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三)
剃完头,把钱数到剃头师傅又皱又湿的手里时,王龙有一阵感到害怕。要这么多钱!但他又回到街上时,清风拂着他刮过的头皮,他便对自己说:“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
然后他走到市场,买了两斤猪肉,看着屠户用干荷叶把肉包好,接着他犹豫了一下,又买了六两牛肉。一切都买好之后——甚至包括像肉冻一样在架子上发颤的两方新鲜豆腐——他走到一家蜡烛店,从那里买了两股香。随后,他带着羞怯的心情迈步向黄家大院走去。
刚到黄家门口,他就恐慌起来。他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呢?他应该请他父亲或他的叔叔甚或他最近的邻居老秦——任何一个人和他一道来。他以前从未到过富人家里。他怎么能拿着办喜酒的东西进去说“我来接一个女人”?
他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久。门紧紧关着,两扇大木门漆成黑色,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紧闭在一起。两头石狮一边一个,守在门口。此外没有一个人。他一直犹豫着离开,甚至都转身了,但终究是不可能的。
由于一早就没进食,他觉得有点头晕晕的,看来得先去买点吃的。他走进街上的一个小馆,在桌上放了两个铜钱,坐了下来。一个肮脏的,穿着油腻发亮的黑围裙的堂倌走到他身边,他对他叫道,“来两碗面条!”面端上以后,他用竹筷子把面条挑进嘴里,贪婪地吞了下去,那个堂倌站着,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铜板。
“还要吗?”堂倌爱理不理地问道。
王龙摇摇头。他坐直身子,四处望望。在这个又小又暗摆满桌子的拥挤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有几个人坐着吃饭或喝茶。这是个穷人吃饭的地方,在那些人中间,他显得干净整洁,颇像个富人,因此一个乞丐走过来向他哀讨:“发发善心吧,先生,给我一点小钱我饿得慌啊!”
王龙以前从未碰到乞丐向他乞讨,也从未有人叫他先生。他觉得高兴,向乞丐的碗里扔进两个小钱,也就是一个铜板的五分之一,那个乞丐迅速缩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钱,摸索着放进他褴褛的衣服。
王龙坐在那里,太阳已爬上中天。堂倌不耐烦地闲走着。“要是你不再买什么,”他终于非常不礼貌地说,“你就得付板凳的租金。”
王龙对这样的无礼感到愤慨,他本来会发作的,只是他想到黄家大院,想到去那里接一个女人时,他的整个身子都冒出汗来,就像正在地里工作似的。
“给我拿茶来。”他软弱地对堂倌说。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茶就来了,小堂倌尖刻地说:“铜钱呢?”
王龙感到吃惊,但毫无办法,只好从腰里再掏出一个铜钱。
“这等于抢劫。”他咕咕哝哝,心里极不乐意。这时,他看到他已邀了吃喜酒的邻居走进店来,于是急忙把铜钱放在桌上,一口气把茶喝完,匆匆地从侧门走了出去,又一次来到街上。
“不得不去了。”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慢慢地向黄家大门走去。
这次,因为已经过了中午,大门打开了。看门人懒洋洋地坐在门坎上,他刚吃过饭,正在用竹签剔牙。他是个高个子,左脸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长的黑毛,从来没有剪过。当王龙走近时,他从篮子猜想王龙是来卖什么东西的,便粗声喊道:“喂,干什么的?”
王龙很吃力地回答说:“我是王龙,种地的。”
“噢,种地的王龙,什么事?”看门人又问。除了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的富朋友,他对谁都不客气。
“我是来……我是来……”王龙结结巴巴地说。
“我看得出来。”看门人装作耐心地说,捻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有个女人……”王龙说,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得像耳语似的。在阳光下,他脸上冒出汗来。
看门人哈哈大笑。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男的了,”他大声说,“今天叫我在这里等一个新郎。可你胳膊上挎着篮子,我看不出你就是新郎。”
“这是买的一点肉。”王龙抱歉地说,等着看门人把他带进去。但看门人却一动不动。最后王龙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自己进去?”
看门人装作大吃一惊:“老爷会要你的命的!”
然后,他看到王龙过于天真,便说道:“一点银子就是一把好钥匙。”
王龙终于明白这人是想向他要钱。
“我是个穷人。”他乞求地说。
“让我看看你腰里有什么东西。”看门人说。
天真的王龙真的把篮子放在石阶上,撩起大衫,从腰里掏出钱包,把买东西剩的钱抖在左手里。这时看门人露出了笑脸。王龙还剩有一块银元和十四个铜板。
“我就要这块银元吧。”看门人冷冷地说。王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把钱放到他袖子里,快步走进大门,边走边喊:“新郎——新郎!”
王龙尽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气愤,对大声通报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他提着篮子,目不斜视地跟着走了进去。
虽然他这是第一次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里,但事后他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他脸上发烧,低着头,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只听得前面有声音呼喊,四下里发出格格的笑声。他彷佛走过了近百个院子,突然,看门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把他推进一间小过厅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门人走进里面,过了一会转回来说:“老夫人叫你去见她。”
王龙正要往前走,看门人却又把他拦住,厌恶地喊道:“你不能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一篮子猪肉和豆腐——去见一位尊贵的夫人!你怎么躬身施礼呀?”
“对,对。”王龙激动地说。但他不敢把篮子放下,唯恐篮子里有什么东西给偷了。他不会想到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想要这些东西:两斤猪肉、六两牛肉和一条小塘鱼。看门人看出他的担心,非常蔑视地叫道:“在这样的人家,我们把这种肉喂狗吃!”他抓起篮子放在门后,把王龙推向前去。
他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的柱子雕画得十分精致,然后他们进入一个王龙从未见过的大厅。大厅又宽又高,二十个他自己那样的房子装进去都显不出来。他只顾惊奇地仰头看上面粗大的雕梁画栋,差一点在门口的高台阶上绊倒,幸亏看门人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这磕响头的礼我看你还是免了吧!”
王龙非常羞愧,他定了定神,看看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个上座上,他看见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小巧的身子穿着闪光的珠灰色缎衣,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一根正在燃着的烟枪。她用细小锐利的黑眼睛看着他。在她瘦削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凹陷而又锐利,彷佛是猴子的双眼一样。那只拿着烟枪头的手上的皮肤,裹着她的纤细的骨头,圆滑而呈黄色,宛若一个人身上镀的金一般。王龙跪下,头碰在铺了瓷砖的地上。
“让他起来,”老太太威严地对看门人说,“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他是来领那个女人的吗?”
“是的,太夫人。”看门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