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6)
四
秋天到了。艾略特决定上巴黎住些时候,一半是看看伊莎贝儿、格雷和两个孩子过得怎样,一半是如他说的为了在首都actedepresence[注]。这以后,他预备上伦敦定制些新衣服,顺带看望看望几个老友。我自己计划直接去伦敦,但是,他邀我和他一同坐汽车上巴黎。这样上路很舒服,所以我答应下来,同时觉得自己不妨在巴黎至少也呆上几天。一路上走得很从容,只要哪儿饭菜做得好,就停下来休息。艾略特的腰子有一毛一病,只饮维希矿泉水,但是,我喝的半瓶葡萄酒,他总坚持要替一我挑选;他心地忠厚,尽避自己现在享受不了品酒的乐趣,看见我夸奖酒好,从心里感到快活。他非常慷慨,我要花费许多唇一舌才能说服他让我付掉我那一部分的房饭钱。他谈论过去认识的那些大人物,听得人有些生厌,但是这趟旅行还是开心的。我们经过的大部分是乡间,初秋的景色很喜人。在枫丹白露吃了午饭之后,一直到下午才到达巴黎。艾略特把我送到我那家中等的老式旅馆,便绕过街角去里茨饭店。
我们预先通知伊莎贝儿说我们要来,所以,看见她在旅馆里留一交一给我的便条,并不感到突然,可是,便条的内容却使我吃了一惊。
你一到就来。出了大事情了。别把艾略特舅舅带来。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立刻就来。
我和别人一样急于想知道究竟,但是,我得洗个脸,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然后,叫了一辆汽车,开到圣纪尧姆街的公寓。佣人把我领进客厅。伊莎贝儿立刻站了起来。
“你这半天上哪儿去了?我等了你好几个钟点。”
时间是五点钟,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管家已经把吃茶的东西送进来。伊莎贝儿双手紧勒,看着管家摆茶具简直不耐烦。我想象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刚到。我们在枫丹白露吃午饭,把时间拖得太长了。”
“老天啊,他摆得多慢。人都要急疯了!”伊莎贝儿说。
管家把托盘连同茶壶放在桌上,把糖缸和茶杯放在桌上,然后以一种的确恼人的安详在桌子四周摆上一盆盆的面包、牛油、蛋糕、甜饼。他出去时,随手把门带上。
“拉里要跟索菲?麦唐纳结婚。”
“她是谁?”
“别这样蠢,”伊莎贝儿叫出来,眼睛里闪出怒火。“就是在你带我们去的那家下流咖啡馆里我们碰到的那个喝醉酒的婊一子。天知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那种地方去。格雷倒尽了口味。”
“哦,你是指你们的那个芝加哥朋友吗?”我说,不理会她的不公正责备。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为什么要知道?昨天下午他亲自来告诉我的。从那时候起,我一直恼火到现在。”
“你何妨坐下来,给我倒杯茶,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你自己倒。”
她坐在吃茶桌子对面,一股不耐烦的样子看着我给自己倒茶。我在靠近壁炉的一张小小的长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
“我们和他最近不大见面,我是说,自从我们从迪纳尔回来之后;他去迪纳尔待了几天,但是,不肯跟我们住在一起,住在一家旅馆里。他常到海边来,跟两个孩子玩。孩子们喜欢得他要命。我们去圣布里亚克打高尔夫。格雷有一天问他后来见到过索菲没有。
“‘见到,见过好几次,’他说。
“‘为什么,’我问。
“‘她是老朋友嘛’,他说。
“‘我要是你的话,决不在她身上一浪一费时间’,我说。
“他听了微笑一下。你懂得他笑的那种派头,好象认为你的话很好笑,然而,事实上,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你不是我’,他说。
“我耸耸肩膀,谈到别的上面去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再盘算过。当他上这儿来,告诉我他们要结婚时,你可以想象得出我的震动多大。
“‘你不可以,拉里,’我说。‘你不可以。’“‘我预备跟她结婚’,他若无其事地说,就好象他要再来点马铃薯似的。
‘我而且要你好好接待她,伊莎贝儿。’“‘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说。称疯了。她是坏人,坏人,坏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打断她。
伊莎贝儿望着我,眼睛里直冒火。
“她从早到晚吃得烂醉。不管什么流一氓要跟她睡觉,她就跟人家睡觉。”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坏人。不少有身份的人酗酒,而且喜欢干下流事情。这些是坏一习一惯,就象咬指甲一样,说它坏,也只能坏到这个地步。我认为,那些说谎、欺骗、残酷的人才是真正的坏人。”
“你假如偏袒她,我就要你的命。”
“拉里怎样又碰见她的?”
“他在电话簿上找到她的住址。他去看了她。她正在生病,这也不奇怪,过的是那种生活。他替她请了医生,并且找个人服侍她。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拉里说她戒了酒;这个蠢货认为她的病已经治好了。”
“你记得拉里治格雷的头痛吗?他不是把他治好了?”
“那不同。格雷要自己的病好。她不要。”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理解女人。一个女人堕一落到象她那样,就完结了;是永远不会回头的。
索菲所以堕一落到现在这样,是因为她一向就是这样一种人。你认为她会永远跟拉里吗?当然不会。迟早还是要跟他崩掉。她天生有一种劣根一性一。她喜欢的是流一氓,这种人能给她刺激,她要找的是这种人。她会把拉里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
“看来很有可能,不过,我看不出你能想出什么办法。他又不是糊里糊涂这样做的。”
“我是没有办法,但是,你有。”
“我?”
“拉里喜欢你,他会听你的话。你是唯一能对他施加影响的人。你见多识广。
你去找他,叫他不要做这种傻事。告诉他这会毁掉他的。”
“他会干干脆脆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而且他这样讲完全对的。”
“可是,你喜欢他,至少你对他是感觉兴趣的,你总不能抄着手站在旁边,看着他把生活搞得一一团一糟。”
“格雷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而且认识最早。我并不是说这会有什么帮助,不过。
我觉得跟拉里谈,格雷最适合。”
“格雷,哼,”她说,不耐烦的样子。
“你知道,事情未见得如你设想的那样糟。我有两三个朋友,一个在西班牙,两个在东方,他们都娶的一妓一女做老婆,结果家庭处得很好。她们都感谢自己丈夫,我是指给了她们生活上保障,而她们对怎样讨男人的欢心,当然都是知道的。”
“你真罗嗦。你认为我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让一个疯狂的一婬一荡女人把拉里抓在手里吗?”
“你怎样牺牲自己的?”
“我放弃拉里的唯一一条理由,是我不想影响他的前途。”
“去你的,伊莎贝儿。你放弃拉里是为了方形钻石和貂皮大衣。”
话才出口,一盘黄油面包就向着我的头飞来。总算运气,盘子被我接住,可是,黄油面包都落在地板上。我站起身,把盘子放回在桌子上。
“你把艾略特舅舅的王冠德比盘[注]打破一只,他可不会感谢你。这些当初是替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烧制的,几乎是无价之宝。”
“把黄油面包拾起来,”她气嘘嘘地说。
“你自己拾起来,”我说,又在沙发上靠起。
她站起身,一面生气,一面把散在地上的黄油面包拾起来。
“你还自称是一位英国上流人士呢,”她恶狠狠地说。
“不行,这件事情我一生从来没有做过。”
“滚出去。我再不要看见你了。你的样子叫我厌恶。”
“很抱歉,因为你的样子一直使我欢喜。可有人告诉过你,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馆里普赛克[注]石像的鼻子一模一样。这座石像是存世的代表少女美的最优秀作品。你的腿很美,又长又有线条,我看见时总是感到诧异,因为你做女孩子时,你的腿很粗而且不匀称。我没法想象你是怎样做到的。”
“靠坚强的意志和上帝的恩泽,”她怒冲冲地说。
“可是,你的手当然是你最勾一引人的特色。这样纤细瘦削。”
“我有个印象,好象你觉得我的手太大了。”
“就你这样的身材来说,不能算大。你使用两只手起来姿势异常美妙,我十分叹服。不管是出自天工,或者人为,总之,你的手的每一动作总给人以美感。它们有时候象花朵,有时候象飞鸟。它们比任何语言更富于表现力。它们就象艾尔?格列柯[注]的画像里的那些手;说实在话,我看着你的手时,想到艾略特原来一胡一扯你家祖上有一个是西班牙贵族,说不定有道理。”
她头抬了起来,悻悻然的样子。
“你讲的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把德?劳里亚娶玛丽王后贵嫔的事告诉她,这是艾略特从母系方面追溯上去的。伊莎贝儿一面听,一面心安理得地端详着自己的长手指和修剪涂染过的指甲。
“人总是什么人的后代,”她说,接着轻一盈一声笑,顽皮的样子把我看看,一点怨气没有了。“你这个鬼儿子,”她又说。
一个女人,你只要告诉她真情实话[注],就很容易使她讲理。
“有时候,我并不怎样真正恨你,”伊莎贝儿说。
她走来靠着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把胳臂和我的胳臂套起,探出身一子来要吻我。
我把面颊避开。
“我可不要脸上沾上口红,”我说。“你假如要吻我,就吻我的嘴,这是慈悲的上苍指定的地方。”
她吃吃笑了,用手把我的头转了对着她,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印上一条细红颜色。
那滋味很好受。
“现在你既然这样表示了,也许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打算。”
“要你出个主意。”
“我很愿意给你出,不过,敢说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勉为其难。”
她又火起来,一抽一开胳臂,站起身,一屁一股坐在壁炉那一边的一张沙发上。
“我不愿意眼看着拉里把自己毁掉不管。我要不惜一切阻止拉里娶那个贱货。”
“你不会成功的。要知道,他是被一种最强烈的最动人心弦的情感迷惑住了。”
“你难道认为他真正一爱一上了她?”
“不是。一爱一和这种情感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什么?”
“你读过《新约全书》没有?”
“总算读过吧。”
“你记得基督是怎样被圣灵引到旷野,禁食四十天的?当时,他感到饥饿,魔鬼就来找他,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命令这些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基督拒绝了他的引一诱。后来魔鬼就教基督站在殿顶上,对基督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就跳下去。因为天使受命照应你,会将你托着。但是,基督又拒绝了。后来魔鬼又把他带上一座高山,指给他看世上的万国,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但是基督说:滚开吧,撒但。根据心地善良单纯的马太的记载,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但是,故事并没有完。魔鬼很狡猾,他又来找基督,对他说:如果你愿意接受耻辱,鞭挞,戴上荆棘编的冠,让人家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你将使人类得救,因为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人所能表现的最伟大的一爱一。基督中计了。魔鬼笑得肚子都痛了,因为他知道环人会借了为人类赎罪的名义来干坏事。”
伊莎贝儿忿然瞧着我。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段话。”
“哪儿也没有。是我临时诌出来的。”
“我觉得这段故事很愚蠢,而且亵读神圣。”
“我只想向你指出,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一婬一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一爱一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了,因为上帝是无限和万能的,他怎么能牺牲自己?他顶多只能牺牲自己唯一的儿子。”
“老天啊,你真唠叨,”伊莎贝儿说。
我不理会她。
“当拉里被这种情感牢牢掌握着时,你想跟他讲通常的道理,或者劝他小心从事,会对他有影响吗?你不知道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
但是,这许多年的辛勤收获,所有这些年积累的经验,现在都敌不过他的欲一望——啊,岂止是欲一望,是一种急切的、如饥似渴的压迫:去救一个他过去认识的清白女孩子而现在已成为荡一妇的人的灵魂。我认为你是对的,我认为他是在做一件没有指望的事;以他那样敏一感,他将要象受天罚的人一样吃足苦头;他的毕生事业,不管那是什么,将永远完成不了。卑鄙的帕里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使他送了命。[注]拉里恰恰缺少这点狠毒,而这点狠毒便是圣徒为了取得正果,也是少不了的。”
“我一爱一他,”伊莎贝儿说。“上帝知道,我一点不要求他什么。我一点不指望他什么。谁也不会象我一爱一他那样毫无自私之心。这底下的日子他可着实不好过呢。”
她开始哭起来。我觉得哭哭对她有好处,所以不加劝阻。我无意间脑子里出现一个想法,借此消磨时间。一个人在想着玩。我敢大胆断言,魔鬼目睹基督教挑一起的那些残酷战争,教徒对教徒进行的那些迫害和刑罚,以及残忍、虚伪、褊狭,一定对这本帐感到心满意足。而且当他想起基督教给人类背上了一个原始罪恶的痛苦包袱,使美丽的满天星斗昏暗下来,给世上那些供人们享受的赏心乐事投下一道邪恶的一陰一影,他准会咯咯笑起来,一面咕哝着:活该受这报应,这个鬼。
不一会,伊莎贝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块手帕和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小心地指指眼角。
“你他一妈一的很同情,是不是?”她忿然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但不答话。她在脸上扑扑粉,涂上口红。
“你刚才说你猜想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我只能猜测,而且有可能完全错了。我觉得他是在寻求一种哲学,也可能是一种宗教,一种可以使他身心都获得安宁的人生准则。”
伊莎贝儿把我的话盘算了一下,叹口气。
“你认不认为奇怪,一个伊利诺斯州麻汾镇的乡下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路得?伯班克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农场,会种出一种无核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执安州的一个农场,会发明一种小汽车,拉里并不比他们更奇怪。”
“可是,那些都是实用的东西。是在美国传统之内的。”
我笑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学会生活得最好更实用的吗?”
伊莎贝儿作了一个没一精一打采的姿势。
“你要我怎么办?”
“你不想完全失掉拉里,是吗?”
她点头。[注]“你知道拉里是非常忠实的:你假如不睬他的老婆,他也不会睬你。你如果懂道理的话,就得跟索菲一交一朋友。你得忘掉过去,在有可能时,尽量对她好。她要结婚了,我想她要买些衣服。为什么你不提出陪她去买。我想她准会喜出望外。”
伊莎贝儿眼睛眯起听我说。她好象很注意听我的话。有这么一会儿,她在盘算,可是,我猜不出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后来她使我吃了一惊。
“你请她吃午饭好吗?在我昨天给拉里那顿发作之后,我请是相当尴尬的。”
“我如果请的话,你肯循规蹈矩吗?”
“象个光明天使,”她带着最魅人的微笑回答。
“我立刻就敲定。”
屋内有电话。我很快查到索菲的电话号码;经过一段通常的耽搁——凡是使用法国电话的人,都得耐心耐一性一——我接上了她。自己报了名字。
“我刚到巴黎,”我说,“就听说你跟拉里要结婚了。我向你道喜。希望你们过得非常幸福。”伊莎贝儿站在我身边,把我胳臂上的肉狠狠拧一下,我几乎叫了出来。“我在巴黎只呆很短一段时间,不知道你跟拉里后天能不能到里茨饭店和我一起吃午饭。我还要请格雷、伊莎贝儿和艾略特?谈波登。”
“我来问问拉里。他就在这儿。”停了一下。“好的,我们很高兴来。”
我讲定了时间,说了一句客气话,放下耳机。这时,我瞥见了伊莎贝儿眼睛里有种表情,使我不放心起来。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我不大喜欢你脸上的神情。”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真正喜欢我的就在这种地方。”
“你会不会肚子里面藏了什么坏主意,伊莎贝儿?”
她眼睛睁得多大的。
“我向你保证没有。事实上,我急切想看见拉里使索菲改邪归正之后,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只希望她上里茨饭店来的时候,不要搽得一脸的胭脂花粉。”
五
我的小宴会开得还不环。格雷和伊莎贝儿先到;拉里和索菲?麦唐纳五分钟之后到。伊莎贝儿和索菲亲一热地互吻,伊莎贝儿和格雷又祝贺她订婚。我瞥见伊莎贝儿的眼睛迅速地把索菲的外表打量了一下。索菲的样子使我吃惊。以前我在拉白路那家下等咖啡馆看到她时,她搽得一脸脂粉,头发染成棕红色,穿一件鲜明的绿衣服,尽避神情放一荡而且吃醉了,但是,带有一种挑衅的味儿,甚至有股一騷一劲儿;可是,现在,看上去则很寒伧,虽则比伊莎贝儿肯定要小一二岁,但是,样子比她老多了。头仍旧象上次那样傲然翘着,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却是一副可怜相。她已经让头发恢复原来的颜色,染过的头发和新长出来的头发看上去邋里邋遢的。除掉嘴唇涂了红色以外,脸上什么脂粉都不施。皮肤粗糙,而且带有不健康的苍白色。我记得她的眼珠是鲜明的绿色,可是,现在变得暗淡无光了。身上穿一件红衣服,显然是新买的,还配了一色的帽子、鞋子和手提包;我并不自命懂得女人应当怎样穿衣服,但总觉得有点刺眼,而且在今天这样场合稍嫌过分讲究一点。胸口戴了一件很触眼的人造宝石的首饰,就是人们在雷奥里路买到的那路货色。伊莎贝儿穿一件黑绸子衣服,挂一串人工培养的珠项链,戴一顶很漂亮的帽子;和她一比,索菲显得很低气,更谈不上派头。
我叫了鸡尾酒,不过拉里和索菲都拒绝喝。后来艾略特来了。可是,他穿过那间辽阔的厅堂走来时,却被一个接一个的熟人拦住,跟这个拉手,吻那个的手。他的举止就好象里茨是开在他家里的,而他正在向自己客人的惠然光临表示衷心感谢。
我们把一切都瞒着他,只告诉他索菲的丈夫和孩子在一次车祸中丧命,现在要和拉里结婚。当他终于走到我们面前时,他使出自己最拿手的一套,风度翩翩地向这对未婚夫妇祝贺。大家一同走进餐厅;由于我们是四男二女,所以我叫伊莎贝儿和索菲就一张圆桌面对面坐下,索菲的两旁边坐着格雷和我。桌子很小,谈话大家都听得见。午餐我已经预先订好,管酒的侍役这时把酒单拿来。
艾略特说,“老兄,你酒一点不在行。阿尔勃特,把酒单给我。”他翻着酒单,一面说。“我自己只喝矿泉水,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喝次等酒。”
他跟管酒的侍役阿尔勃特是老朋友。经过热烈的讨论后,两人决定我应当叫什么酒请客人喝。然后他转向索菲。
“你们预备上哪儿去度蜜月,亲一爱一的?”
他瞧了她衣服一眼,眉一毛一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抬了一下,使我看出他对这件衣服看不上眼。
“我们预备去希腊。”
“我想去希腊总有十年了,”拉里说,“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总是去不成。”
“这个季节应当是风光最好的时候,”伊莎贝儿说,表示很起劲。
她记得,我也记得,当初拉里要跟她结婚时,提议带她去的就是希腊。对拉里说来,去希腊度蜜月好象已经成为固定的了。
谈话进行得并不怎样容易,如果不是亏了伊莎贝儿,我这个主人就会觉得事情很难办。她表现得非常之好。只要讲话有中断的危险,而我在开动脑筋想找个新话题来谈时,她就插一进些轻松的话。这使我很感激。索菲简直不大开口,只在有人跟她谈话时,方才勉强讲几句。她神气索然。你会说这个人已经是个半死人了;我肚子里在盘算拉里是不是约束她过头了,使她简直受不了。我猜想她不但酗酒,而且吸毒;这倘然属实,一下子把这些戒掉准会使她的人垮掉。有时候,我瞥见他们相互对看一眼。拉里的神情含有一温一存和鼓励,索菲的神气带有恳求,使人感到恻然。
格雷天一性一忠厚,可能本能地觉察到我猜测的情况,所以跟索菲谈起拉里怎样治好那个使他成为废人的头痛病,接着又告诉她他是怎样离不开拉里,感激拉里。
“现在我一点病都没有了,”他继续说。“只要有一天找到事,我就会重新工作起来。现在我有几件事都在接头,希望不久能够敲敲定。嘘,回国去真是开心。”
格雷完全出于好意,可是,他讲的那些话也许不大策略;因为照我的想法,拉里用来治愈索菲酗酒的痼疾的,可能用的是治愈格雷的同一的暗示术(在我看,就是这个法子)。
“你现在一点不发头痛了吗,格雷?”艾略特问。
“三个月来从没有发过;如果我感到它要发作了,我就立刻抓着我的护身符,我就好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拉里给他的那块古钱。“这是我的无价之宝。”
午饭已毕,上咖啡了。管酒的侍役过来问要不要来点甜酒[注]。我们全拒绝了,只有格雷说他要一杯白兰地。瓶子拿来时,艾略特坚持要看看是什么牌子。
“行,我认为可以喝。对你没有害处。”
“您来一小杯吗?”侍役问。
“唉,我现在是禁酒了。”
艾略特详详细细告诉侍役,自己的腰子有一毛一病,医生不允许他喝酒。
“喝一点苏布罗伏加对您不碍事。这酒有名的治腰痛。我们刚从波兰运来一批。”
“真的吗?这种酒近来很难得。把瓶子拿来我看看。”
管酒的侍役是个身材魁梧、神气十足的家伙,脖子绕了一根长长的银项链,跑去拿酒瓶。艾略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波兰酿制的一种伏特加酒,但在种种方面比伏特加高级得多。
“我住在拉德齐威尔斯家里参加打猎时,常饮这种酒。你们应当瞧见那些波兰亲王喝起这种酒来的派头;成大杯地喝,一点不动声色,我这话丝毫没有夸张。当然都是些金枝玉叶;一举一动完全是贵族味儿。索菲,你非得尝一下这个酒不可;伊莎贝儿,你也要尝。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管酒的侍役把酒瓶拿来。拉里、索菲和我都拒绝了,但是,伊莎贝儿说她愿意试试。我感到诧异,因为她一向酒喝得很少,而今天她已经喝了两杯鸡尾酒和两三杯葡萄酒了。侍役倒了一小杯淡绿色的甜酒,伊莎贝儿擎起来闻闻。
“哦,多香啊!”
“是不是?”艾略特说。“香味是因为里面泡了有一种药草;酒的味道好也是这个缘故。我也陪你喝一点点。偶尔一次对我不会有什么害处。”
“酒味真美,”伊莎贝儿说。“象甘露一样。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美的酒。”
艾略特把杯子举到唇边。
“唉,这酒使人想起已往的日子。你们从没有在拉德齐威尔斯家住饼的人,就不懂得什么叫生活。那个场面真大啊。封建的场面,懂吗?你简直觉得自己象置身在中世纪。上车站来接你的是一辆六匹马驾驶的车,还有驭者骑在马上。吃饭时,每个人后面都站着一个穿制一服的男佣人。”
他继续形容那家府邸的阔绰华贵,以及那些筵席的豪华;我忽然起了一阵疑心——当然是无足轻重的——好象这件事整个儿是艾略特和那个管酒侍役商量好的,让艾略特借这机会大谈特谈一下这个三族的豪华排场,以及他在他们的宫堡作客时结识的那一大堆波兰贵族。要阻止他不谈是不可能的。
“再来一杯,伊莎贝儿?”
“哦,我不敢来了。不过酒实在太美了。我很高兴知道有这种酒;格雷,我们得想法买几瓶。”
“我叫他们送几瓶到公寓去。”
“呀,艾略特舅舅,你肯吗?”伊莎贝儿兴孜孜地说。“你待我们太好了。格雷,你非尝一下不可;它问上去就象新割的稻草和春天的花草,象百里香和薰香草,尝上去一点不辣,非常适意,就象在月光下面听音乐。”
这样呱啦呱啦地前言不搭后语,不象伊莎贝儿的为人,我疑心她是不是有点醉了。筵席散了,我同索菲握手道别。
“你们几时结婚?”我问她。
“再下个星期。我希望你能来参加婚礼。”
“恐怕我那时候不在巴黎。我明天就去伦敦。”
当我和其他客人握别时,伊莎贝儿把索菲拉到一旁,跟她谈了几句话,就转身向格雷说:“哦,格雷。我要等一等回去。摩林诺时装店有一个时装展览,我要带索菲去看。她应当看看最新的衣服式样。”
“我很愿意。”索菲说。
我们分手了。当晚我带苏姗?鲁维埃去吃晚饭,第二天早上就动身去英国。
六
两个星期后,艾略特抵达克拉里奇饭店;之后不久,我就便道去看他。他已经给自己定制了几套衣服,并且有点不厌其烦地详细告诉我他挑选的什么料子,而且为了什么理由。当我终于能插话时,我就问他拉里的婚礼是怎样举行的。
“没有举行,”他冷冷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婚礼要举行的前三天,索菲失踪了。拉里到处寻她。”
“真是怪事!他们吵嘴了吗?”
“没有。根本谈不上。什么都准备好了。我还担任把新一娘一交一给新郎的角色。他们预备婚礼举行后立刻去搭东方快车。你现在问我,我觉得拉里做得完全不对头。”
我猜想伊莎贝儿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情?”我问。
“好吧,你记得那天你请我们在里茨吃午饭之后,伊莎贝儿带索菲上摩林诺去。
你记得她穿的那件衣服吗?不象样子。你可注意到两个肩膀?一件衣服剪裁得好不好,你只要看肩膀合身不合身就行了。当然,可怜的孩子,摩林诺的价钱是她付不起的,可是,伊莎贝儿,你知道她是非常慷慨的,伊莎贝儿打算送她一件衣服,使她至少在结婚那一天有件象样的衣服穿。总之,长话短说,有一天,伊莎贝儿约索菲三点钟上她公寓来,一同去服装店最后试样。索菲来了,但是不幸的是伊莎贝儿要带两个孩子上牙科医生那里去一趟,四点钟后方才到家,那时候,索菲已经走了。
伊莎贝儿以为她等得不耐烦,自己去摩林诺了。她立刻赶到摩林诺去,但是,索菲没有来过。最后,她只好放弃,自己又赶回家。他们晚上要在一起吃饭;拉里晚饭时来了,伊莎贝儿问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索菲哪里去了。
“他不懂得什么原因,就打电话到她公寓,但是,没有人接,因此拉里说他要亲自去找她。他们把晚饭尽量延迟,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来,他们只好自己吃了。
当然你知道你们在拉白路碰见索菲之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把他们带到那种地方去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总之,拉里整整一一夜把她去的那些地方跑遍了,但是,哪儿也找不到她。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她的公寓去,但是,看门的人说她没有回来过。他花了三天工夫找她的下落。她就这样失踪了。第四天,他又上她的公寓去。看门人告诉他索菲回来过了,打了一只提包,叫一辆出租汽车走了。”
“拉里是不是很难过?”
“我没有见到他。伊莎贝儿告诉我他相当不好受。”
“她没有写信来或者留下什么字条吗?”
“什么都没有。”
我考虑了一下。
“你对这件事情什么看法?”我说。
“老兄,跟你的看法完全一样。她熬不下去了;所以又开了酒戒。”
这摆明是这样,但尽避如此,还是很古怪。我不懂得为什么她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溜掉。
“伊莎贝儿怎样看的?”
“当然她很难受,不过,她是个懂事的女子,所以,她告诉我,她认为拉里娶这种女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拉里呢?”
“伊莎贝儿对他很体贴。她说难办的是他不肯跟她谈这件事。他会恢复的,你懂得;伊莎贝儿说,他从来就没有一爱一上索菲,他娶她只是出于一种不正常的怜惜心理。”
我能够想象伊莎贝儿对事态转变得这样如她的心愿,是会表现得非常坚强的。
我敢肯定,下次我见到她时,她准会向我指出她早就知道会是什么结局了。
可是,我几乎在一年以后才重又见到伊莎贝儿;那时候,我可以把索菲的情形说给伊莎贝儿听,让她仔细想一想,但是,鉴于当时的处境,我不”想跟她谈。我在伦敦一直住到圣诞节,然后直接回到里维埃拉自己家里,在巴黎没有停留。我着手写一部小说,这以后几个月都闭门谢客。艾略特有时候见见面。他的健康显然很环,但是尽避如此,他还坚持参加社一交一活动,真使人看了替他难受。他对我很不开心,因为我不肯从三十英里外开车子来参加他继续举行的定期宴会,认为我喜欢坐在家里工作太自命不凡。
“老兄,这个季节比往年特别热闹,”他告诉我。“象你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外面什么活动都不参加,简直是犯罪。而且你为什么选择里维埃拉那段完全过了时的地区居住,我就是活上一百年也弄不懂。”
可怜的、可一爱一的、可笑的艾略特;很显然,他是活不到这么大年纪的。
到了六月,我的小说初稿已经完成,觉得自己应当休息一下,所以打了一只包,乘上那只夏天常把我们开到福斯湾洗海水浴的单桅帆船,并且沿着海岸向马赛驶去。
由于风时起时歇,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把附装的马达一路上轧轧开着。我们在戛纳港过了一一夜,在圣马克昔姆又过了一一夜,在萨纳里过了第三夜。后来就到达土伦。
这个海港我对它一直有好感。法国的舰队赋予它一种既一浪一漫而又亲近的气息,而且在那些老式街道上闲逛,从不使人厌倦。我能够在码头上留连几个钟点不走,看那些上岸休假的水兵一对一对地或者带着女友闲逛,平民来回溜达着,就好象除掉享受欢乐的一陽一光外,世界上没有其它的事可做似的。由于所有这些船舶和渡船都是把扰攘的人群带往这个大海港的各个据点去,所以,土伦给你的印象是大千世界各种活动的一个终点站。当你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眼睛被天光和海水照耀得有点眼花缭乱时,你的幻想就会将你带往金光灿烂的海角天涯。你坐一条狭长的船在太平洋上一座珊瑚岛上登陆,周围长着椰子树;你走下舷梯,到了仰光的码头上,坐上一部黄包车;你的船向太子港疾驶着,你从上甲板察看那些嘈杂的、做着手势的一群黑人。
帆船在上午较晚时到达。我于下午三点左右上岸,沿着码头走去,看看店铺,看看身边经过的行人,看看坐在咖啡店天篷下面的客人。忽然间,我看见索菲;在同一时候,她也看见了我。她笑着向我招呼。我停下来和她拉手。她一个人靠一张小台子坐着,面前放一只空玻璃杯。
“坐下来喝杯酒,”她说。
“你跟我一同喝一杯,”我说,同时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她穿了一件法国水手穿的蓝白条子紧身衣,一条大红裤子,脚上穿的凉鞋,露出涂了趾甲的大足趾。她没有戴帽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而且烫过,淡金色简直近于白银。和我们在拉白路碰见她时一样浓装艳抹。从桌上的盘子可以看出她已经饮过一两杯,不过人还清醒。她对我的态度还算亲一热。
“巴黎的那些人好吗?”她问。
“想来都还好。自从那天我们一起在里茨饭店吃午饭之后,我还没有碰见过谁。”
她从鼻孔里喷一出一大股烟,大笑起来。
“我总算没有跟拉里结婚。”
“我知道。为什么?”
“亲一爱一的,事到临头一想,我觉得我不能让拉里做耶稣基督,我来做抹大拉的马利亚[注]。不行。先生。”
“你为什么到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
她嬉皮笑脸地望着我。头傲然抬起一点,小xx子,狭窄的腰身,加上这身打扮,她看上去简直象个顽童。可是和我上次看见的她一比,穿着那件红衣服,那种又漂亮又多气的使人看了不起劲的派头,不能不说她现在要吸引人得多。脸和脖子都被太一陽一晒黑了,虽则皮肤的棕色把两颊搽的胭脂,眉一毛一涂的黑色衬得更加刺眼,但是,这种俗气所产生的效果也有其妩媚的地方。
“要不要我告诉你?”
我点点头。侍役把我叫的啤酒和她叫的白兰地苏打送过来。她用手里刚吸完的粗丝卷烟燃起另外一支。
“我那时有三个月没有喝过一杯酒。没有一抽一过一次烟。”她看见我微微吃惊的神情,不禁大笑。“我不是说香烟。是鸦片。我觉得难受之极。你知道,有时候,我一个人时,我简直要把房子叫塌了;我常说,‘我支持不下去了,我支持不下去了。’我跟拉里在一起时,还不怎样难受,可是他一不在,那简直是地狱。”
我正在看着她;当她提到鸦片时,我就更加仔细地打量她起来,看出她的瞳孔缩成针眼一样大,这证明她现在还在一抽一。她的眼珠绿得骇人。
“我的结婚礼服是伊莎贝儿送的。这衣服不知道现在怎样了。真美。我们讲好我来找她,然后一同去摩林诺。这一点我是服帖伊莎贝儿的,她对衣服实在内行。
我到了她的公寓,那个佣人告诉我,他的女主人急急忙忙把琼带去看牙医生了,留下了话,说她即刻就回来。我走进客厅。桌上还放着咖啡壶和杯子,我问那人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咖啡。那时我一靠着打气的只有咖啡了。他说替一我烧点来,同时把吃剩的咖啡壶和杯子拿走,在盘子里留下一瓶酒。我看了一下,原来就是你们大家在里茨饭店谈论的那个波兰玩意儿。”
“苏布罗伏加,我记得艾略特说他要送几瓶给伊莎贝儿的。”
“你们全盛夸酒非常之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打开塞子,闻上一闻。你们讲的一点不错;酒闻上去的确他一妈一的非常之香。我点起一支香烟。过了几分钟,那人把咖啡送进来。咖啡也很好。人们都大夸特夺法国咖啡好,让他们去夺吧;我还是喜欢喝美国咖啡。这是我在法国唯一想念的东西。可是,伊莎贝儿的咖啡烧得不坏,我正感觉无聊,吃了一杯咖啡,人觉得好些。我望望桌上放的那瓶酒。真是馋人呀,可是,我说,滚他一妈一的蛋,我决不想它,于是又点起一支烟。我想伊莎贝儿就会来了,可是,她并不来;我变得神经非常不宁起来;我最恨等人,而且屋子里没有什么可以翻阅的东西。我在屋子里开始走动起来,看看墙上的画,但是,眼睛始终离不开那个混蛋的酒瓶。后来我想,我只倒一杯出来,看看它。它的颜色确实好看。”
“淡绿色。”
“对了。怪吧,它的颜色就跟它的味道一样。那种绿色就象你有时候在一朵白玫瑰心子里看见的那样。我非得看看它的味道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可,我想尝一下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我只打算呷一口,接着,我听见一声响,我当伊莎贝儿来了,就一口把酒喝掉,因为我不愿意被她撞见。但是,伊莎贝儿并没有来。天哪,我自从戒酒以后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好受过。我的确开始觉得人又活络起来。那时候,如果伊莎贝儿进来,我想我现在和拉里已经结过婚了。我不懂得那将会是怎样的结果。”
“她没有进来吗?”
“没有,她没有来。我很生她的气。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叫我这样等她。接着,我看见杯子里酒又满了;我想我一定是无意中把酒斟上,不过,信不信由你,我并不记得我曾经倒过。可是,再把酒倒回去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我就把酒喝掉。
没有话说,酒实在太美了。我觉得自己变了个人;觉得自己在大笑,三个月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感觉过。你可记得那个老屈死说,他在波兰看见有人用大杯子灌这种酒,但是神色不动吗?哼,我想,一个波兰狗崽子喝得了,我也喝得了,管他一妈一的索一性一喝它个痛快,所以我把剩下的咖啡倒在壁炉里,把杯子斟得满满的。什么母亲的一奶一是天下最美的,完全一胡一扯。这底下我就记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敢说等到我喝得尽兴之后,瓶子里已经所剩无几了。接着,我想到我要在伊莎贝儿进来之前溜掉。她几几乎撞上我。我才走出前门,就听见琼妮[注]的声音。我奔上公寓的楼梯,等她们全都进了自已公寓关上门之后,再奔下来,上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叫车夫死命地开,他问我上哪儿去,我向他哈哈大笑。人就象成佛成仙一样。”
“你回自己的公寓没有?”我问,明知道她没有回去。
“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大傻瓜?我知道拉里会来找我。那些我常去的地方一处也不敢去,所以我去了哈基姆那里。我知道拉里决不会在那里找到我。再者,我还要过一下烟瘾。”
“哈基姆是什么地方?”
“哈基姆。哈基姆是个阿尔及利亚人,而且只要你付得起钱,总能够替你弄到鸦片。他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弄到,不管是男孩子,是男人,是女人,或者黑人。他手边总有半打阿尔及利亚人随叫随到。我在那里住了三天。
我不知道搞了多少男人。”她开始吃吃笑起来。“各式各样的,和各种肤色的。总算把损失掉的时间捞回来。可是,你知道,我害怕起来了。我觉得在巴黎住下去不安全。我怕拉里会找到我,而且我的钱已经花光,那些狗一娘一养的,你得付钱,才跟你睡觉,所以,我就出来了,回到公寓里,给看公寓的女人一百法郎,告诉她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已经离开了。我把行李打好,当晚就坐火车来到土伦。一直到抵达这里之后,我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你从此就没有离开吗?”
“一点不错,而且我要一直待下去。这儿的鸦片烟要多少有多少。那些水手从东方带来的,上等货色,不是他们在巴黎卖给你的那种烂狗屎。我在旅馆里有一间房间。你知道,商业与航海旅馆。晚上你走进旅馆,过道里全是鸦片烟味。”她放一荡地唤一下鼻子。“又香又刺鼻子,你知道客人们就在自己房间里一抽一,使你有一种亲切之感。他们而且不管你带什么人进来睡觉。早上五点钟时,他们来敲敲你的门,喊那些水手上船去,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胆睡觉。”接着,并不改换话题,就说:“我在沿码头的一家铺子里看见一本你的书;早知道要碰见你,我就会买下来,叫你签个名。”
刚才经过书店时,我曾经停下来看看橱窗,注意到在别的新书里面有一本我的小说的法译本,是新近出版的。
“我想,你看了不会觉得好玩的,”我说。
“为什么不?你知道,我是能够看书的。”
“而且你还能够写,我相信。”
她迅速地看我一眼,大笑起来。
“哎,我小时候常常写诗。想来一定不象样子,但是,我觉得很好。我想是拉里告诉你的。”她迟疑了一下。“人生反正是他一妈一的,可是,如果能找些乐儿,而你不去享受,那你就是天大的傻瓜。”她把头挑战一性一地向后一甩。“我如果买下那本书,你肯在上面写几个字吗?”
“我明天就离开。你真要的话,我买一本送你,留在你旅馆里。”
“那太好了。”
就在这时候,一条海军汽艇开到码头上,汽艇里跑出一群水手来。索菲狠狠看了那些水手一眼。
“那是我的男朋友。”她向其中一个挥一下胳臂。“你可以请他喝一杯酒,然后最好溜掉。他是个科西嘉人,而且和我们的老朋友耶和华[注]一样妒忌。”
一个年轻人向我们走来,看见我时迟疑了一下,但是,索菲作了一个打招呼的姿势,就走到我们桌子面前。他很高,黑黑的,一胡一子刮得很干净,很漂亮的深色眼睛,鹰钧鼻子,乌黑的鬈发。样子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索菲介绍我是她童年时代的一个美国朋友。
“不会讲话可是漂亮,”她向我说。
“你喜欢他们粗一暴,是不是?”
“越粗一暴越好。”
“总有一天会割你的脖子。”
“完全意想得到,”她咧开嘴笑。“早死早好。”
“人要讲法文,是不是?”水手厉声说。
索菲转身向他一笑,笑里带有一点调侃味道。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俚俗法语,美国音很重,但是,这样一来,却使她平日使用的下流猥亵语言带有一种滑稽腔调,使人忍俊不禁。
“我告诉他你很漂亮,但是怕你不好意思,我用英语讲了。”[注]她对我说。
“他很棒。肌肉就象个拳击手。你摸一摸看。”
这些恭维话使水手的愠怒消失了,带着满意的微笑弯起胳臂,把二头肌蹦出来。
“你摸一摸看,”他说。“来吗,你摸一摸看。”
我摸了一下,表示相当钦佩。我们拉呱了几分钟。我付了酒帐,站起身来。
“我得走了。”
“见到你很高兴。别忘记那本书。”
“不会的。”
我和两个人都拉了手,漫步走开。途中经过书店时,买下那本小说,写上索菲和我的名字。接着,脑子里忽然来了一个念头,但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写,我把龙沙[注]那首一精一美小诗的第一句写在上面(这首诗是所有选集里都有的):美人儿,我们去看看那玫瑰花……我把书留在索菲的旅馆里。旅馆就靠近码头,我常住在那里,因为天一亮,人就被呼唤值勤人上班的喇叭吵醒;那时太一陽一朦胧照在港里平静的水上,犹如给那些幽灵似的舰只蒙上一层一尸一衣,十分娇美。第二天,我们开往卡锡,我要在这儿买点葡萄酒,然后开到马赛;在马赛换了一只我们预订的新船。一星期后,我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