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扬科夫斯基先生,该准备会客喽。”

这声音好近,我眼皮猛地张开。原来是萝丝玛莉俯身来叫我,天花板上的瓷砖正好框住她的身形。

“啊?噢,对。”我挣着要用手肘撑起身子,欢喜的狂潮涌过我全身。我不但记得自己身在何方,知道她是谁,而且今天还要去看马戏团呢。或许稍早的健忘不过是脑筋一时糊涂?

“别忙,我帮你升起床头。你要上洗手间吗?”

“不要,但我要穿最好的衬衫,还要领结。”

“要领结啊!”她嚷道,仰头呵呵笑起来。

“没错,要领结。”

“天哪,天哪,你真逗。”她说,走到我的衣橱。

当她回来,我已经解开身上衬衫的三颗纽扣。以弯曲变形的指头来说,这个成绩不错。我很开心。脑袋和身体都能正常运作。

萝丝玛莉协助我脱掉衬衫。我低头看着皮包骨的身材。我的肋骨露出来了,残存的几根胸毛是白色的。我觉得自己看来像猎犬,体力充沛,胸膛精瘦。萝丝玛莉引导我的手臂穿好衬衫,几分钟后她俯身将领结边缘塞好。她后退站直,歪头打量,然后做最后的拉整。

“嗯,打领结果然是明智的选择。”她点头称许,声音既深沉又甜蜜,柔和优美,听一整天也不嫌腻。“要照镜子看看吗?”

“领结有打正吧?”我说。仲夏夜之梦

“当然!”

“那就不用照了。我现在不太爱照镜子。”我咕哝。

“嗯,我觉得你看起来很帅。”她说,手叉着腰审视我。

“哎,少来了。”我朝她摇摇一只瘦手。

她又笑了,嗓音有若葡萄酒,温暖我的血管。“你要在这里等家人吗?还是你要到大厅等?”

“马戏几点开始演?”

“三点,现在是两点。”

“那我要去大厅,他们一到就马上出发。”

萝丝玛莉沉着气,等待我将喀拉作响的身子挪到轮椅上。她推我到大厅,我手搁在大腿上握紧,紧张到打颤。

大厅里满是其他轮椅老人,排在供访客使用的单人座椅前面。萝丝玛莉将我安置到尾端,待在艾菲·贝利旁边。

她佝偻着身子,背上的肉瘤令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大腿。稀疏白发细心梳理过,遮住凸掉的部分。她无力自己梳头,显然是别人帮她弄的。她突然转头看我,神色明亮起来。

“莫帝!”她嚷着,伸出皮包骨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噢,莫帝,你回来了!”

我拉回手臂,但她抓着不放。我退缩着,她将我拉向她。

“看护!看护!”我大叫,努力要挣脱。

几秒后,有人掰开艾菲的手,还我自由。艾菲认定我是她死去的丈夫,而且认定我不再爱她了,便伏在轮椅的扶手上,嘤嘤啜泣,手臂拼命挥着要碰我。马脸看护解救了我,将我推远一点,然后用我的助行器隔开我们两个。

“噢,莫帝,莫帝!别这样!你知道那根本没什么,根本微不足道——只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噢,莫帝!你不再爱我了吗?”艾菲哀号。

我坐着揉手腕,愤慨极了。他们就不能给那种人一个专属的空间吗?怪婆婆脑筋显然坏掉了,说不定会弄伤我呢。当然啦,如果院里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我早上又出了那些事,八成也会被送进那里去。一个念头突然掠过我心头,我不禁坐直身子。我脑筋会变得糊里糊涂,也许就是那颗新药丸害的。啊,我一定得问问萝丝玛莉。也许还是甭问了吧。我情愿把一切怪罪到药丸上,这样我会开心一点。我得保住这小小的快乐泉源。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老人们给家属带走了,剩下的轮椅就像番瓜灯笑嘴里露出的牙齿一样,只剩零零落落几个。一家又一家的人到了,每一家簇拥一个衰微的老古人,用高分贝问好。强健的躯体俯身拥抱虚弱的躯体,亲吻他们的面颊。轮椅的刹车解除了,老人家门一个又一个由亲族拥着出了玻璃门。

艾菲的家人来了,他们做出很高兴见到她的模样。她凝视着他们的面孔,瞪大了眼,张大了口,茫惑不已,不过还是很开心。

这会儿大厅里只剩六个人了,我们狐疑地互相打量。每回玻璃门滑开,我们便一起转头去看,然后其中一个人便面色一亮。就这样,他们一个个走了,只剩我一个。

我撇墙上时钟一眼。两点四十二分。去死啦!他们不赶快来,我就要错开开场大秀了。我在轮椅上动来动去,觉得既暴躁又苍老。要命,我确实是暴躁又苍老啊。可是等他们到的时候,我一定得尽量压下火气,赶他们快快带我去马戏团,让他们明白没有时间打哈哈,什么升官、度假的话题可以等看完马戏团再说。

萝丝玛莉从走廊探出头来,朝两边看了看,确认大厅里只剩我一个人。她走到护理站后面,将病历板放到柜台,出来走在我身边。

“你家人还是没个影子呀,扬科夫斯基先生?”

“是啊!他们再不来,来了也没意思了。好位子肯定都被占光光了,我要错过主秀啦。”我大叫,撇过头去看时钟,心情郁闷,烦躁不堪。“他们怎么还没来嘛?平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来了。”

萝丝玛莉看看手表。金色表面,弹性表带,看来仿佛在拧她的肉似的。我手表一向挂得松松的,打从我拥有第一只手表就是这样了。

“你知道今天轮到谁来吗?”她问。

“不知道。我一向就不知道的,反正只要他们按时来,来的是谁也无所谓。”

“嗯,我看看能不能帮你问出来。”

她起身,走到护理站柜台后面。

我注视玻璃门外人行道上的每一个行人,搜寻我熟识的面孔。但他们都行色匆匆,面孔模糊,无人例外。我看看萝丝玛莉。她正站在桌子后面打电话。她撇我一眼,挂断电话,又拨了另一通。

时钟标示着两点五十三分,只剩七分钟就要开场了。我血压飙升,整个身子就跟头顶上的日光灯一样嗡嗡作响。

我完全打消了不发脾气的念头。不管谁来接我,我都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心情,我说到做到。等他们来,这里所有的老怪物、大笨蛋全都看过马戏团的完整表演,包括主秀,这公平吗?若说这里有谁最应该去看马戏团,那就是我了。噢,等我见到家人,就要他们好看。如果来的是我的儿女,我就当场好好训斥他们,如果来的是其他人呢,那我就等——

“很抱歉哪,扬科夫斯基先生。”

“啊?”我快快抬眼。萝丝玛莉回来了,坐在我旁边的座位。我慌乱得没察觉她回来了。

“他们压根忘掉这回轮到谁来了。”

“这样啊,那他们决定该由谁来?他们还有多久才会到?”

萝丝玛莉迟疑着,抿着唇,双手握住我的手。她挂着即将说出坏消息的表情,我等的肾上腺素都上升了。“他们来不了了。今天是轮到你赛门过来。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才记起来,可是他已经有别的事了。其他人的号码都没人接。”

“别的事?”我沉声说。

“是的,先生。”麦克白

“你跟他说马戏团的事了吗?”

“说啦,他说他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他真的没办法脱身过来。”

我皱起脸,登时哭得像个小孩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真的很抱歉,扬科夫斯基先生。我知道你有多在乎这件事。如果我不是要值十二小时的班,我就带你去了。”

我用手捂住脸,试图遮掩老泪。几秒后,一张卫生纸在我面前晃呀晃。

“你是个好女孩,这个你知道吧?”我接下卫生纸,止住鼻子漏水。“没有你,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注视我良久,太久了。最后她说:“扬科夫斯基先生,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吧?”

我霍地抬头。“啊?走多久?”该死,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要是去度假,等她回来,我八成就忘掉她的名字了。

“我们要搬去里奇蒙,离我婆婆近一点。她身子不舒服一阵子了。”

我惊呆了,下颚徒劳无功地动了动,片刻才找到话说。“你嫁人啦?”

“我过了二十六年幸福的婚姻生活啦,扬科夫斯基先生。”

“二十六年?不会吧?我不信,你才不过是个小姑娘。”

她呵呵笑了。“我都做奶奶了,扬科夫斯基先生。我四十七岁了。”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她从粉色口袋掏出新的卫生纸,换下我手上湿掉的那张。我拍拍深陷的眼窝。

“你先生是个幸运的男人。”

“我们俩都很幸运,真的幸福极了。”

“你的婆婆也是。你知道我那些小孩没有半个肯接我回去住?”

“这个嘛……你知道奉养父母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也没说那有多简单。”

她握住我的手。“我知道,扬科夫斯基先生,我知道。”

这一切实在太没天理了。我合上眼睛,想象艾菲·贝利滴着口水坐在大篷里。她甚至不会察觉自己去了马戏团,事后也不会记得任何表演。

两分钟后,萝丝玛莉说:“我能为你做什么事吗?”

“不用了。”我说,除非她能送我去马戏团,或是把马戏团送到我面前,否则确实没有她能帮上忙的地方了。不然把我一起带去里奇蒙也行。“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补上一句。

“我了解。要不要回房间去?”她柔声说。

“不用了,我想待在这里。”

她站起来,俯身下来,亲了我前额一下,身影消失在走廊,橡胶鞋底在瓷砖地板上吱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