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的故事
第8节:玛格丽特的故事(1)
玛格丽特的故事
我从台阶上站起来,走进黑漆漆的店里。我熟门熟路,不需要开灯。我对店里的熟悉程度就像你熟悉童年待过的地方一样。皮革和旧纸的气味能立刻给我以安慰。我的指尖划过书脊,就像钢琴家抚摩琴键。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独特的注释:丹尼尔的《地图绘制的历史》有一个不平滑的、亚麻包裹的书脊;莱库宁对"圣彼得堡制图学会"会议的记录有一个破裂的皮封面,那是一个收纳着他亲手绘制的地图的旧文件夹。你可以把我的眼睛蒙起来,把我带到书店三层楼中的任何一处,我只要用指尖触摸书脊,就能告诉你我的位置。
光顾我们李氏古旧书店的客人很少,平均每天都不到五六个。每到学生过来买新一年教材的九月以及他们在考试后又把教材拿回来的五月,店里会有一点忙碌。我的父亲把这些书称为"迁徙书"。其他时间里,我们会连着几天都没有一个顾客。每年夏天都会有游客偏离寻常的路线,出于好奇,顶着阳光踏进我们店里,他们一进来就会停下脚步眨眨眼以适应店里昏暗的环境。如果他们厌倦了吃冰激凌和观赏河上的行船,或许会在店里停留,享受片刻的阴凉和宁静,反之就会马上离开。通常,光顾店里的客人都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说我们这家书店的,当他们在剑桥附近时,就会特别绕道过来看一下。他们步入店堂时,脸上写满了期待,而且会为打扰我们频频道歉。他们是很好的人,和书本身一样安静而友善。不过,大部分时间,店里只有我、父亲和书。
我们是如何保持收支平衡的?如果你知道往来于店里的顾客这么少,或许会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你瞧,就财务方面而言,这家店只是一个副业。赚钱的是别的生意。我们的生计靠的是每年大约五六次的交易。过程大致是这样的:父亲认识全球所有的大藏书家,还熟悉世界上的优秀藏品,你若有机会在他经常参加的拍卖会或书展上见到他,会注意到经常有轻声说话、穿着低调的人走近他,将他拉到一边低语几句。不过他们的眼神决不是平静的。你知道……他们问他,你是否听说过……某本书的名字会被提到。父亲含糊地回答。这样的回答无助于树立希望。此类事情通常都是不了了之。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他听到些什么……如果他还没有那个人的地址,他会把它记在一本绿色的小笔记本上。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事发生。但是随后--几个月或好多个月之后,谁也不知道--在另一次拍卖会或书展上,父亲见到某个人时,他会非常试探性地询问,是否……于是那本书的名字会再次被提及。事情经常就此告一段落。但是有时候,在谈话之后,或许还会有通信。父亲花很多时间在写信上。用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写信,甚至偶尔用到拉丁文。十有八九,回复都是一封礼貌的、两行长的拒绝信。但是有时候--一年中有五六次--回复将拉开一次旅程的序幕。父亲会从一个地方收进一本书,再把它送去另一个地方。这样的旅程极少超过四十八小时。一年六次。这就是我们维持生活的手段。
书店本身几乎不赚钱。它是一个写信和收信的场所。一个用来消磨时间,等待下一次国际书展开幕的地方。在我们的经纪人看来,书店是我父亲的一个嗜好,父亲的成功让他有资格享有这样的嗜好。可是实际上--对我父亲和我而言;我不敢说每个人都会这样认为--书店是我们生活的核心。它是一个藏书的地方,所有那些满怀深情写出来、现在却似乎无人想要的书都可以在店里得到安全的庇护。
而且它还是一个读书的地方。
字母A代表奥斯汀(Austen),B代表勃朗蒂(Br?nte),C代表查尔斯(Charles),D代表狄更斯(Dickens)。我在店里学会了字母表。我的父亲抱着我沿着书架走,一边教我字母的排列顺序,一边教我拼写。我也是在那里学会写字的:我在检索卡上抄写名字和标题,三十年后那些检索卡依然在档案箱里。书店既是我的家,也是我工作的地方。它是我的学校,比我上过的中、小学都要好,之后它又成了我的私人大学。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父亲从没有把一本书塞到我的手中,也没有禁止我读哪本书。他允许我在店里自由地闲逛,任意做出或合适或不合适的我自己的选择。我读描写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的血腥故事,十九世纪的父母认为它们适合孩子阅读;我读肯定不适合小孩子看的哥特式鬼故事;我读老处女旅行的故事,她们身穿带衬架的裙子在充满危险的陆地上历经艰辛;我读给良家少女看的有关礼仪举止的手册;我读带插图的书,也读没有插图的书;我读英语书、法语书,还读那些用我看不懂的语言写的书,我会在自己猜测出的一些词语的基础上编故事。我读了一本又一本的书。
第9节:玛格丽特的故事(2)
在学校里,我对自己在书店读到的东西保密。我从旧语法书中学到的一些古代法语被我运用到自己的文章里,可我的老师却认为它们是拼写错误,不过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消灭它们。有时候,一堂历史课会碰巧涉及我通过在店里随意阅读所积累起的一点深奥知识。查理曼大帝?我会想。什么,我的查理曼大帝?我在店里读到的?在这些时候,我会陷入沉默,原本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瞬间碰撞在一起,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看书的时候,我会帮我父亲打下手。九岁时,我被允许用棕色的纸把书包起来,并在上面写上离我们比较远的顾客的地址。十岁时,我被准许独自步行将这些包裹送去邮局。十一岁时,我接过了母亲在店里的惟一工作:清洁任务。"旧书"常携有尘垢、细菌和多种有害物,母亲过去常包着头巾,身穿家居服,手持鸡毛掸子挑剔地走在一排排的书架间,她总是紧闭双唇,尽量不呼吸。时不时地,当鸡毛掸子扬起一团虚幻的灰尘时,她便会退后咳嗽。那些装着"危害身体健康"的旧书的板条箱子,总是碰巧被摆在她的身后,于是它们会不可避免地钩坏她的丝袜。我主动要求承担打扫任务。这是一项母亲乐于摆脱的工作;从那以后,她就无须再出门去书店了。
我十二岁时,父亲派我去寻找遗失的书。如果档案显示书在库,而它们却没有在书架的正确位置上,我们视为"遗失"。它们或许是被偷走了,但更有可能是被心不在焉的阅览者放在错误的地方了。店里一共有七个房间,每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数千册书。
"你做事的时候,检查一下字母的排列顺序。"父亲说。
这是一项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我想知道现在他把该任务委派给我,态度是否完全认真。不过说实话,这个问题几乎无关紧要,因为我是认真地从事这项工作的。
我把整个夏天的上午都花在父亲派给我的任务上,到九月份学校开学,所有遗失的书都被找到了,每一册被放错的书都归原位。不仅如此,而且回首过去时,还有一件事情显得尤为重要--那就是,我的手指触摸到了店里的每一本书,尽管只是短暂的接触。
等到我十几岁时,我已经帮父亲做了许多工作,以至于我们在那些安静的下午几乎无事可做。一旦我们完成了上午的工作,把新到的书摆上架子,写完信,一旦我们在河边吃完三明治,喂完鸭子,就会回到店里看书。我对书的选择逐渐变得不那么随意了。我越来越经常地在二楼逛来逛去。那里摆着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传记、自传、回忆录、日记和信笺。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阅读兴趣。他从书展和拍卖会回来时,总会带几本他认为我或许会感兴趣的书回家。都是些旧旧的小书,多数时候是手稿,用缎带或细绳系起来的泛黄的书页,有时候是手工装订的。那些书记录的都是平民百姓的普通生活。我不是简单地看它们,而是贪婪地读它们。虽然我对食物的胃口变小了,对书的渴望却始终如一。我就此开始从事自己的职业。
第10节:玛格丽特的故事(3)
我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作家。事实上,我几乎根本不是传记作家。主要是为了自娱,我写了若干篇短小的论文,论文的研究对象均为文学史上无关紧要的人物。我的兴趣始终在于为落败者写传记,这些人在世时默默无闻,去世后便陷入了无人知晓的深渊。我喜欢打开已经在档案架上尘封了一百年或更久的日记,发掘出被埋没其中的人生。与别的事相比,复活已经绝版了好几十年的回忆录中的人物,差不多是最让我高兴的事情。
有时,我的研究对象恰好足够重要到能引起当地某个学术出版商的兴趣,于是我就发表了一些属于我自己的作品。它们不是书。不是像书那么庄重的出版物。其实只是几篇文章,装订在纸质封面内的薄薄几页纸。我的一篇文章--《兄弟诗人》,探讨了茹尔·朗蒂埃和埃德蒙·朗蒂埃兄弟以及他们合著的日记--吸引了一个历史学编辑的注意,被收入一本有关十九世纪文学和家族的精装版论文集。一定是那篇论文博取了维达·温特的关注,但是它出现在那本论文集里相当容易令人误解。书中满是学者和专业作家的作品,我的文章位列其中,就好像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传记作家,但其实只是一个浅薄的涉猎者,一个有才能的业余爱好者。
研究人生--已经死去的人的生活--只是我的爱好。我真正的工作场所是书店。我的工作不是卖书--我父亲负责卖书--我的工作是照料书。我常常取下一册书,读一两页。毕竟,说起来,阅读也算一种照料。那些书单从出版年份而言,还没有古老到值钱,也没有重要到会被收藏家搜寻,然而,即使它们往往从里到外都很无趣,我还是珍爱它们。无论内容多平庸,总有一些东西会触动我。因为某个如今已离世的人曾认为那些词语很重要,需要被写下来。
人死后就消失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呼吸的温度,他们的肌肉,还有骨骼,所有关于他们的生动记忆,都停息了。这既可怕又合乎自然规律。然而,有一些东西能免于湮灭。因为它们将继续活在他们写的书中。我们能够重现它们。他们的幽默、他们的语调、他们的情绪。通过写下来的文字,他们能惹你生气,也能逗你开心。他们能给予你安慰。他们能让你困惑。他们能改变你。所有这一切,他们都能做到,即使他们已经死了。根据自然法则应该消逝的东西,由于纸上的墨水所创造的奇迹,都能像琥珀里的苍蝇、冻结在冰里的尸体一样,被保存下来。这是一种魔术。
就像守墓人一样,我照管书籍。我清洁它们,对它们做一些轻微的修补,使它们保持良好的状况。每天,我都会翻开一两本书,读上几行或几页,让被遗忘的死者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当他们的书被人翻阅时,这些死去的作者是否能感知到?他们身处的黑暗中是否会出现一星半点的光亮?当另一颗心在阅读他们的心时,这种轻微的接触是否会拨动他们的灵魂?我确实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人死后一定非常孤独。
第11节:玛格丽特的故事(4)
尽管我在此谈及了我个人最关注的东西,但我明白自己一直在回避问题的实质。我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本性:更确切地说,看起来我好像是在强迫自己克服习惯性的沉默寡言,其实我写任何东西都是为了避免写到一件要紧的事情。
然而,我要写它。"沉默不是讲故事的自然环境,"温特小姐曾对我说,"故事需要言语。没有言语,它们就会变得苍白,它们会得病、死掉。然后它们会萦绕在你的心头。"
相当正确。所以我在这里写下自己的故事。
十岁时,我发现了我的母亲一直在保守的秘密。此事至关紧要的原因在于母亲所保守的并不是她的秘密。而是我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的父母出去了。他们并不经常出门,外出时他们就会把我送到隔壁,让我坐在罗布夫人的厨房里。隔壁的房子和我们家完全一样,只是布局完全颠倒,反向的布局让我感觉极其头晕,所以轮到父母晚上出门时,我再次坚称自己已经足够大、足够懂事了,可以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待在家里。我没有抱多少希望,但是这次我的父亲却同意了。母亲也被说服了,惟一的条件是让罗布夫人在八点半时来我们家看一下。
他们七点离开家,我倒了一杯牛奶坐在沙发上喝以示庆祝,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玛格丽特·李,已经长大,可以不需要临时保姆,独自待在家里了。喝完牛奶后,我突然觉得十分无聊。该如何享用这份自由呢?我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丈量自己自由的新疆域:餐厅、客厅、楼下的卫生间。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知何故,我想起了自己孩提时所害怕的一件事,它与大灰狼和三只猪有关。我将吹气,吹气,把你的房子吹倒!它能毫不费力地吹倒我父母的房子。昏暗、通风的房间根本无力抵御袭击;只要大灰狼看它们一眼,脆弱雅致的家具就会崩塌为一堆火柴棍。是的,那头大灰狼只需吹一声口哨,就能吹倒整幢房子,而我们三个将立刻变为它的早餐。我开始希望自己是在书店里,身处书店的我从来不会感到害怕。大灰狼想吹气就吹吧:所有那些书会使墙壁变厚一倍,我和父亲将犹如待在堡垒里一样安全。
我去楼上的浴室照镜子。看看自己作为一个长大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以求得安心。脑袋先向左偏,然后又向右偏,我从各个角度审视自己,希望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人。但是我在镜子里只看到了自己。
我自己的房间也不能给予我任何希望。我对它的每一寸都了然于心,它也对我了如指掌;我们是彼此无趣的同伴。于是我推开客房的门。表面没有装饰的衣橱和无遮蔽的梳妆台貌似可以让你在这里梳妆打扮,但是你明白衣橱和抽屉里面空无一物。床上包得紧而平整的床单和毯子也招人讨厌。单薄的枕头看上去毫无生气。这个房间一直被称为客房,可我们却从未招待过客人。它是我母亲睡觉的地方。
我心情复杂地退出房间,站在楼梯口。
第12节:玛格丽特的故事(5)
就是如此。成人礼。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我正迈入大孩子的行列,明天我将可以在操场上宣布:"昨晚我没有去保姆那里。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其他女孩会目瞪口呆。我等待这天已经很久了,现在它终于来临了,我却不知如何应对。我本指望自己会心情舒畅地自动适应这种经历,即我将第一次看到自己注定要成为什么样子。我本指望世界会褪去我熟悉的它那孩童般的外表,向我揭示它的秘密,显露出它成熟的一面。然而,处在全新的独立状态下,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感年幼。我是怎么了?我究竟能否找到长大的秘诀?
我胡乱思考着是否要去罗布夫人家。哦,不。还有一个更好的地方。我爬到父亲的床底下。
自我最后一次藏在那里之后,地板和床架间的空间缩小了。一只旅行箱紧贴着我的一只肩膀,在漆黑的床底,它的颜色看起来和白天一样灰。箱子里装着我们所有的夏日装备:太阳眼镜、备用的胶卷、我母亲从没穿过却也从未丢掉的泳衣。我身体的另一边放着一只纸板箱。我用手指摸索着翻开起皱的箱盖,把手伸进去,仔细搜寻。缠结成一团的圣诞树饰灯。装饰圣诞树的天使的裙子上结满了灰尘。上一次待在这张床底下时,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如今,我不再相信了。这是否说明我有点长大了?
从床底下爬出来时,我移走了一只旧饼干罐。罐子的一半露在床沿挂布的荷叶边外。我记得这只罐子:它一直在床底下。它的盖子上印有苏格兰峭壁和冷杉,以前它盖得很紧,我打不开。我随手尝试打开盖子。我的手比过去大,也更有劲,盖子轻易就被打开了,这让我大吃一惊。饼干罐子里装着父亲的护照和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纸。表格,有打印的,也有手写的。有些地方签着名字。
对我而言,我看到什么就会读什么。我总是如此。我轻轻地翻阅那些文件。父母的结婚证书。他们的出生证明。我自己的出生证明--泛黄的纸上盖着红印,还有我父亲的签名。我小心地折起它,把它与我已经读过的其他表格放在一起,接着我开始读下一张表格。它与我的出生证明完全一样。我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我会有两张出生证明?
然后我看出区别了。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同一个出生日期,同一个出生地点,但是不同的名字。
那一刻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原有的思维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的脑子犹如万花筒般重组出一个不寻常的念头。
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我不去理会自己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好奇地展开另一张纸。
一张死亡证明。
我的双胞胎妹妹死了。
现在我知道是什么让我有瑕疵了。
尽管这个发现让我茫然失措,我却不感惊讶。因为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觉得周围有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熟悉得无须言说。我身体右侧的空气总是有点异样。仿佛有一个光影。某样特别的东西能使无人的空间战栗。它是我苍白的魅影。
第13节:玛格丽特的故事(6)
双手紧压在身体的右侧,头向下低,鼻子几乎碰到肩膀。这是一个老姿势,每当我感觉痛苦、困惑和不情愿时,我就会不由地摆出这个姿势。我对它太熟悉了,所以过去我从未对此加以思考,如今我的发现揭示了它的意义。我是在寻找我的双胞胎妹妹。她本应该在那儿。在我的旁边。
当我发现了那两页纸,当真相大白,一切又重归平静后,我想,正是如此。失落。悲伤。孤单。总是有一种感觉将我和别人隔绝开来--它陪伴着我--贯穿我的一生,现在我发现了两张出生证明,我明白了那种感觉是什么。我的妹妹。
过了很长时间,我听见楼下厨房的门被打开了。尽管小腿发麻,我还是跑到楼梯口,罗布夫人出现在楼梯底下。
"一切都好吗,玛格丽特?"
"是的。"
"你需要的东西都有吗?"
"是的。"
"好,如果有需要就到我家来。"
"好的。"
"你的妈妈和爸爸,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罗布夫人走了。
我把文件装回饼干罐中,并将罐子重新放到床底下,便关门离开了卧室。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震惊地感受到自己的眼睛被另一双眼睛紧紧锁住。在她的注视下,我的脸感到刺痛。我能摸到自己皮肤下的骨骼。
后来,我的父母走上门口的台阶。
我打开门,父亲在楼梯口给了我一个拥抱。
"好样的。"他说,"各方面都能得到高分。"
母亲看上去苍白而疲劳。出门总会引起她的头痛。
"是的。"她说,"好姑娘。"
"那么,甜心,一个人在家里,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
"我就知道。"他说。然后,他不禁又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开心的拥抱,还亲吻了我的额头。"该睡觉了。看书别太久。"
"我不会看太久的。"
之后,我听见父母做上床睡觉前的准备工作:父亲打开药柜,找出母亲的药片,倒了一杯水。他像往常那样说:"好好睡一晚,你会感觉好些。"接着,客房的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房间里的床发出了咯吱声,我听见父亲喀哒一声关上了灯。
我了解有关双胞胎的知识。本应该变为一个人的一个细胞由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变成了两个同样的人。
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
我的双胞胎妹妹死了。
此事现在对我有什么影响?
我躲在毯子底下,手紧紧地压着我身体上的银粉色的月牙形疤痕。这是我妹妹留下的影子。犹如一个肌肉考古学家,我在自己的身体上仔细探寻它古老的历史。我冷得像一具尸体。
我手里握着信,离开店堂,上楼去自己的公寓。每上三层书的高度,楼梯就会窄一点。我一边走,一边关掉身后的灯,开始准备写一封措辞礼貌的回绝信。我可以告诉温特小姐,我不是她要找的那种传记作家。我对当代文学作品毫无兴趣。我没有读过温特小姐写的任何一本书。我觉得待在图书馆和档案室里很安适,我这辈子还从未采访过任何在世的作家。我与死人打交道时更觉自在,坦白说,活人让我感到紧张。
或许没有必要将最后这句话写进信里。
我不愿费劲去做一顿饭了。喝一杯可可就行。
热牛奶的时候,我向窗外望去。夜晚的窗玻璃上映出的人脸是如此暗淡,你可以透过它看见漆黑的夜空。我们隔着冰冷的玻璃,脸颊贴着脸颊。假如你看见我们,你会明白,若不是因为这堵玻璃,真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们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