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噢,耶路撒冷!噢,津德尔特!
九 噢,耶路撒冷!噢,津德尔特!
文森特在埃滕即将受到的款待与他墙头的任何一幅油画或任何一曲赞美诗描绘的场景都相去甚远。徒步没能平息他的羞辱之心,只让境况更糟。自从文森特4月离开以来,数月间断断续续的来信中天马行空的内容只让双亲对文森特越来越不理解。接二连三没有报酬、“没有前景”的工作一次又一次揭开了家庭的旧伤疤。“我们对他的担忧与日俱增,”9月多洛斯在给提奥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们担心他会越来越不适应现实生活。这真让人忧心。”他们打算和他理智地谈一次。他们认为,如果文森特决心当牧师,那么他就得学习——同时找一份有报酬的工作。但他们的提议显然被搪塞了过去,或者压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文森特的逃避被他们视为缺乏信心——或者说,胆怯。“他没有足够的勇气着手系统地学习。”安娜这样断定。“我无法想象他能当成牧师,”多洛斯也这样认为,“他没法靠这个谋生。”
一筹莫展的梵高夫妇开始反省文森特的人生——确切地说,到底哪儿出了差错,要让他们承担这样的后果。如往常那样,他们责备他没有结交上流圈子和他邋邋遢遢的穿着打扮。但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还是他的态度:他“病态的本性”,他“动不动就陷入忧郁”。“一本正经没有错,”多洛斯在信中说,“但也需要活力和勇气。”安娜也这样哀叹,要是他有颗“欢快的心”该有多好,他就不会“胡思乱想”,而是“成为一个更正常、更务实的人”。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文森特竟然提出要去南美传教。他的父亲把这叫作“愣头愣脑”和“犯傻”——“这完全是个代价巨大、没有好结果的差事。”一开始他们怀疑文森特的决心,现在他们担心他的能力。“荒谬至极,”多洛斯十分痛苦,“你知不知道你的决定让我们多难过。”
12月21日,文森特回到了埃滕。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臂膀和喜悦的泪水,而是“铺天盖地的斥责”。
圣诞庆祝还是严格按照牧师公馆的习俗进行着:同样的糕点、红桌布和绿色植物。安娜依然弹着风琴,多洛斯依然去抚恤病弱,但却完全没了往日的氛围。“爸妈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文森特的妹妹利兹写道,“你只需看看他们满面的愁容。”利兹责备文森特的不负责任、他谋不到一份差事的无能,尤其是他的宗教狂热(“虔诚烧坏了他的脑子。”她曾这样说)。在一片谴责声中,只有提奥挺身为文森特辩护。他告诉他的手足们文森特是个“天赋异禀”的人——对于这一点,利兹不屑一顾地表示,任何人都比文森特有天赋。但提奥的迟迟归来和早早启程本身就是一种惩罚。当梵高一家在森特伯伯普凌桑那格的大房子里过圣诞节时,可以想象,文森特将要承受何种责难。
像回头的浪子一样,文森特渴望家人的宽恕和救赎,却只得到了奚落和指责。“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哀号道。那个圣诞节后,曾有人回忆文森特“看起来似乎大病了一场——浑身上下透露着寂寥”。他抱怨他感到“疲惫”,“开始厌倦一切”。夜深人静,在福音式的忏悔中,他声泪俱下。在恶劣的气候中,他不顾严寒在雪地里不回头地走着,似乎是在自我惩罚。他向提奥倾吐了心声,表示自己“很压抑,因为我几乎一事无成”。
只有罪恶感才能解释文森特为什么会在12月底突然放弃宗教的召唤,安然接受了父母的安排:他不能再“为所欲为”了,他需要“回归正道”。他答应在附近找份差事。多洛斯允诺,未来他还可以追求宗教事业,但那时他必须“认真对待”,并且作好准备“接受八年的专业训练”。但多洛斯并不鼓励他走上这条路。他提醒文森特,不论他从事何种职业,都要“务实,坚持德行”,因为“宗教即是生活”。
事实上,多洛斯已经为文森特安排好了一份工作。也许是因为森特伯伯的出面,文森特才能在埃滕20英里外的多德雷赫特的一家书店谋得一份售书员的工作。接受父亲的计划之后才过了几天,文森特就搭上了去多德雷赫特的火车。古庇尔的常客皮埃特·布拉特对他进行了面试。回来的路上,多洛斯要求文森特前往普凌桑那格作最后的悔过:对森特伯伯提供的新机会再次表示感激。在去伯伯家的火车上,文森特用当时的天气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回忆道,“只能看到镶着金边的乌云。”
在多德雷赫特市集广场的“包乐史和范·布兰姆书店”,24岁的文森特终于突然变得温顺又懂事,开始一心一意埋头工作。新年一过,他就开始上工,连“试用期”过了都浑然不知。英国的行李都还没有寄到,他便已经搬进了广场对面的寓所。他给斯莱德-琼斯去了一封长信,告诉他自己不准备回去了。“我希望他们能记住我,”他告诉提奥,“记住我的好。”
在最繁忙的销售季,书店的账目经常让文森特忙到深夜。“但我喜欢这种感觉,”他写道,“使命感让我们的心智合一,让一切都变得神圣。在责任面前,一切琐碎都变得微不足道。”接受了新的生活逻辑的文森特向父母讲述着“回家让他多么快乐”。他还向提奥解释,“使命感”如何让他决定放弃牧师的职位,做一名售书员,“因为在人的后半生,仅有精神的支撑还远远不够”。他还对一名同事说他“很高兴可以不再成为父母的负担”。
对于一个能够让人重新开始的工作地点来说,文森特也许再找不到比多德雷赫特更合适的地方了。多德雷赫特是荷兰最古老的城市,它坐落在四条河流的交汇口。1421年的大洪水以来,它就四面环水。几个世纪以前,这儿开始对往来的商品和物资征收通行税,从而敛得巨额的财富。商人们在运河沿岸建起奢华的房子来宴请皇室和酝酿荷兰的独立。这片“诱人的土地”——植被茂盛的码头、闪闪发光的海岸、神奇的河流吸引着黄金时代的画家,克伊普、戈因、梅斯、雷斯达尔蜂拥而至。
然而当文森特来到多德特(人人都这样称呼多德雷赫特)时,它一洗往日的光辉,变得分外清贫古朴。你只能在琥珀色的回忆中缅怀曾经的辉煌与荣耀。但旧日的黄金塑像,那些褪去瑰丽后的残迹仍然让多德特在人们对荷兰的想象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地位。所以,当文森特走在蜿蜒曲折的街道上,看到周围随处可见的歪斜的楼梯、黑色的栏杆、红色的屋顶和银色的水波时——在巴黎和伦敦,这些景致都曾让思乡心切的文森特潸然泪下,他一定有一种归家的感觉:这种感觉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陌生的埃滕感受到。这种感觉只有在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时空的孤岛才能找到:津德尔特。
但这些远远不够。徜徉于画境和想象之中,都不是真正的归家。对父亲唯命是从也不能让他获得回头浪子渴望的那个怀抱。他再次陷入了一贯的阴郁沉默之中。“他似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老板的儿子德克·布拉特回忆道,“他似乎从来不说话……他在多德雷赫特没有一个熟人。”他的房东也表示文森特“异常沉默,总想一个人待着”。
布拉特说,闲暇的日子他总会——“一个人”——去徒步,同时用阅读来打发漫漫长夜。他的房东是个名叫艾肯的谷商。有时,他夜里3点起来检查谷仓时仍会看到文森特房里“鬼魅的影子”:他正在门灯下缓缓曳步。艾肯拒绝负担供文森特刻苦夜读的油灯钱,文森特就自己买来了蜡烛——紧张兮兮的艾肯又怕文森特弄出一场火灾。白天,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文森特房里传出来,房东知道他又在往墙上敲钉子了。“我实在难以忍受他往墙上挂那么多这样的玩意。”几十年后,艾肯对一名采访者这样说道,“钉子就这样把好好的墙纸毁了”。
在同事和室友眼里,文森特一方面在回避着别人,另一方面也在被人回避着。像所有职员一样,文森特要在桌前从早上8点站到午夜(其间有两个小时的午饭时间)。但布拉特表示,大部分时间里,文森特都在“混时间”,或者因为那一个个通宵达旦的夜晚而“昏昏欲睡”。布拉特很快意识到,文森特在这儿只是因为他的父母“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就像在巴黎一样,文森特无法取悦客人们。“太太们或者其他客人需要从他那儿得知画作的信息,”一位书店同事这样回忆,“但他压根就无视他们的兴趣,一味口无遮拦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最后,他只能卖信纸和向孩子们卖半个铜板一张的画片。“他几乎一无是处,”布拉特说,“因为他对图书交易一无所知,他也完全不想学。”尽管在古庇尔待了六年,同事们觉得他在“做买卖方面像一张白纸”。
只有一次例外。当城镇在半夜被洪水淹没,人们在第一时间冲到岸边去挽救任何可以挽救的财物时,文森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与周遭人们的心手相连。“人声鼎沸,一片喧嚣,”他激动地向提奥报告,“站在底楼的人们都忙着把他们的东西往楼上搬,还有一条小船漂在街道上。”第二天在店里,他把湿透了的书本和账本都扛到了楼上。同事们对他的勤奋和体力颇为赞赏。“用双手劳作一天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他的字眼中透露出难得的满足。
然而对于那些没有像他的家人那样见证过他的避世而无法包容他的异常,甚至读不懂他的宗教狂热的外人来说,文森特的古怪与内向确实会让人不安。人们觉得他的表情怪异,令人不快。多年后,他们还能记起他“长相普通、满是雀斑的脸”,“歪歪的”嘴,“小小的、总是怔怔望着你的眼睛”,以及他那浓密的、“硬生生竖着的”头发。“他算不上一个吸引人的小伙子。”德克·布拉特说。文森特坚持戴一顶破旧的礼帽——这样的帽子现在已经成了可笑的东西,只有昔日初来伦敦闯世界的年轻人才会戴这样的帽子。“那样一顶帽子!”布拉特惊呼道,“如果你看到它,你就会有把那帽檐撕扯下来的冲动。”
文森特奇怪的打扮和孤僻的性情招来了人们的嘲笑。室友们讥讽他太一本正经,故意制造噪音打搅他读书。想寻清静的文森特只能做夜猫子。他们叫他“怪人”、“奇怪的家伙”和“神经病”。然而,文森特的噩梦不仅仅来自与他合住的那一群粗暴的年轻人,还来自房东太太。她总那么严厉地训斥文森特那些怪异的习惯。连艾肯也将文森特的行为总结为:“不太正常。”
只有一个人,他的室友保卢斯·格尔利茨向文森特伸出了友谊之手。格尔利茨是个助教(像文森特曾经在英国时那样),还在书店做兼职。他在同意与文森特合住前对其人一无所知。所幸的是,正在为取得教师资格证而努力的格尔利茨也和文森特一样内向,一样书卷气十足。“晚上,文森特到家的时候,”格尔利茨回忆,“他通常会发现我在学习……接着,再对我说完一番鼓励的话后,他也开始了工作。”他们有时一起散步。文森特会和在穷人子弟学校工作的格尔利茨分享斯莱德-琼斯牧师及那些“伦敦贫民窟的孩子们”的“劲爆故事”。但大多数时候,格尔利茨只是听着他的室友一个人喋喋不休。格尔利茨这样形容说话时的文森特:“他饱含激情”,脸色也“变得鲜亮起来”。
文森特越来越多地谈到了宗教。
文森特的孤独和向往无可避免地再次被赋予了宗教色彩。来到多德雷赫特之后不久,他似乎发誓要忘掉福音传道的狂热,接受父亲的建议:一个人即使不担任神职也可以从事“宗教工作”。但文森特的怪癖和他对超验的渴望显然让他一次次偏离了这条中间路线。终于,在多德雷赫特与他一起生活或共事的人们都能觉察到,那股驱使他在英国踏上一段又一段朝圣之路的宗教狂热又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了起来。格尔利茨写道:“绝对虔诚是他生活的宗旨。”德克·布拉特回忆道:“他对宗教有着过度的热情。”在巴黎时,文森特就致力于研读《圣经》。这一次,他更一门心思扑在了《圣经》上。“《圣经》给我带来抚慰,是我生活的支柱,”他这样告诉格尔利茨,“这是我读过的最美的书。”他重申了在蒙马特许下的诺言:“我会每日熟读,直到牢记在心。”
工作时,他会用荷兰语抄写《圣经》长长的经文,然后把它们翻译成法语、德语和英语,整理出了像账本条目一样齐整的四大卷。“如果他脑中突然闪过一段美妙的经文,或者一个虔诚的念头,”格尔利茨回忆道,“他会马上记录下来,并且乐此不疲。”文森特痴迷于抄写的场景总会刺激到书店老板老布拉特。“天哪!”他抱怨道,“这孩子又站那儿翻译起来了。”在家里,文森特会阅读《圣经》直到深夜,抄写经典的段落,并把它们背诵下来。多少个这样的夜里,他读着读着就昏睡过去,格尔利茨“第二天早上发现他的‘生命之书’还落在他的枕边”。据格尔利茨回忆,他的墙上挂满了一幅幅圣经故事的插图,多数是基督像,“四面墙都贴了个遍”。在每一幅画像上,他写了同样的题词:“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复活节时,他将每一幅基督像都框上了棕榈枝。“我本人并不虔诚,”格尔利茨表示,“但他的虔诚令人动容。”
内心涌动的宗教热情让文森特又过起了僧侣式的生活。在蒙马特,他曾与哈利·格拉德威尔过过一段这样的日子。据格尔利茨所述,文森特的“日子像圣人、隐士一般清苦”,“吃得像个悔过中的修士”。他只在周日吃肉,并且只吃一点点,他对嘲笑他的室友们解释道:“物质生活对人来说是次要的;素食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其他的便是多余。”当房东抱怨他那些不健康的习惯时,他像坎佩斯一般淡然地答道:“我不介意饥肠辘辘,我不介意一夜露宿。”他自己动手缝补衣服,有时还饥一顿饱一顿,这样就能省下钱来给流浪狗买食物。他只会在一件事上放纵自己:抽烟斗。抽着烟斗他可以一直伏案抄写《圣经》到天亮。
像在巴黎一样,文森特每个周末都会怀着虔诚的心访遍每座教堂。不论是路德派还是归正派,荷兰教堂还是法国教堂,天主教堂还是新教教堂,在文森特心中并无二致,他有时一天会听上三四场布道。当格尔利茨对文森特不分教派表示吃惊时,他答道:“我能在每座教堂中看到上帝……重要的不是教条,而是福音精神,在每座教堂中我都能发现这样的精神。”当然,文森特最重要的目的是去聆听布道。在信中,他向提奥描述了天主教神父如何激励围在他身旁的穷人和落魄的农民,新教牧师如何用“火与激情”让他身边洋洋得意的市民们醍醐灌顶。
无疑,这些见闻重新燃起了文森特做一名牧师的雄心壮志。回到家里,他一面钻研迄今为止最启迪人心的查尔斯·司布真的作品,一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学着起草布道词。他会心血来潮地读上一段鼓舞人心的经文来“款待”他的那些狂傲的室友们,任凭他们嘲笑他和冲他做鬼脸。他在晚餐前的冗长祷告考验了每个人的耐心,包括格尔利茨。当格尔利茨劝他不要在那群室友身上浪费时间时,文森特打断了他:“让他们嘲笑吧……总有一天他们会学着去欣赏这些东西。”
那个冬天,只有一个教会,但也是当时最举足轻重的教会接受了文森特的神职申请。
提奥因为一个女人而痛苦不堪。他爱上了“一个出身不佳的女孩”(文森特这样描述她)。他也许还让她怀了孕。为了对女孩和她的家庭负责,提奥把情况告知了父母,并准备向女孩求婚。人们还没有淡忘文森特给家族带来的羞辱,如今这场丑闻必定会在埃滕激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安娜与多洛斯这一次却对小儿子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们只是温和地指责了提奥(“仁慈的主不会一味谴责,他会宽容地谅解”),认为他对女孩的情感只是种“错觉”,同时要求提奥答应再也不见她。
三个月后,食言的提奥让多洛斯大动肝火。他称这段感情“糟糕可憎”——“建立在贪婪与肉欲之上”,不会受到神的祝福,如果提奥坚持这样做,前程将毁于一旦。“睁开你的眼,”安娜央求,“千万不要陷进去……上帝会帮你找到一个体面的……一个我们乐意视之为己出的女孩。”被爱与责任折磨的提奥十分绝望。他想离开这个国家,认为他待在这儿会给每个他爱的人带来伤痛。“我那么孤单,那么痛苦,”他在信中告诉他的哥哥,“我真希望可以远离一切。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只能给大家带来痛苦。”
急需安慰的提奥激发了文森特的传道热情,让他再次决心要拯救提奥。
像去年秋天提奥病倒时那样,文森特把之前那一股脑儿的痴迷劲全放在了提奥身上,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拯救攻势。提奥现在就是他的教会里唯一的教徒,需要他全力以赴。里士满的布道化作了一封封长信。他劝说提奥从基督那儿找寻抚慰。文森特说道,只有通过“他”,悔恨的眼泪才能化作“感激的泪水”,“疲惫的心”才能再次迸发“无穷的力量”。埋头抚慰提奥的文森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孤独感和罪恶感融合在了弟弟的孤独感和罪恶感中。有时,让人难以分辨到底谁是真正的抚慰者,谁又真正地得到了抚慰。他写道:“人生中会有那么一些时刻,你感觉厌倦一切,感到自己做什么都不对,也许确实如此。”
文森特给弟弟的长信中有诗歌、经文、赞美诗、教义问答,还有讲道词。就像他的布道一样,在信里他不断赞美天父、圣母,还有田园诗般的青春岁月。文森特试图通过回忆他们的童年时光来安抚提奥。他劝说提奥去读他们小时候喜欢的诗人,譬如吉奈斯泰特和朗费罗。他企图用一幅速写——描绘暮光中教堂院落的杂志插图——让提奥重温津德尔特牧师公馆的时光。如果别的画作起不了作用,文森特就自己动笔。提奥才来过不久,他就幻想他们重聚的情景。就像他曾经把鲍顿的作品变成《天路历程》那样,他天马行空地想象各种生动而感伤的镜头:我们相聚的时光那么快就溜走了。我想起站台后面的那条小路,我们在那儿看着夕阳坠入大地。还有映照在沟渠中的夜空,沟渠旁矗立着长满苔藓的老树干。远处有一个小风车磨坊。我一定会经常来这儿,想想你。
文森特重新燃起的宗教热情并不被家人看好。多洛斯和安娜唯恐这预示着文森特又会“想太多”——意味着新一轮没有前途的流浪又要开始,正常的生活不复存在。他们认为,一个人要经受常年刻苦的训练才能肩负神职。否则,文森特永远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牧师,只能庸庸碌碌地在某个边缘宗派(如卫理公会)坐落于不毛之地的边缘教区做一些琐碎的传教工作。“我真心希望他不要再去国外了,”安娜十分焦躁,“我希望他可以把现在这份工作好好干下去。”为了文森特的出路问题,多洛斯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决心阻止儿子再走上歪路的多洛斯似乎对文森特在多德雷赫特的古怪行为已经有所警觉。于是,他安排文森特去阿姆斯特丹探望科尔叔叔。如果文森特能在叔叔的店铺里帮自家人打理生意,那么他也许会更坚定地走现在这条路,万一有什么差错,也好有人盯着他。况且,另一位伯伯简,显赫的海军上将,海军船厂司令,也在阿姆斯特丹。
在父亲的坚持下,文森特提前给科尔叔叔写了一封信,含糊地为“最近的挫败”表示歉意,并小心翼翼地讨一份差事。
如果多洛斯期待3月18日的这场会面会让文森特回心转意,那么他最后一定失望至极。伴随着全新的宗教热忱,文森特上路了。提奥刚刚被勒令抛弃他爱的女孩,文森特满怀热情地抚慰他。整个冬天的密会、忏悔告白的信件和兄弟间的许诺,都将文森特心中的手足情义和宗教热情推到了狂热的最高点。文森特没有默默接受父亲的安排,而是固执地表示“要成为一名基督徒,奉献一生”。一场充满争执的会面最终不欢而散。
第二天,出乎大家的意料,文森特急匆匆地想要约见他的姨父,德高望重的牧师约翰内斯·斯特里克,也许他觉得后者可能更能理解他的选择。但在另一番劝阻之后,文森特几乎是怀着轻松、决然而又笃定的心情于第二天离开了阿姆斯特丹。这趟行程不仅没有让文森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反正更坚定地把他推进了上帝的怀抱。
而这一次,文森特为自己的壮志雄心赋予了新的内涵。离开阿姆斯特丹仅几天之后,他郑重地向提奥宣布:“我热切地祈祷,我能继承父亲和祖父的精神。”
文森特已经打定主意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牧师。“如果有一天,我有幸成为一名牧师,并和我们的父亲一样为使命鞠躬尽瘁,”他写道,“那么,我将感恩于天父。”
这一路,文森特走得十分艰辛。从肯宁顿的孤单小屋到人潮涌动的都市临时礼拜堂到布莱顿“重生”的热望,从对米什莱顿悟式的痴迷到卡莱尔的基督教启蒙。荷兰乡村牧师公馆从小灌输的理念无法在《效仿基督》——文森特的第二本《圣经》——上找到。坎佩斯倡导的“出世”与多洛斯对教区居民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干预恰恰背道而驰。坎佩斯的耶稣又怎会驱逐交不上地租、无法营生的寡妇?父亲的教堂又如何能给文森特一席之地,允许他像在里士满卫理公会和特纳姆格林公理教会里一样自由地福音布道?又有哪里能激起文森特内心弥赛亚式的热情,将其引上寻找心灵的旅途,即使奔赴南美或者矿区都在所不惜?这段旅程引领文森特一路进入了一个独特的圣殿。在这个圣殿里,心灵的呼唤永远比理智更重要,激情往往比知识更有召唤力;在这个圣殿里,一位来自异国他乡的无名行者,怀着难以名状的热情,尽情倾诉着心声——而在他父亲的教会里,几个世纪以来的厮杀已经让那儿的人们习惯沉默内敛。
事实上,不论一路上遭遇了多少挫折,文森特的朝圣路一直向前延展。从在海牙烧毁父亲的宗教小册子时起,文森特就肯定宗教会是让他们父子走向和解的唯一途径。不论是当他心中燃起最初的宗教热情的时候,还是在他抛弃米什莱的《爱》,谴责格拉德威尔太过迷恋父权的时候,每当他提笔写信,信中都流露出伤痛和对父亲的仰慕。“我们都要努力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到达巴黎后,他曾这样告诫提奥。他祈祷,有一天他也许能搭乘父亲信仰的“翅膀”,这样他也能“乘风破浪,超越地狱和死亡”!即使当他用去地球的另一端传教来恐吓父母时,他也还是在霍姆庭的小房间里,向上帝祈祷“愿我能成为父亲的兄弟手足”。
多德雷赫特则大大拉近了文森特和父亲的距离。他和父亲此时甚至比他小时候还亲近。多洛斯答应文森特,他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埃滕。搬家后才几天,文森特就已经计划好回家的事。“他在家待着十分愉快,十分舒适。”后来安娜这样告诉大家。几天后,在去海牙的路上,多洛斯在多德雷赫特稍作停留。多年来的渴望浓缩在了“灿烂”冬天让人屏息的四个小时里。文森特与父亲散步,喝啤酒,领他参观自己的房间,参观谢弗的《安慰者基督》。文森特丰富的艺术知识令多洛斯惊叹不已(“他对博物馆简直了如指掌”),同时也劝说他接受科尔叔叔店里的工作,远离宗教道路。“他最好不要陷得太深。”在给提奥的信中,他这样写道。但文森特只听到了离开多德雷赫特的多洛斯表达的另一番赞许:“他真是一个好小伙。”
接下来的整个冬天,文森特都沉醉在与家人和解的愿景中。父亲喜欢鸟,文森特就和他聊鸟,譬如,多洛斯哪天看到了第一只燕八哥,文森特又在什么时候看到了第一只鹳。他们还在一起看到了春天来临后的第一只云雀。文森特有意迎合父亲对于植物的喜爱——在牧师公馆,种植心叶蛇葡萄向来是多洛斯的任务。文森特用心研读父亲喜欢的诗歌,把它们贴在墙头德洛罗什的《圣母玛利亚》旁边。曾经在津德尔特,他父亲的书房里也有这样一幅画。在写给提奥的安抚信中,他用上了父亲温暖又权威的口吻——“让我们敞开心扉”,还严肃地告诫提奥父亲的爱就像“纯金”一般珍贵:“不论在天国还是在人间,还有谁比父亲更可亲呢?”
为了庆祝父子关系重修旧好,文森特送给父亲一本艾略特的《教区生活场景》作为生日礼物——并安排提奥送上了另一本牧师故事《亚当·比德》。当德克·布拉特批评梵高牧师一辈子待在像埃滕这样的小教区,永远没有长进时,文森特出离地愤怒。“那是梵高唯一一次生气,”布拉特回忆,“他的父亲绝对适得其所,他是个真正的牧羊人。”也许是在多德雷赫特,文森特开始穿上了多洛斯的一件旧牧师袍子。
文森特去阿姆斯特丹见科尔叔叔的时候,他要成为父亲的愿望几乎已是妄想。“追溯我们家族的历史,”他这样对提奥写道,“在我们这个彻头彻尾的基督教家族中,一代又一代,总有人肩负起福音传道的责任。”他表示,现在他就是那个“响应召唤的人”,所以“我的人生轨迹会越来越向父亲的人生靠近”。尽管来自埃滕的反对意见很明确,文森特还是声称父亲打心底里希望他成为一名牧师。“我很清楚,他心底里希望发生些什么,好让我继承他的事业,”在提奥和叔叔伯伯们面前,文森特显然很坚定,“我知道父亲其实支持我的决定。”与此同时,在给提奥的信中,多洛斯表示:“我们都希望他能继续现在的工作,这让我们很担忧。”
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在父母眼里,文森特对现实的无视和对抗压倒性的反对意见的决心,似乎只是一种叛逆——一种肆意妄为的、自我摧毁的任性。好像父母越是坚定地把他推向艺术品买卖这一行当,他就越是执拗地要追随父亲。甚至当一位位高权重的牧师试图重新激发文森特的传教热情时,也遭到了他的拒绝。他坚持:“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牧羊人。”也许除了提奥,没有人能理解文森特的决心有多么坚定。“噢!提奥,我的好弟弟,可能上天注定我一定会走这条路呢,”文森特的心被阵阵狂热灼痛,他写道,“我希望,也相信,在某种意义上,我的人生会有所改变,我能与主同在。”他幻想着,如果他能“坚持这条道路”,那么过去的悲剧带来的“种种压抑”会从他的肩上卸下,他耳边的种种责备也会即刻停止。哪怕为了这些,他说:“我和父亲都会对主满怀感激。”
有时候,文森特的倔强和据理力争会让人十分难堪。他人眼里的任性源于他那份挥之不去的坚持:他执着的信仰只靠想象支撑,却足以颠覆整个敌对的世界。
很快,我们就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交战。4月初,文森特回到了津德尔特。
这趟行程因一封家信而起。家里来信说,多洛斯要回津德尔特探望一位老农。他曾是这个教区的居民,现在奄奄一息。“他央求我去看看他,”多洛斯写道,“我们穿过荒野来到他家。这个老家伙被痛苦折磨得厉害。我希望他能尽快解脱!”一读完信,文森特就向格尔利茨借了点钱飞奔出了书店。“我很喜欢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格尔利茨说起这个奄奄一息的农民,“我很想再见他一面,送他一程。”
事实上,津德尔特之旅已经筹划了多年——每当思乡之情在心中冉冉升起,他脑中就会一次次上演返乡的场景。“噢,津德尔特!”他在英格兰就已呼唤着,“对你的思念总那么强烈。”他原本计划圣诞节期间走上去往津德尔特的朝圣路——这是一个完美的时机,却被家人的阻挠和找工作等事耽搁了。而现在,他离家不远,而且与父亲史无前例的亲密都再次唤起了他心中的向往。幻想中夹杂着层层回忆和新的期望,他赞美起了自己想象中的津德尔特:旧时回忆袭上心头……那时,我们常随父亲一起漫步……黑土地上结着嫩玉米,云雀叽叽喳喳,亮眼的蓝天上白云朵朵,山毛榉排列在铺平的道路两旁。噢,要赞美耶路撒冷,不如赞美津德尔特!
并非是这个仅有几面之缘、饱受痛楚的老农,驱使文森特不惧黑夜,要回到这个他最初的流放之地,而是他心中对津德尔特和幻想中的家园抱有的愿景。“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津德尔特,”他向提奥解释道,“我也渴望回到那里。”
他先搭火车,然后步行走完了剩下的12英里。“荒野十分美丽,”第二天他告诉提奥,“虽然天很黑,但你还是能分辨出荒野、松林和远处广阔的沼泽。”他用希望和浪漫装点着这幅画面,期待新的生活在眼前展开:“天暗下来了,但晚星透过云层闪烁着,不经意间,你的头顶又多了一些星星。”他不仅要回到童年的那片荒野,还要重访父亲曾走过的路、造访过的小村庄、抚慰过的农人,以及那个他曾作过布道的教堂。“当我来到津德尔特的教堂时,”他写道,“一切都是那么静悄悄的。我一一走过这些亲爱的老地方。”接着他在教堂边的墓地里坐了下来,等待日出。
第二天早上,他得知病人已在夜里去世。
但文森特还可以安慰生者。这样的场景,他曾在父亲那儿目睹过上百次——在这个小镇,为这些教徒。“他们如此悲伤,心却如此充实,”他回忆道,“和他们在一起我很高兴,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很快,这个常常沉默不语的新手出现在了苏珊娜·格拉德威尔的葬礼上,他与他们一起祷告,给他们读《圣经》——就像父亲做的那样。他走访了死者的家人,在遗体前默哀。
在死亡面前,文森特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气。“嗬!那场景太美了,”他回忆道,“躺在枕头上的高贵脑袋是那么令人难忘:脸上略有痛苦,但却透露着安详,甚至是一丝神圣。”后来,他一直评论着:“和我们这些活人比起来,死者似乎更为沉静、肃穆、有尊严。”抱着对往日生活的遐想,文森特看望了小时候曾在牧师公馆照顾他的仆人们:一个园丁和一个女佣。“我们曾经的愉快相处再次涌上心头,”离开那儿后,他这样记录道,“他们好像没有死去而是睡着了,让人倍感珍贵。”
同一天,文森特还得接着走四英里回到埃滕的牧师公馆,完结一年前就已经开始的归家旅程。耶稣受难日那天,他放纵了自己;复活节后才一周,他回到了津德尔特;24岁生日之后的第九天,他又回家了。文森特将回津德尔特的旅程看作一段新的开始。在向提奥讲述当天情形的信中,文森特向他描述了迄今最令他震撼的重生景象。他写道:“那个清晨在墓地的情形让我想到了耶稣的重生。”
从津德尔特回来之后,像父亲一样成为牧师的念头在文森特脑中久久挥之不去。当激情之火熊熊燃烧时,所有艰难困苦仿佛都烟消云散了。然而最棘手的还是父母长久以来都坚持文森特应该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花个七八年光景在神学研究上。而文森特从未妥协——一方面,他自己没有这个耐性,另一方面,这样一来原本经济紧张的父亲就更会捉襟见肘。就在几周前,他还义正词严地重申了自己的立场。“对神职,我无限向往,”他向提奥谈论着自己全新的理想,“但我如何才能如愿?要是我能经历冗长、艰难的学习过程并最终成为一名福音传道者,那该多好。”
现在,仍沉浸在津德尔特之旅的喜悦中的文森特似乎将预期中的艰苦学习视为了某种骄傲与尊严。德克·布拉特还记得,多德雷赫特的一位牧师曾劝阻他说:“前期的学习会让他觉得非常吃力,因为他甚至都没上过初中。”但据室友格尔利茨的回忆,文森特打定主意要通过父亲所经历的考验。他几乎开始“痴迷于这个想法”。
对他的父母来说,文森特在津德尔特的夜行完全是胡闹。几周之前,被文森特的坚定感动的多洛斯和安娜已经决定要将自己的不信任暂时搁置。3月末,格尔利茨来了一趟埃滕,让他们有机会洞悉了儿子心底的痛楚。安娜问道:“文森特在那儿还好吗?还适应吗?”格尔利茨平静地答道:“夫人,请允许我告诉您实情,文森特并不钟意他现在的职业。他只有一个热切的愿望:成为一名牧师。”之后不久,多洛斯便向姐夫约翰内斯·斯特里克询问文森特需要为大学入学考试作哪些准备——这是入读阿姆斯特丹神学院的第一步。但复活节过后一周,在文森特长途跋涉,并且独自在津德尔特墓地待了一晚,头发蓬乱,一脸疲惫地现身之后,多洛斯先前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提奥,文森特这次出格的行为你怎么看?”他警惕地写道,“他应该更小心一些。”
但文森特一旦同意了父母提出的备考计划,多洛斯和安娜除了支持也别无他法了。当多洛斯要求其他兄弟姐妹们都伸出援助之手时,他们的反应十分一致——虽然对此抱有疑惑,但出于手足之情都纷纷表示支持。对文森特的过去了解最少的斯特里克姨父最为热心,不止为文森特安排了最好的老师指导他备考(尤其是拉丁文和德语),还自告奋勇监督进展,并亲自指导他的神学学习。作为一名学识渊博、备受推崇、影响力巨大的牧师,斯特里克虽然观点较为保守,但仍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文森特推入阿姆斯特丹自由派牧师的圈内。
曾在神职授任考试中落第的斯特里克准备全力帮助文森特实现他的雄心壮志。他快活地表示:“我主总爱给我们的人生来点儿小惊喜。”海军上将伯伯简的宽敞宅子能俯瞰阿姆斯特丹港,四周被复杂的军事建筑围绕。丧偶并且子女不住在家里的简不但能给文森特提供食宿(有仆人服侍起居),还给了他进入上层社会的入场券——这着实让安娜激动兴奋。“如果文森特想成为一名教区牧师,”她写道,“除了要面对生活简朴的人,他还需要学会和上流阶级打交道。”虽然简拒绝监管这个总爱惹麻烦的侄子,他还是帮文森特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来贴补他的吃穿用度。“看来这事还是有点希望的。”安娜写道。科尔叔叔提供了文森特的学费,以及一大沓供其书写的优质纸张,但仅此而已。
在所有亲戚中,只有最了解文森特的森特伯伯拒绝再对侄子提供任何帮助。森特“不赞同文森特的做法”,森特的拒信很快到了文森特和他父母的手上。安娜告诉提奥:“伯伯不认为这主意会有什么好结果,他觉得文森特眼下急需的是一个踏实的着落。”至此,他不再过问此事,对这个沿用了自己的名字,却软弱无能的侄子彻底撒手不管。“他不认为再通信谈论此事会有什么帮助,”文森特告诉提奥,“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完全无能为力。”提奥试着安慰父母——“森特伯伯没有看到文森特的变化”,但他对于哥哥的同情却激起了强烈的反应。“伯伯很了解文森特是个好孩子,”安娜辩驳道,“他只是不认同这么干罢了;我指望他在文森特的问题上能够对他坦率明言。”她又闷闷不乐地坦白道:“但这样的结果还是让我们心里不好受。”
最后,全家只得摆出观望与期许的姿态,又一次幻想文森特最终能从荒野中走出来。“如果能看到他的梦想成真,”利兹写道,“那该有多好。”安娜使用的仍是屡试不爽的那个法子:她让上帝来决定一切。“看到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肩负起你们的使命,尤其是老大,”在给提奥的信中,她写道,“我们就欣慰了。”多洛斯像他儿子通常会做的那样,通过布道来缓解自己的焦虑。这一次,他的主题是:“人生来注定受苦”——“困难和忧虑如何铸就了我们的心灵,带来抚慰和希望。”临别之际,夫妇俩送给文森特的礼物代表着他们一直以来对儿子的终极希望:一套新西装。
文森特一路向前,丝毫没有被身边人们的种种疑惑所困扰。他动手疯狂地抄写教义问答书,十分专心致志,将自己的未来抛到了九霄云外。多年后,他承认,对于这份他即将开始的事业,他其实深表怀疑,极为焦虑。那时,在急于成为一名牧师的强烈欲望的驱使下,他只能一遍一遍地祷告(“主,我怀着无限的热忱献身于你”),在画片边缘写满潦草的自我鼓励的话,并更频繁地去聆听布道。他还跑去博物馆最后看了一次《安慰者基督》,并且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构思画作:用文字生动地描绘教堂墓地、草坪小径和夜空光亮。他用迷醉人心的经文和警句来鼓励自己不要退缩。“我希望得到我爱的人的认可,”在悲伤的时候,他会向提奥袒露心事,“如果这是神的旨意,那我一定能做到。”
5月2日离开多德雷赫特后,文森特在埃滕逗留了一周,享受最后的家庭温暖。在去阿姆斯特丹的路上,他在海牙稍作逗留。在父母的坚持下,提奥带着他哥哥去理了发。(“做件好事吧,”多洛斯指示道,“海牙的理发师总能理出像样的头发吧。”)之后,文森特便启程去了阿姆斯特丹,立志要“发愤努力”。
当文森特着手开始新生活时,播种与收获的景象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还在多德雷赫特时,他给提奥寄出的最后几封信里,有一封说到他想成为“世上的播种者”——“就像在地里播种麦子的农民一样”。多洛斯一辈子扑在福音传道上,他的儿子也即将投入这一事业。儿子离开前的那个周日,多洛斯又从他最喜欢的《加拉太书》中挑出了这段文字:“因为人种什么,就会收什么。”他说:“上帝就在我们身边,帮我们解答疑惑,给我们带来意外和福音。我们耕种,收获,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上帝在支持、祝福着我们,为我们的幸福铺路。”
对辛勤的播种者多洛斯·梵高来说,这就是他能给予儿子的最好的信条。当然,这个信条也与另一段文字遥相呼应。那便是父子俩新近阅读的、文森特最喜欢的《教区生活场景》:她试着守护着自己的希望和信念,尽管我们很难相信,眼前撒下的种子未来一定能长成丰收的果实。总有一些种子不是悄然遗落就是飘散在天涯,也总有一些种子你没有付出汗水却在不经意间开花结果。我们收获我们播种的。但上苍有眼,它怀着悲悯之心,给予我们庇护,赐予我们意外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