人中有一些这样的好人吧?”

但那人不愿再与王龙说话;他转过身,哼起一种懒洋洋的小调。孩子们拉了拉王龙,于是王龙便带着父亲和儿子回到他们搭的那个席棚,在里面躺了下来。他们一直躺到第二天早晨,因为这是从夏天以来他们第一次吃饱肚子,而且他们也太困乏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一定得设法再弄点钱,因为前一天早晨买的粥已耗尽了他们的最后一个铜板。王龙看着阿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这次他不是像看他们光秃秃的田地时那样失望地望着她。这里,街上有吃得很好的人来来往往,市面上有肉和蔬菜,鱼市上的桶里有活鱼,这样的地方绝不可能让一个人和他的孩子们饿死的。这里的情况不同于他们家乡,在那里,甚至有钱人也买不到吃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吃的东西了。阿兰坚定地回答了他的目光,彷佛这就是她向来所知道的生活:“我和孩子们可以讨饭吃,老人也可以,一些不愿对我施舍的人会被他的满头白发感动的。”

于是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她跟前。毕竟他们还是孩子,只要有吃的便把什么都忘了,在这个陌生地方,他们跑到街上,站在那里观看所有路过的人。她对他们说:“你们每人手里拿个碗,这么拿着,这么喊叫。”

她把她的空碗拿在手里,伸出去端着,悲凄地叫道:“好心的老爷——好心的太太!发发善心吧——做好事积阴德呀!你扔一个铜钱救救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啊!”

两个男孩子和王龙都惊异地望着她。她在什么地方学会这样喊叫的?关于这个女人,有多少事他还不知道呀!看着他惊异的眼神,她说:“我小的时候这样喊叫过,而且得到了吃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荒年,所以我才被卖去做了丫头。”

这时一直睡着的老人醒了,他们给了他一个碗,四个人一起出去沿街乞讨。阿兰开始喊叫,把她的碗伸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她把小女孩塞进裸露着的怀里,孩子睡着了,她走的时候孩子的头一会歪向这边一会歪向那边,随着她把碗伸到面前而不停地摆动。她乞讨的时候指着孩子大声喊叫:“好心的先生,好心的太太,要是你们不给,这孩子就要死了,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的了……”女孩子看上去也确实像已经死了,因为她的头一会摆到这边一会又摆到那边。于是,有些人——好几个人——不情愿地丢给了她一些小钱。

没多久,孩子们把乞讨当成了游戏,而且老大有些害羞,乞讨时竟腼腆地咧着嘴发笑。他们母亲发现了这点以后,把他们拖进窝棚,狠狠地打了他们一顿耳光,气愤地责备他们说:“你们能一边说饿一边发笑吗?你们这些笨蛋,活该挨饿!”她打了又打,直到她自己的手都打疼了,他们满脸流泪呜呜地哭泣时才住手。然后她让他们再出去乞讨,并对他们说:“现在你们该懂得怎样乞讨了!要是你们再笑,我还要狠狠地打你们!”

至于王龙,他走到街上,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出租人力车的地方。他进去租了一辆按日租的车,说好价钱是当天晚上付半块银钱,然后他便拉了人力车上街。

身后拉着这么个两轮木车,他觉得人人都在把他当傻瓜看。他那笨拙劲儿就像第一次套上犁的一条牛一样,差点忘了怎么走路了。然而如果他要挣钱谋生,他还非得拉着跑不可,因为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不论什么地方,人们拉着这种人力车送客人时都得跑着走路。他走进一条狭胡同,那里没有店铺,只有一些私人住家的门关着,他在胡同里拉着车走来走去,想使自己熟悉拉车的窍门儿。正当他感到绝望、想着最好也去讨饭时,一个戴着眼镜穿得像教员似的长者走出来向他招呼。

王龙一开始就想告诉他自己是个新手,不能拉着车跑,但那老人是个聋子,一点都听不见王龙的话,只是平静地挥手让他把车杠放低,让他上车。王龙照他的意思办了,但不知另外该做些什么。他觉得必须按那老人的意思做是因为他是个聋子,而且他穿得很好,看上去很有学问。老人在车上坐直,对他说:“把我拉到夫子庙去。”然后他直直地坐在车上,显得非常平静,那平静的神态使人无法提什么问题。于是王龙仿照别人的架势开始往前拉车,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夫子庙在什么地方。

他一边走一边打听,因为那是一条很拥挤的街道,小贩们挎着篮子走来走去,女人们都在市场上买东西,另外还有马拉的车和许多像他拉的那样的人力车。街上到处摩肩接踵,根本不可能拉着车跑,所以他尽可能拉着车快走,但总觉得他后面的车在笨拙地格噔格噔跳动。他惯于背东西,但不习惯拉车,所以没等看见夫子庙的墙他的胳膊就疼了,手也磨出了泡来,因为车把和锄把磨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到了夫子庙门口,王龙把车杠放低,老先生走出来以后,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的银元给了王龙,对他说:“我一向就给这么多钱,抱怨也没用。”说完他转过身向庙里走去。

王龙根本没想到抱怨,因为他还没见过这种银元,也不知道能换多少铜钱。他走到附近一家能换钱的米店,店家换给了他二十六个铜钱,这使王龙对在南方挣钱这么容易感到惊奇。但另一个站在旁边的人力车夫在他数钱时俯过身来对他说:“只给二十六个呀,你把那个老头儿拉了多远?”王龙告诉他以后,那人喊道,“真是个抠门的老头儿!他只给了你该给的一半。你开始跟他要的是多少?”

“我没有要价,”王龙说,“他说‘过来’,我就去了。”

那个人同情地望着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