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河南残梦 Ⅴ
Ⅴ
荥阳郡,即现在的开封,位于黄河流域以南,从木兰从军的时代起,到三百五十年后的宋朝都在这里建都。木兰他们沿着黄河向东走,从黄河畔到大运河沿岸这条路是与贼军相遇的可能性最小的路线。他们踏上旅途的当天,气候剧变,浓云从西面的天空飞奔而来,转眼间布满天空,巨大的雨点从云中倾泻下来。
“天好像也哭了,也是悼念张大使吧……”
“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要是把张大使救出来就好了。”
木兰对贺廷玉的话,反应相当激烈。
“老天爷到底讲不讲道理?”
当被孔子视为接班人的颜回因病早逝时,孔子曾这样慨叹。连孔子那样的大圣人都会怨天,木兰对天道的残酷无情发怒也是理所然的。说话间,雨越下越大,宛如灰色的湿淋淋的大布慕把人马包裹起来。
“搞不好黄河会泛滥成灾…”
一个士兵这样说,声调充满不安。黄河对汉族来说是一种信仰的对象,它既是丰收神也是破坏神,故治理黄河是历代执政者的最大课题之一,古代叫禹的这个圣王,就是因成功地治理黄河而被神格化。木兰和贺廷玉的神情都显得有些不安,和贼军交战多达二百余次,屡屡获胜的大将,面对奔腾咆哮、怒涛翻滚的黄河也束手无策。他们一边快马扬鞭,一边祈祷雨尽快停下来。
但是,雨变本加厉地下个没完。木兰等一行人宛如在瀑布中行走。地面泥泞,踩一脚陷一脚,步履艰难。雨点不停地拍打着人马,浑身又湿又冷,战场上的勇士们也退缩了。终于决定不再赶路。透过雨窗,他们发现在稀疏的树林中有二、三十户人家,便骑马过去和一户农家打招呼,农民起初有些惊恐不安,但当他得知是河南讨捕军时,表情立刻变得温和平静。再加上木兰给了他们很多银两,农民同意他们在屋檐下休息。贺廷玉又追加一些银两,买来鸡和酒,供大家驱寒暖身。但是,街上忽然传来叫居民避难的喊声,刚刚松缓的精神又立刻再度紧张起来。
“大家快逃用!!天柱山崩塌,泥石流向黄河冲过去了!”
木兰和贺廷玉对望了一眼,刻不容缓,立刻令士兵们上马,向高地奔去。在这种情况下,树木茂密的高地是最安全的地方。农民们排着队向高地上走去,到达高地的木兰向北方眺望,雨宛如从天上垂下的一张银灰色的大画布。木兰看到了画布上的奇异景观……
“啊……”
本兰发出了这句感叹声后就没再说话。她从未见过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场面:耸立在河畔的高山,崩塌为巨大的黄土块,极目所见,土块扩展为泥石流,滚滚涌向黄河。伴随着泥石流的滚动,令大气都发生震动,巨响如同狂风般咆哮袭来。天柱山的泥石流到达黄河岸边,泥和水混为一体,浊浪涛天。大小岩石腾空而起,然后又回落到泥石流中,互相冲击碰撞,从岸边被带到黄河中央。天柱山的形状急遽变化,高度几乎是一分一秒地不断减低,眼看着一座巍然屹立的高山变成小丘,渐渐又变成平地,淹没在河中。大量的泥沙终于到达黄河的彼岸,堆积成泥土的长城,截断河面,黄河的水流完全被挡往了。
贺廷玉指着河面说:
“看!黄河的水倒流了……!”
一时之间,好像静止了似的浊黄色的河面,咆哮着开始从东向西倒流。翻滚的黄河水像一条“河龙”闪动着宛如鳞状的波峰腾空而起。“河龙”沿着河道前进,四只脚伸向河岸,扯碎了树木和房屋,并且以惊人的速度由下游向上游逆流。
从上游来的波涛和从下流来的巨浪发生冲撞。腾跃而起的两头龙纠缠在—起,冲向天际。巨龙兴风作浪,把水和泥土喷射在木兰他们的身上,百姓发出恐惧和哀叹的呼声,虽然他们生在黄河畔,但这种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在,黄河的河道已不存在了,河水无限地扩大范围,似乎想吞掉整个中原。木兰他们避难的山丘已被浊流包围,成为汪洋中的孤岛,泥和水争先恐后地向人们的脚下逼近。
木兰站在雨中注视这一切。低处的房屋一间一间地被冲走,成为河中的村庄,从她的眼前驶过。在河中再和被浊流连来的其他房屋憧击,瞬间四分五裂,再次还原为土石木材。木兰突然摒住呼吸,她发现被冲走的屋顶上有个蓝色的东西。那是个身穿蓝色衣服的孩子。那孩子拼命抓往屋顶的一角。张着嘴,看得出是在呼救。
“我去救他!”
本兰大叫着,她觉得如果现在见死不救,就对不起张须陀的亡灵。说着,她已跳上马,冲下山岗。马溅起左右两边的泥水,她拼命驾御着马冲入水中。马立刻被水流推着走。鼓励马前进的木兰听到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跟着她跑下山的贺廷玉在提醒地小心。
“子英,小心点儿!岩石漂流过来了!”
本来,沉重的岩石不可能浮在水面,但由于水势汹涌,岩石在水中剧烈旋转而被推出来。如果岩石撞上木主,人马都势必被急流吞噬。木兰全身湿透,分不清楚雨水河水还是汗水。她转过脸对贺廷玉大声说:
“别过来!伯阳!”
如果木兰被浩浪翻滚的河水吞噬,岸上只要有贺廷玉在,全体人马就能脱险。木兰回想起从高丽撤退时的激战情景。这次面对的是洪水,至少没有敌人进攻。木兰鼓励马避开逆流,在河中转了个大弧形,朝河中的房子走去。她和房子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十步左右,但现在要用走五百步山地的时间。当她历尽艰难,终于抱住屋顶上的孩子时,在岸边一直注视着她的农民暴发也欢呼声,人们激动的呼喊声压倒了翻滚的洪流巨响。在仅差五步就回到岸边时,马突然被河底的什么东西绊倒,木兰和孩子险些被摔在河里。
“子英!抓住!”
木兰用右手抓住贺廷玉伸过来的矛柄,左手抱着孩子,两条腿夹着马肚子。贺廷玉在岸边竭尽全力和马保持平衡,如果重心稍一偏离,已松软的黄土就会崩落,贺廷玉和马都将会一齐被卷入水中。
贺廷玉用力拉住伸出去的长矛,同时向士兵和农民发出指示。士兵们纷纷跳下马,把腰带和绳子系成环状向木兰投去,虽然资了九牛二虎之力,但终于把木兰、孩子和马拖上岸。
一年轻的女子把孩子接了过去,她说她不是孩子的母亲,而是孩子的婶母。孩子的父亲三年前去从军,未能生还,母亲于这年春天病死。那女子向木兰表示谢意后,神情由喜悦转为不安,向木兰问道:
“听说张大使离开人世,邻近的人们都感到恐慌不安,今后怎么办呢?朝廷会救我们吗?”
木兰无言以对。朝廷本身已自顾不暇,对这么大的洪水和猖狂的贼军,恐怕是束手无策了。
大业七年以后,黄河五年一次洪水泛滥,从中游到下游,河龙为所欲为,波涛汹涌澎湃,千里长堤被掩埋在泥沙之下,五万户农民房屋被冲走,失去耕地而背井离乡的农民多达几十万人。木兰他们心有余力不足,无法救他们,只好沿着泥路南下。
隋朝要亡了。
这一想法如同闪电一般,在木兰的心头一掠而过。天子对忠臣知恩不报,官吏放弃统治责任,有骨气者投靠贼军,而且,现在连黄河都倒流。崩裂的山名叫天柱山,连撑天之柱也消失了……这些事情对七世纪初期的人们来说,确实是个强烈的暗示。木兰把这种感觉对贺廷玉讲了:
“大隋帝国的灭亡渐渐会得到民众的理解和认可,这种‘认可’事实上比亡国本身更糟。”
“你说得是不错,不过,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啊……子英。”
贺廷玉也不禁感叹:
“你我从军已是第六个年头。当时隋朝正是繁华的颠峰,但仅仅六年,居然已经到了隋朝灭亡无人会感到惊讶的地步。”
说“无人会惊讶”其实还算保守,或许应该说是“众望所归”才对。
炀帝待在江都。黄河浩浪涛天大施淫威之时,长江仍平缓地东流,炀帝的鼻子嗅不到千里外的血腥昧,仍在欣赏万紫千红,争芳斗艳的秋花。
十月,宇文述病世。年龄不详,他大概比炀帝年长十岁左右。宇文述是炀帝的心腹,特别在军事方面功劳不小。据《隋书·宇文述传》记述,少年时占卜者曾告诉他:
“公子要多自我保重,因为将来你的官位会是人臣中的极品。”
他不像高颎那样清高无私。他为排除政敌,玩弄阴谋鬼计,不主持正义,千方百计地迎合炀帝;利用权力地位中饱私囊;大有值得批判之处。尽管如此,他仍是炀帝治理天下的得力重臣。他在临终前向炀帝哀求:“请皇上开思,恕小儿之罪。虽然他们作恶多端,仍请皇上赦免,赐与改过之机。这是臣下最后的恳求。”
面对追随自己三十多年的心腹的哀求,炀帝的感情受到强烈的震动。他泪如泉涌,久已不用的泪腺又恢复了功能。炀帝大声说:
“好,赦免!赦免!”
可能是宇文述听到这句话便安了心,不一会儿他就断了气。
这时,炀帝的行动完全是富有人情味的慈善家。宇文述的不肖之子们不但被赦免,还分别赐与官职。长子宇文化及任右屯卫将军,其弟宇文智及为将作少监。他们不仅贪婪、品行恶劣,而且还收受贿赂、和突厥人进行秘密交易,这些天下皆知的犯罪事实也被一笔勾消。他们对父亲和天子一定是感激不尽。
宇文述的一生结束了,他的一生可以说是幸福的。他与生前战功赫赫的薛世雄和张须陀不同,薛世雄、张须陀的功劳被抹煞无余;而宇文述得到了“恭公”这个谥号。同时炀帝还赐与他一些地位和称号。他穿上了名誉和光荣的寿衣。然而,他最大的幸福,应该是没有看到被赦免无罪的儿子们杀害既是恩人又是天子的炀帝的情景。
宇文述死于大业十二年十月,比炀帝早一年五个月。花木兰和贺廷玉终于到达江都,受到沈光的迎接,时间是宇文述这位隋朝第一重臣刚刚逝世不久。他们被调任为折冲部将,和过去一样,相当于沈光的副将。他们不但在战争中幸存下来,而且还受到器重,得以晋升,但当时他们心中积郁的苦涩,远远超过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