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
第44节:花园(1)
花园
我很早便醒了。醒得太早。一段单调的曲调在我的头脑里回旋。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朱迪思才会拿着早餐来敲门,于是我冲了一杯可可,滚烫地喝下便出门去了。
温特小姐的花园有点像迷宫。光是它的规模就可以让刚踏足的人晕头转向。我乍看以为是花园边界的东西--位于布置整齐的花坛另一边的那段紫杉树篱--不过是一堵用来分隔花园的内墙。整个花园有许多类似的隔断--山楂树篱,水蜡树篱,铜榉树篱,爬满常春藤和铁线莲的石墙,光秃秃的石墙,随处蔓延的玫瑰花茎,整齐的由板条钉起来或由柳条编织成的栅栏。
沿着小道,我从花园的这部分漫步到那部分,却无法彻底了解它的格局。结实的树篱看看似笔直向前,有时斜着看却是偏向一边的。灌木丛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我原以为已经走过的喷泉和雕像会再度出现。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困惑地望着四周摇头。自然把它弄成一个迷宫,然后故意摆在我的面前挫败我。
转过一个角落,我碰到在车站把我接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大胡子男人。"大家都叫我莫里斯。"他有些迟疑地自我介绍。
"你怎么能不迷路呢?"我好奇地问,"有什么窍门吗?"
"只有靠时间。"他一边说,一边仍旧埋头干活。他正跪在一块被翻起的土壤上,把植物根茎四周的泥土铲平压紧。
我可以感觉到,莫里斯不欢迎我出现在花园里。我孤独的天性让我并不介意他的这种态度。自那以后,每当看见他,我便转身与他背道而行,我想他也和我一样谨慎,因为有一两次,我眼角的余光瞥到莫里斯在某个入口止步或突然绕道而行。就这样,我们成功地维护着彼此的宁静。花园里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毫无拘束地避开对方。
那天我去见温特小姐,她又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安吉菲尔德家族的故事。
前文提到的夫人名叫邓恩夫人,但家里的孩子们一直只喊她"夫人",她在宅子里的时间久得仿佛已是永远。这是一桩奇事:因为安吉菲尔德家里的仆人来来去去换得很快,而且仆人离去的频率略高于他们到来的频率,有一天,夫人成了家里惟一的一个内侍。表面上她是管家,实际上她什么活儿都干。她像下人一样刷锅生火;做饭的时间到了,她就成了厨子,要开饭了,她便是负责上饭上菜的仆人。不过,那对双胞胎出生时,她已经老了。她的心脏不好,视力更差,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有很多事情已无法胜任。
夫人知道该如何带孩子:规律的饮食、按时上床睡觉、定期洗澡。伊莎贝拉和查理在成长过程中被过分纵容,同时又遭到忽视,看到他们最后的样子,夫人的心都碎了。大家对伊莎贝拉生的那对双胞胎的忽视给她创造了机会,她希望自己能打破模式。她有一个计划。在大家鼻子底下,在一切混乱之中,她要培养出两个正常、普通的小女孩。有营养的一日三餐,六点上床睡觉,周日去教堂。
但一切比她设想的要困难。
开始是两个人打架。艾德琳会猛烈攻击她的妹妹,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可能,她就会对妹妹拳打脚踢,猛拉她的头发,突袭她。她会挥舞着夹着烧红的炭块的煤钳追逐她,当她抓住妹妹时,她就会烫她的头发。夫人几乎不知道应该更担心什么:是艾德琳持续、残忍的攻击行为,还是埃米琳始终甘愿接受攻击?对埃米琳而言,尽管她恳求姐姐停止折磨她,但她从未报复。相反,她总是顺从地低着头,等待雨点般掉到她肩膀和后背上的拳头停下来。夫人一次也没看见过埃米琳对艾德琳挥拳。埃米琳身上集中了两个孩子的善良,艾德琳身上则集中了两人的邪恶。在某种程度上,夫人想通了,这样的情况也自有道理。
第45节:花园(2)
然后是令人烦恼的食物问题。到了吃饭时间,时常找不到两个孩子。埃米琳喜欢吃饭,可是她对食物的喜爱永远也无法转化为规律的饮食。一日三餐无法解决她的饥饿;她的饥饿是贪婪和反复无常的。她一天会饿十次、二十次、五十次,饿的时候她会急需食物,但只要吃几口东西她就饱了,一旦饥饿感消失,食物就又会变成一样与她无关的东西。埃米琳胖胖的躯体是靠永远装满口袋的面包和葡萄干维持的,这是一顿便携的大餐,只要她想,随时随地都可以吃上一口。只有需要补充口袋里的食物时,她才会来到饭桌旁,装满口袋后她就会离开去懒洋洋地靠在炉火边,或是躺在田间的某个地方。
她的姐姐相当不同。艾德琳瘦得像一根电线,膝盖和手肘就像是打在电线上的结。她维持生命的能量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不吃饭。从来没人见她吃过东西:就跟永动机上的轮子一样,她是一个闭合电路,靠某些不可思议的内在能量驱动。不过,永远转动的轮子纯属虚构,当夫人在早晨注意到前一晚盛着一片腌猪腿的盘子空了,或是一块夹着肉的面包不见了,她便叹叹气,猜到了它们的去向。为什么她的两个女孩不愿意像正常孩子一样从盘子里吃东西?
假如她年轻一点,或许她能做得更好。或者,如果只有一个孩子而非两个,情况也会好些。但是安吉菲尔德家族的血脉里蕴含着一种任何儿童食品和严格的规矩都无法改写的遗传密码。夫人不愿意承认这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试图不去考虑它,但最终她还是意识到了。这对双胞胎很古怪,毫无疑问。她们怪透了,她们的内核就是非常古怪的。
例如,她们说话的方式。她可以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她们,一对模糊的身影,她们的嘴巴动了十九、二十下。当她们走近宅子时,她听见嗡嗡的低语。接着她们走进来,不说话了。"大声地说!"她总是这样告诉她们。但是她正逐渐变聋,她们则很害羞;她们的谈话是说给她们自己听的,不是为了别人。"别傻了。"当迪格告诉夫人女孩子们不能正常说话时,她总是这样回答,"她们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
直到一个冬日,她才意识到这点。有一次,两个女孩都在屋里;艾德琳在埃米琳的劝导下,待在淋不到雨的温暖炉火边。通常,夫人都犹如生活在一片模糊的雾气中;但这天,她却有幸视力格外好,听觉也十分灵敏,当她经过会客室的门口,听见她们的声音,便停下脚步。声音在两人间来回传递,就像网球比赛里的球;声音让她们微笑、大笑、互相怨恨地瞥视对方。她们的声音刺耳地拔高,又突然低声耳语。隔着任何距离,你都会以为这是两个正常孩子之间活泼、随意的闲聊。但是夫人的心却往下一沉。因为她听到的不是寻常语言。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乔治·玛蒂尔德活着时,夫人就听惯了法语,如今查理也依旧用法语和伊莎贝拉说话。约翰是对的。双胞胎不能正常说话。
第46节:花园(3)
明白这点所带来的震惊让她站在门口呆住了。正如有时事情发展的状况,一个启示会开启通往另一个启示的大门。壁炉架上的钟响了,像往常一样,钟玻璃下面的机械装置会从钟壳内送出一只小鸟,它机械地拍着翅膀绕上一圈后,又从钟壳的另一面缩回去。两个女孩刚听到钟响了一声,便抬头看钟。两双睁得大大的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小鸟随着钟鸣转圈,扬起翅膀,放下翅膀,又扬起翅膀,放下翅膀。
她们凝视的目光中没有什么特别非人的冷酷无情。只是孩子望着运动的无生命物体。但是这种凝视却使夫人彻底呆掉了。因为当她责怪、呵斥或劝告她们时,她们正是这样看着她的。
她想,她们没有把我当成活人。她们不知道除了她们自己,别人也是活的生命。
正是因为她的善良,她才没有觉得她们很可怕。相反,她还为她们惋惜。
她们该是多么孤独啊。非常非常孤独。
她在门口转身,慢慢地走开。
从那天起,夫人改变了自己的期望。规律的吃饭时间和洗澡时间,周日去教堂,两个乖巧的正常孩子:所有这些梦想都被抛到窗外。她现在只有一项工作,就是保证两个女孩的安全。
反复思考后,她认为自己明白了情况为何如此。双胞胎,总是在一起,总是两个人在一起。假如在她们的世界里,二人行是正常的,那么其他独自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成双结对的人在她们看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看上去一定像是残缺的一半,夫人想到。她记起一个词,一个在当时显得很奇怪的词,意思是"失去部分身体的人"--Amputee。这就是她们眼中的我们。Amputee--失去部分身体的人。
正常吗?不。两个女孩子不正常,也永远不可能变正常。但是,夫人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双胞胎就是双胞胎,或许她们的奇怪只是自然而然。
当然,所有"失去部分身体的人"都渴望成双结对。不是双胞胎的普通人,寻找他们的精神伴侣,选择爱人,结婚成家。因为受到自身不完整的折磨,他们都努力成为一对人中的一方。在这方面,夫人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她也有自己的另一半:挖土约翰。
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对。他们没有结婚;甚至都不是情人关系。夫人比他大十二或十五岁,虽然还没有老得足以做他的妈妈,没错,但是超出了他所想要找的老婆的年龄范畴。他们相遇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不指望再嫁给谁的年纪。当时,他正值盛年,期望结婚,不知怎么的却没结成。此外,一旦他开始与夫人一起工作,每天早晨和她一起喝茶,每天晚上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吃她做的晚饭,他就放弃了寻找年轻女伴的念头。多一点想象力,他们或许能够跨越各自的期望所设下的限制;他们或许会承认彼此之间的感觉:一种最深刻、最恭敬的爱情。在另一个时间,另一种文化下,他或许会向她求婚,她或许也会答应。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在某个星期五的晚上,吃过鱼和土豆泥、吃过水果派和奶油冻后,他可能会牵着她的手--或者她牵着他的手--他们可能会在害羞的沉默中一起上了她或他的床。但是这样的想法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脑子里。于是他们成了朋友,老夫老妻就常是这样的状况,他们享有彼此温柔的忠诚,幸运地停留在激情的另一面,而不曾经历过激情。
第47节:花园(4)
他的名字是约翰·迪格,对不熟悉他的人,则是约翰·迪金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写字的人,上学的年头一结束(它们其实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本就没有上几年学),他为了节省时间,便开始停用自己姓的最后几个字母。姓的头三个字母(Dig)似乎就绰绰有余了:相比完整的拼写,头三个字母甚至更简洁、更准确地描述了他是谁、他干什么活,不是吗?于是他把自己名字签成"约翰·迪格",对孩子们来说,他就成了"挖土约翰"Dig(迪格)在英语里是"掘、挖"的意思。。
他是一个充满色彩的人。蓝色的眼睛像两块遮在太阳前面的蓝玻璃。白色的头发直直地竖在他的脑袋顶上,像朝太阳生长的植物。当他挖土时,脸颊就会因为用力而变成粉红色。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挖土。他打理花园别有一套,是参照月相的:月亮渐满时,种下植物,根据月相变化的周期来测算时间。晚上,他凝视着图表,计算做每件事的最佳时间。他的曾祖父这样打理花园,他的祖父和他的父亲也如法炮制。这门学问代代相传。
挖土约翰的家族一直在安吉菲尔德当园丁。过去,在宅子里有一个主理园丁和七个帮手的时代,他的曾祖父在一扇窗户下掘掉了一道长方形的树篱,为了不浪费,他收集了几百根几英寸长的枝条,种在苗床上,长到十英寸时,又把它们种在花园里。他把其中的一些修剪成低矮、尖利的树篱;让另一些自由地乱长,树冠长得足够宽时,他用大剪刀把它们修成球形;还有一些,他看出来,能修成金字塔形、锥形和大礼帽形。为了修剪他的绿色材料,这个有着一双粗糙大手的男人学会了花边制作者的耐心和细致。他不搞动物或人物的造型。你在其他花园里看到的那种孔雀、狮子和真人大小的人物造型,不合他的口味。他喜欢的造型不是严谨的几何图形,就是非常难理解的抽象形状。
在他活着的最后几年里,打理花园成了他惟一关心的事情。他总是急着干完一天里的其他活儿;他只想待在"他的"花园里,一边用手摩挲他修剪出来的那些形状的表面,一边想象五十年、一百年后,他的花园会变得多么完美。
他死后,他的大剪刀就传到了他的儿子手里,几十年后,又传到他的孙子手里。然后,当他的孙子也过世了,就传到了挖土约翰手中,当时约翰已经在三十英里开外的一个大花园完成了学徒期,回到家便接过了这份注定属于他的工作。尽管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园丁,但造型花园从一开始便是他的职责。怎么可能不是如此呢?他拿起木头刀柄已经被他的父亲握出形状来的大剪刀,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与刀柄上的凹槽很贴合。他回到家了。
乔治·安吉菲尔德丧妻后的几年,仆人的数目急剧减少后,挖土约翰却留了下来。园丁们离开后,没有人来替补。约翰还是一个年轻人,便成了默认的主理园丁,也是宅子里惟一的园丁。他需要承担的工作量十分巨大;他的雇主对此却毫无兴趣。假如他申请,肯定能找到其他任何一份工作:你只要见到他,便会信任他。但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安吉菲尔德。他怎么可能离开呢?在造型花园里工作,天色刚黑,把大剪刀放进皮革护套里,他不假思索便知道他修剪的树正是他的曾祖父种下的,他工作的程序和所做的动作和他们家族的前三代人完全一致。所有这些他都太了解了,所以不需要思考。一切都理所当然。和他的树一样,他也扎根在安吉菲尔德。
第48节:花园(5)
那天,当他走进他的花园,发现花园遭到破坏,他的感觉是什么?紫杉树干上有深深的割伤,树干中心的棕色木头暴露在外面。拖把头都断了,球状的把头躺在柄的边上。被修成完美金字塔型的树冠倒向一面,圆锥形的树冠被砍得乱七八糟,大礼帽形的树冠被剁得七零八落。他注视着散落在草地上的长树枝,它们依旧翠绿,依旧鲜嫩。但是它们还是会慢慢枯萎,逐渐卷曲干燥,走向死亡。
他惊呆了,一阵战栗从他的内心传到他的双腿,又传到他脚下的地面,他试图搞明白发生的一切。是从天而降的闪电毁坏了他的花园吗?但是什么奇怪的暴风雨会悄无声息地袭来?
不对。是有人故意破坏。
他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了证据:大剪刀,刀刃大开,被遗弃在带有露水的草地上,大剪刀旁边是锯子。
约翰没有进屋吃午饭,夫人焦急地去寻找他。走到造型花园,她惊恐地抬手捂住嘴巴,接着她用手攥紧围裙,加紧脚步走路。
发现他时,她把他从地上抬起来。他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温柔地把他扶进厨房,让他坐在椅子上。她煮了甜甜的热茶,他则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杯子送到他的唇边,把滚烫的茶一口口地送进他的嘴里。最后,两人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睛里的失落,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涌了出来。
"哦,迪格!我懂。我懂。"
他用手抓住她的肩膀,他的身体在颤抖,她的身体也在颤抖。
双胞胎当天下午没有出现,夫人也没去找她们。晚上她们出现时,约翰依然坐在椅子上,面色煞白,形容枯槁。看到她们,他有点畏缩。她们充满好奇和冷漠的绿眼睛,对他的脸视而不见,就像忽略客厅的钟。
夫人把双胞胎送上床之前,先包扎了她们手上被锯子和剪刀划开的口子。"不要碰约翰工棚里的东西,"她不满地叽咕,"它们很锋利;会弄伤你们。"
尽管不指望被理会,夫人还是继续说道:"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啊,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们伤透了他的心。"
她感觉到一只孩子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夫人难过了。"女孩说。是埃米琳在说话。
夫人大吃一惊,赶紧眨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盯着她看。
孩子又说话了。"挖土约翰难过了。"
"是的,"夫人轻轻地说,"我们很难过。"
女孩笑了。这是一个没有恶意的微笑。也没有罪恶感。这纯粹是一个注意到某事并正确指出后的满意笑容。她看到了眼泪。她有点迷惑不解。但是现在她找到了问题的答案。眼泪是因为难过。
夫人关上门,走下楼梯。这是一个突破。这是交流,这是一个开始,或许这还具有更重要的意义。有没有可能,这个女孩有一天会明白事理?
她打开厨房的门,走进去,再次加入到约翰的绝望之中。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温特小姐的花园里散步,遇见了我的妹妹。
容光焕发的她,张开巨大的金色翅膀,仿佛是要拥抱我,我高兴坏了。但是当我走近,我发现她的眼睛是瞎的,她看不见我。于是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我醒过来,把自己卷成一个球,直到身上刺人的灼热逐渐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