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飞行·四
第二章 生命之痛
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平静无波,但实际上,爱、恨、生、死这些生命之痛,也一样压在他们的肩头。
第四节
里维埃注视着佩雷尔。二十分钟以后,当他走下小轿车,脚步沉重且身心疲惫地走入人群中去的时候,他或许会想:“我真是累了,这工作就不是人干的……”他也许回家以后,会对他的妻子承认:“在这儿可比在安第斯山脉上强多了。”然而就在几个钟头前,所有普通人牵挂的、在意的,都和他切断了关联。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在他尝试着走出这场劫难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在这样的灯光下,再次踏上这个城市,或者是,某一天与他儿时那情谊深厚又有些乏味的伙伴重逢。里维埃担心,人群中那些崇拜者热情洋溢的感叹之词,会掩盖这场旅途本身的神圣性。好在佩雷尔面对这所有的赞美之情时,表现出的是他那一贯的谦逊随和。他只是简单地讲述着他的旅程。这是他的职业,他在描绘它的时候,就好像一个铁匠在介绍他的铁砧一样。里维埃向他表示祝贺:“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成功摆脱这场风暴的?”
佩雷尔首先向所有人解释他不得不放弃的往后退的念头,“我当时别无选择。”接下来,茫茫大雪令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这个时候,强烈的气流救了他,把他一下子带到七千米高,“后面的一路,我都不得不让自己维持和山脊差不多的高度。”他还不得不改变方向仪的位置,因为大雪很快将它堵塞,“方向仪会结冰。”随后的强气流让他一路往下跌,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低到三千米的地方,居然还什么都没撞上。当他擦着平原低行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头上的那片天空变得清晰蔚蓝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一个地洞里钻出来。
“风暴有没有延续到门多萨省?”
“没有,我降落在那里的时候,天空是晴朗的,也没有风。不过,我感觉它离得并不远。”
按照他的形容,“这实在是一场奇怪的风暴”。不但山顶被风雪完全地遮盖,就是山下平原处也被黑色熔岩似的狂风包裹。城市被一个个地吞噬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佩雷尔被某些回忆抓住,沉默了。
里维埃转向检查员:“这是一场来自太平洋的飓风。他们通知我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种飓风从来都没有到达过安第斯山脉的另一端。目前只能预计,它会继续往东面吹。”
对飓风毫无概念的检查员,点头表示同意里维埃的说法。
检查员的喉结蠕动着,神色犹豫地转向佩雷尔。他并不说话。思考了一阵后,他重新拾起自己那有些忧郁的自尊,双目直视着前方。
他的忧郁和他的行李一样,跟着他一起四处行走。到阿根廷来,被里维埃叫来执行任务,他算是被他自己那双大手和检查员的尊严牵绊住了。那些充满了激情与幻想的事物,他是无权喜爱的。因为他的职业,他有权欣赏的是守时严谨这些品质。除非是在某一次停靠的时候遇上另外一个和他一样的检查员,否则他永远不能和人一起喝一杯,用“你”来称呼对方,或者在讲话的时候用双关语。
“当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评价别人的人真难。”他心想。
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在做什么评价。他不过是点点头而已,即使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会慢慢地点头。他的点头让心里有鬼的人顿时心神不宁,也鼓励着诚实的人们继续努力工作。他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因为检查员不是为了与人交流那些美好的情感而生的,他们的使命是写报告。自从里维埃在他交给他的报告里写上了以下的评论,他就彻底放弃了企图换一种方法写报告的念头了。“罗比诺检查员的任务,是写详细的报告和小结,而不是诗歌。罗比诺检查员应该运用他的专长分析问题,但是不要鼓动或刺激任何人的情绪。”从此以后,他面对所有工作中人为差错的态度,就像他看见摆在他面前最普通的面包一样。无论是喝了酒的技术人员,还是那些成夜没有睡觉的机场负责人,或者是在着陆的时候让飞机重新弹起来的飞行员,都无法再刺激罗比诺检查员的神经了。
里维埃是这样评价罗比诺的:“他并不是最聪明的,不过他的确是挺管用的。”里维埃对自己在工作中的要求是,要充分了解他团队中所有人的性格。而他对罗比诺的要求,只要他对全部的规章制度了然于心就可以了。
有一天里维埃对罗比诺说,“罗比诺,所有出发晚点的飞机,您都应该扣除他们奖金里的‘准时’这一份。”
“即使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外界因素?比如大雾?”
“是的,即使是大雾。”
罗比诺对有这么一位严厉的上司,多少觉得有点自豪。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不害怕员工们因为被惩罚而怪罪到他头上来了。他于是在工作中也毫不犹豫地向里维埃看齐。
“您给出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十五分,”他向机场负责人重复着里维埃跟他说的话,“因为飞机的起飞晚点了,所以您将拿不到奖金。”
“罗比诺先生,问题是五点三十分的时候,我们连十米远的地方都看不见。”
“制度就是这样的。”
“可是罗比诺先生,我们总不可能把雾扫除掉吧!”
罗比诺对这种毫无逻辑的惩罚游戏乐此不疲。所有那些被他扣过各种奖金的飞行员也好,工作人员也好,没一个明白他的各种惩罚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实际上,他什么想法都没有,”里维埃说,“这样至少可以避免他有任何错误的想法。”
如果飞行员的飞机有任何的损害,飞行员将被扣除“不得损坏飞行器材”这一项奖金。
“那如果是因为飞机飞到森林的上方,才被损坏的呢?”罗比诺问。
“因为森林而损坏的也一样。”
罗比诺于是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我非常遗憾,”他对某一位飞行员充满陶醉感地说,“可是,谁让您损坏了飞行器呢。”
“可是罗比诺先生,”飞行员回答道,“这种意外又不是我选择的!”
“制度就是这样的。”
“制度就好像是那些宗教仪式,”里维埃想,“它虽然看起来荒谬可笑,不过它也同时孕育了人类。”对里维埃来说,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否显得公平,他根本就无所谓。“公平”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或许都没有什么意义。当里维埃看见那些小城市里的布尔乔维亚们,晚上在放着音乐的报亭前消磨时光,他就想:“是否公平对他们来说既不存在,也没有意义。”对里维埃来说,人就和软蜡一样,需要你去揉捏,与之塑造一个灵魂与意志,才会成形。他并不想企图用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团队们,而是希望他们超越自己。尽管他惩罚所有误点起飞的飞机,尽管他的各种措施里充满了不公正,同时也因为这些惩罚,他令飞行员们在每一次起飞时,都拥有和停靠时一样的意志。这种意志是由他里维埃创造的。他不给他的团队们休息的快乐,而是始终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们的毅力。因为里维埃,航空运输成为这一万五千公里内最快捷的运输方式。
里维埃时常说:“这些人很幸福,因为他们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而他们之所以热爱这份工作,是因为我的严厉。”
他也许令他们非常痛苦,但同时也让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快乐。
“我必须促使他们走向一种超越普通人的生活。那是一种痛苦与幸福并存的生存状态。”里维埃自己跟自己说。
小轿车驶入城里。里维埃让司机将他带到公司的办公楼前。只剩下罗比诺和佩雷尔。罗比诺看着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