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命的大地 二 天命的大地 Ⅱ

因为早上有内阁会议,所以不能在此久留,伊路阿迪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玛蕾茜昂娜的居室。内阁会议,可以数日召开一次,不过,需要的话也可以每天召开。今天的内阁会议因为祭礼的关系,延迟数日之后才得以重开。

除了各处的大臣之外,还有裁判所的长官,军队主管扎鲁伏特元帅也出席了会议。

昨天,虽然受到刺客袭击,不过扎鲁伏特原本就不是为了这点小事大惊小怪的男人,他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的沉着冷静。但是,有些事他还是比较挂心:一个是为了救他的家人而深受重伤的女战士的病情:还有一个,就是昨天深夜到访的男人。

虽然是深夜,但是扎鲁伏特有些事不能释怀,所以还是会见了这个人。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现在还处在轻微的兴奋状态。

昨天是异样的闷热的一天,今天早上却从海上吹来了凉爽的风,一扫了内阁室的暑气。即使是特别怕热的农耕处大臣特比卢卡,今天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汗流浃背。

特比卢卡也是宰相派的人。

内阁会议的进行虽然是以宰相为中心,不过发言是自由的。以在王面前进行各种各样议题的讨论为目的,需要裁决时由王来定夺。形式上,王不会参与大臣的讨论,只是旁听。各役所会提出议题,然后对它进行说明和讨论,王会仔细听取这些意见,然后下决断。

内阁会议刚开始时,大臣们就昨天的海啸的话题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当然,主要还是以复兴以及对灾难的对策为主。实际上,大家是对海啸是如何停止的这种奇迹最为关心。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如果是魔法的话,又是谁干的?

目前古拉乌鲁还没有到席,所以大家才可以肆无忌惮的讨论这种话题。在古拉乌鲁面前,恐怕没人敢说出这种话吧,如果有谁敢说出口,那个人就是扎鲁伏特。但是扎鲁伏特又不是谈论这种话题的人。

古拉乌鲁到底是不是魔法师?这对把巴鲁顿一派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他是魔法师的话,那么他们今天所作的决定,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何止是知道,他们还背负着被报复或被诅咒的危险。但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除去他。如果今天不将他赶出阿度利艾,那么巴鲁顿派明天的权利,就如同沙上的楼阁。

这值得豪赌。运气好将古拉乌鲁从这个阿度利艾放逐的话,也有可能会遭到咒杀性的报复,当然,巴鲁顿打算立刻反击,为古拉乌鲁扣上咒杀的罪名,以邪魔法师的名义将他处刑。如果雇了更强大力量的魔法师,说不定还可以反咒杀他。他也知道,在古拉乌鲁的背后,还有一个大魔法师拉古鲁德。但是,拉古鲁德毕竟年纪已经大了,就算令人胆寒,但巴鲁顿不认为他会构成什么威胁。

拥有广阔紧密情报网的巴鲁顿,在三周前已经嗅出第三个魔法师的存在。但是,到现在也没有接触上。实际上,第三个魔法师一直作为不知是王的客人还是囚犯的身份逗留在王宫。除了知道他与王十分相似以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第三个魔法师到底是何许人也?他似乎曾经和古拉乌鲁或者拉古鲁德进行过魔法战,是失败了,还是与他们不相上下?如果能把这样的魔法师招到旗下的话……巴鲁顿当然也雇了不少咒师,下手咒杀什么的还绰绰有余。但是他知道即使把他们都绑在一起,也不是古拉乌鲁的对手。

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个轻易就能腾空飞起的人。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放任古拉乌鲁这样下去。魔法师,并且拥有这么大的权利,早晚有一天会成为阿度利艾的祸根。

巴鲁顿抱着比失去权力更大的危机感,他的确是有为这个阿度利艾王国的存续担忧。现在的王就算是正统继承人,却是个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继位的人。而且还处在弱冠之年,为此在阿度利艾国内造成混乱的话,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收拾的。而且,阿度利艾一旦发生内乱,那些合并国就会兴起叛乱,也不能保证其他的国家不来侵略。

现在对阿度利艾最大威胁的就是南部的太阳帝国。拥有这个大陆最大最古老的都市阿斯特?凯德的庞大国家。虎视眈眈的窥视着北上的道路。

巴鲁顿自负自己有能力遏制他们北上。他在先王时代就开始稳步攀升,为这个阿度利艾的繁荣和稳定做出了贡献。从上级的大臣到末端的官员,巴鲁顿一派遍布全国的行政,就算扎鲁伏特聚集了绝大多数信誉与威望的军人们,如果除去了扎鲁伏特,响应巴鲁顿的高级军人也绝不占少数。

现在唯一的眼中钉就是古拉乌鲁。

扎鲁伏特本身不喜欢插手政治,抛开巴鲁顿的喜好不讲,他是个说话很有分寸的人。比方说昨晚他受到了袭击,即使知道是巴鲁顿所为,为了大局他依然保持沉默。拥有王家血统、出生名门的扎鲁伏特,至少不会对古拉乌鲁德存在感到愉快,如果知道他的出身,更不会与他结盟吧。巴鲁顿这么确信。

可是有些人出身越是好,就越是不拘泥别人的身份。这一点恐怕连老练的政治家巴鲁顿都没有料到的吧。

不久,古拉乌鲁到席。当王的身影出现后,内阁会议开始。

『那么,让我们来讨论今天的第一个话题。』

『请等一下,宰相大人』特比卢卡打断了他的话。

巴鲁顿作为大臣们的代表,向王进行象征性的礼仪表述,对于打断他说话的特比卢卡,他故意皱起眉头,装作对他感到不满。

特比卢卡举手寻求发言的许可,『在此之前,有一件事一定要让大家知道。』

『到底是什么事啊?特比卢卡?玛德大人?』也是巴鲁顿的心腹大臣,税收处长官纳邦问。

『我们在座的各位当中,有一位没有资格出席内阁会议的人。』特比卢卡恭敬地回答。

『在陛下的御前,竟然有身份如此卑贱的人同席,这件事一定要禀明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特比卢卡大人?』纳邦装出面有难色的样子问。

不仅是巴鲁顿一派,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国王伊路阿迪鲁都看出这拙劣的演技。但是没有人出面制止。大家都打算静观其变。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就算知道这是为了抓古拉乌鲁短处上演的戏码,也对古拉乌鲁德反击感兴趣,不是巴鲁顿一派的人,抱着这样的想法看热闹。

古拉乌鲁是最近稳步攀升的人,而且他得到王绝对的信任。

『有一位大臣伪造了自己的出身地位……我们有确凿的证据。』

『出身……』对特比卢卡发出疑问的是巴鲁顿。

『那个人伪造自己的出身,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这……』就连特比卢卡一瞬间也不由得难以启齿,『是不允许随意进入市内的人。』

别说进入这王宫,就连市内都不能随意进入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因为战乱流离失所,失去了祖国成为难民的人们。还有一种是被称为维尤拉阶层的人。维尤拉有时候甚至都不被当作人来看待,他们即使为了卖艺或者乞讨进入城里,也不允许留宿。即使为神殿清理不净之物,也不允许在正殿祈祷。没有稳定的称为银之时代的时期,确实还没有这种阶层。但在开始恢复重建的青铜时代,社会……需要为政者建立这样的一个阶层。在生产力还不是很发达的国家,要收容那些因战乱而流亡的人们很困难。也没有能力吸收人们那些因战争以及各种各样的原因所引发的不满。

既然无法消除,索性就挑拨民众。人心就是那么随便的东西。

如果让他们确信自己是在某些人之上的话,不满就会变得薄弱。为此,有必要制造出比普通人地位更低下的阶层。当然,这并不是为政者刻意制造出来的阶级。他们只是利用既定的事实,打压阶级当中最下层的人——那些被称为游民的人就成了牺牲品。

这些失去了家园的人们,以卖艺和占卜为生,为了维持生计周游于各国之间。大家互相协助,为了生存下去,创造出非常独立的社会风俗,为此,他们从其他阶级当中独立出来。就形成了现今的维尤拉。

这个内阁当中有人是出身维尤拉人,特比卢卡想告发的是这件事。对贵族来说,这是侵犯人权的发言。除了王之外,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特比卢卡到底想陷害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那个人正在自己的位置上,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目光。相反,大多数人都不由得移开目光。虽然他是在微笑,但是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冷酷了。

『请不要再拐弯抹角的了,特比卢卡大人。』

明显表现出不快的是裁判所长官非德摩鲁。非德摩鲁虽然不是古拉乌鲁一派,但也跟巴鲁顿一派划清界限。他原本是伊路阿迪鲁皇太子时代的法学老师。在王继位时,就任命他为裁判所长官,王对他给予厚望。

『到底是谁,请明确地说出来如何。』

『是啊……』

特比卢卡咳嗽了一声站起来,对他来说,这也是关系到她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毕竟他要告发的,是一个魔法师。凉风吹进房间,现在的特比卢卡,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那就允许我说出来了。』特比卢卡用布擦了擦流进眼睛里的汗水,绷紧了肥胖的面孔,『坐在那里的维布?古拉乌鲁大人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哦……原来你说的是我啊。』好像刚刚才知道的一样,古拉乌鲁故作惊讶。

『没错,维布?古拉乌鲁大人。』特比卢卡吞了口口水继续说,『正是你!』

特比卢卡有点没有自信,向巴鲁顿飘向求助的目光。古拉乌鲁德冷静让他感到不安。察觉到这一点,巴鲁顿坚定地对他点了点头。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后路可退了。

『就是你伪造了身份,维布?古拉乌鲁大人……不』特比卢卡更正,『你根本就不是卡斯塔鲁特?维布?古拉乌鲁!』

拥有三个名字以上,说明身份是贵族。

『卡斯塔鲁特氏维布家出身,这个身份,是你花钱向那个男人买来的,我说得没错吧。』

『特比卢卡大人』古拉乌鲁的双眸绽放出光芒,『在国王陛下的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您已经收集到确凿的证据了吧。』

『当……当然!』

特比卢卡心虚地反驳,偷看了一眼国王陛下美丽的脸庞。

『证人已经在这里了。』

『我们可以传证人……』

古拉乌鲁低头向伊路阿迪鲁请示:『陛下,你允许传唤证人进来吗?』

『如果大家都希望的话……』

伊路阿迪鲁点头,这是一个如果古拉乌鲁不同意的话,也可以拒绝的暧昧的回答。

『好吧。』古拉乌鲁明确地对着特比卢卡说,『至少,我没有什么异议。』

如果拒绝证人出席的话,就等于承认告发的事实。但是,看巴鲁顿一派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想必为了早上的会议,特意将证人带到这里来了吧。古拉乌鲁将如何面对这个证人。又将如何屏退他们的告发?

当然,正式的揭发,会交给法庭裁判所处理。有政治问题的大臣级人物,或者上层贵族被告发时,会举行宫廷裁判会,那时候,需要的话,只要是维尤拉或是奴隶身份之上的人,作为证人都被允许进入大宫殿。

虽然现在还是早上的内阁会议,但如果特别需要有识者的意见或者需要听取说明的场合,一般的市民也有特例允许进入议事大厅,当然,这种例子十分少见。

特比卢卡从位置上站起来,对门口的侍从示意,然后回到原位。只是他的脚稍微有些颤抖。

不久,侍者领着一个男人进来。他让男人站在门口附近。后面有一起进来的禁卫士兵监视。这是为了谨防万一,这个男人别说是王,就是想要加害在座重臣当中的任何人都是不可能的。

他开起来是个超过六十岁的消瘦老人。脸色极差,皮肤上布满了皱纹。当然,可以与想到为了要让他出现在王面前,特意为他剪了头发修了胡子,让他穿了上等的服饰。但是,估计他很久都没有穿过新衣服的样子,因为姿势很差,衣服很快就不自然地皱了起来。脸色看起来也极端的不健康,青蓝色的瞳孔就像布满阴云的海面一样没有生气。

『陛下』特比卢卡对王低下头说,『这位就是证人。』

伊路阿迪鲁对比了一下进来的男人和古拉乌鲁。虽然其他的大臣也这么做。但只有伊路阿迪鲁抱有微微的恐惧感。如同左膀右臂般值得信赖的古拉乌鲁,伊路阿迪鲁将会完全被巴鲁顿一派压制住……当然,这正是巴鲁顿一派所希望的。

『这位是塔非的贵族卡斯塔鲁特?维布?拉那尔萨。』

『塔非的……』有人在低语。

大家都注视着这个叫做维布?拉那尔萨的男人。古拉乌鲁自称是塔非的贵族,而且还拿出出生证明书。但是,他从以前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对他的出生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也是事实。

叫拉那尔萨的这个男人非常拘谨,他不停的措着自己的双手,恭着腰站在那里。只是出现在王面前,就让他够紧张的了,更何况还被国家重臣包围着,这对于就算是贵族,也已经没落很久的拉那尔萨来说感到畏缩也是无可厚非的。

『这个男人表示,他将行踪不明的长男出生证明高价卖掉。』证人的到场让特比卢卡感觉吃了颗定心丸,他开始滔滔不绝,『据说长男是叫卡斯塔鲁特?维布?古拉乌鲁。』

『哦……这么看来,这个男人的确不怎么像古拉乌鲁大人的父亲啊。』纳邦用轻蔑的眼神瞥了一眼拉那尔萨说。

即使站在这里的这段时间,男人的手脚也不停地颤抖,身体像失去了力量般的摇晃,怎么看都是一个满身是病的,喝酒喝坏身体的酒鬼,跟后者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他不是我的父亲。』说话的人是古拉乌鲁,『是我买下了他长男的名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古拉乌鲁,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承认了。

『我的母亲是奴隶出身。』古拉乌鲁挺直背脊说,『我为此也准备了证人,证明我到底是什么人。』古拉乌鲁的目光望向伊路阿迪鲁。那是对王的担心温柔的安抚。难得看到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可以……传唤证人。』

虽然感到不安,伊路阿迪鲁还是同意了,现在除了将一切都交给古拉乌鲁别无他法。

『没必要传唤。』古拉乌鲁说,『他就坐在这里。』

『已经……在这里了?』

大臣们相互对视着,在这里的,到底是谁啊?

『是我,陛下。』这话意外地由扎鲁伏特的嘴里发出。

昨天晚上,到访扎鲁伏特家的正是古拉乌鲁。

海啸过后扎鲁伏特将王托付给古拉乌鲁。考虑到有可能是关于王的事,扎鲁伏特亲自在书房迎接了他。这是前国王被暗杀的那天夜里,他会见伊路阿迪鲁和古拉乌鲁的地方。在国王的死讯公布之前,伊路阿迪鲁来扎鲁伏特这里寻求援助。当然,这是古拉乌鲁出的主意。

『陛下怎么样了……』讨厌拐弯抹角的,扎鲁伏特也不打招呼就单刀直入地问。果然他还是非常介意王的安危。

『陛下还在沉睡。』古拉乌鲁回答,『医生说,只是为了恢复体力而陷入昏睡状态。』

『没什么事就最好不过了……』

扎鲁伏特用带着部分责备的目光看着古拉乌鲁:『陛下突然昏倒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啸过后,伊路阿迪鲁因为力量用尽,陷入深层的昏睡状态,扎鲁伏特担心的是这个。在之后的祭典又遭遇了袭击事件,今天都没有机会回宫殿,只能派女婿撒加?雷作为使者去探望。

『陛下,果然是这个国家最需要的人啊』古拉乌鲁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如果没有陛下的话,想必这个阿度利艾王国不会安定吧。』

古拉乌鲁笔直地注视着扎鲁伏特说。两人虽然都身材高大,但是古拉乌鲁要比对方高出将近十公分。

『今天,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维布大人,您到底是为了什么深夜来拜访?』扎鲁伏特感到惊讶,『您似乎不是为了说这个而来的吧。』

『是的。』古拉乌鲁承认,『实际上,我个人有个不情之请,为了这个才这么晚来拜见您,真是非常抱歉。』

『私人的请求……是什么?说说看。』

扎鲁伏特凭直觉感到,这决不是单纯的私人请求。

『明天的内阁会议……』古拉乌鲁也直截了当地说,『明天的内阁会议,我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

『巴鲁顿他们又有什么企图吗?』扎鲁伏特立刻有所察觉。

说起巴鲁顿想把古拉乌鲁赶下台,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当然是为了将我赶下台……』古拉乌鲁浮现出微笑。

『有人告诉我对方掌握了强有力的证据。』

他说的当然是渔业长官卡斯克鲁。

『强有力的证据……是?』

『就是卖给我出生证明,也就是户籍上是我父亲的人。』

古拉乌鲁毫不在乎地说。扎鲁伏特惊讶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仔细想来,他们像这样一对一的交谈还真是第一次。

『那个男人只是个酒鬼,为了钱和酒什么都肯做。』

『酒、酒鬼……』

『巴鲁顿一派,想让那个男人证明我伪造身份这件事。而且打算挑明我是被维尤拉养大的……』

『维尤拉……』扎鲁伏特失神地重复着。

他对这个男人想说的话一下子无法完全理解。

扎鲁伏特盯着古拉乌鲁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在暗杀国王那晚第一次见面更早以前的……

『这张脸……』扎鲁伏特上下打量着古拉乌鲁的脸,『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来人啊,谁去拿把剃刀来。』

古拉乌鲁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更让扎鲁伏特吃惊。

『如果看到我的本来面目,想必大人就都能理解了吧。』

扎鲁伏特遵照他的意思叫人拿了把剃刀过来。他看着古拉乌鲁将下颚的胡须全部剃落,露出一张犀利、端正的面孔。那是古拉乌鲁的本来面目。

扎鲁伏特看着他的脸,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张脸……』

他出神地望着这张脸。喃喃自语。

『这张脸是……』

『我就是维布?古拉乌鲁大人出生的证人。』

说这话的扎鲁伏特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讶的瞠目结舌。

『我非常清楚维布?古拉乌鲁是什么人。陛下。』

扎鲁伏特望向王的目光,只有温柔的关怀。

『我是个军人,即使在战场上丢掉性命也是无可厚非的,我随时都有死的觉悟。但是……』

扎鲁伏特发自内心地感叹,『能活到这个年纪,还真应该感谢神。』

『扎鲁伏特大人,您说你可以为维布?古拉乌鲁做出生证明?』

就连伊路阿迪鲁,也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他作为现任国王,对是父王的表兄弟、阿度利艾王国重臣扎鲁伏特也怀有深深的敬意。而这样的扎鲁伏特竟然说自己可以为古拉乌鲁出生作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扎鲁伏特向伊路阿迪鲁行了一礼,『我,昨晚和古拉乌鲁殿下……不,假定是古拉乌鲁殿下进行了交谈。』

扎鲁伏特虽然是在对伊路阿迪鲁说话,但是那目光却望着巴鲁顿和古拉乌鲁。

『也拜见了古拉乌鲁殿下的真面目。』

他继续说,『现在,如果让大家都看一下的话,想必都一目了然了吧。不过,对在座年轻的各位来说,可能有点勉强。』

扎鲁伏特对古拉乌鲁点了点头:『那么……请您把胡子……』

扎鲁伏特恭敬地催促他。

所有人都感到有种不祥的感觉。就算古拉乌鲁是不知底细的魔法师,但扎鲁伏特可是拥有王位继承权,而且继承大贵族血统的人!有必要对他态度这么谦恭吗?

古拉乌鲁慢慢地站起来,当场摘下自己的胡子。当然,这时候来粘上去的胡子。他的胡子昨晚已经在拜访扎鲁伏特的时候剃掉了。

留胡子果然让人显得比较老成,剃掉胡子之后古拉乌鲁的脸,看起来像是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的脸。原本跟年轻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将那种粗暴与犀利隐藏起来。

长脸,下颚呈尖细的三角形,脸颊有些消瘦,非常端正的脸,称之为美貌也不为之过。唇型意外的很漂亮。

『胡子……』

以巴鲁顿为首,在座的所有大臣都紧盯着古拉乌鲁的脸。

『还不明白吗,各位?』

古拉乌鲁催促地说,他在等待一句话。

『跟谁……很像……』含有恐惧意味低语的人是巴鲁顿。

『这张脸……』纳邦将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

『陛下……』

裁判所长官非德摩鲁失神说出口的,正是扎鲁伏特等待的这句话。

『像尼莫斯阿迪鲁陛下年轻的时候……』

『尼莫斯阿迪鲁陛下……』

『是的!跟先王陛下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为什么……』

『他到底是谁?!』

内阁室骤然骚动起来。

『这位大人,是先王尼莫斯阿迪鲁七世陛下的长子——阿迪鲁卡菲尼殿下!』

为了让周围安静下来,扎鲁伏特略微提高声音。

『阿迪鲁卡菲尼殿下……』

『元帅知道阿迪鲁卡菲尼殿下吗?』

最后低吟出声的是伊路阿迪鲁。

『王兄,阿迪鲁卡菲尼殿下……』

伊路阿迪鲁不是很清楚父亲年轻时的脸,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父亲晚年……其实是从壮年开始衰老的尼莫斯阿迪鲁王。

『行踪不明的王兄……』

先王尼莫斯阿迪鲁有四个孩子,最早的一个孩子已经死了。那是第一任王妃生下的女儿,幼年就夭折了。接下来是宠爱的奴隶女子生下的长男。次男是第二任王妃的孩子伊路阿迪鲁。伊路阿迪鲁是嫡男。最后一个,就是巴鲁莉特王妃生下的公主……玛蕾茜昂娜。

玛蕾茜昂娜的母亲巴鲁丽特在怀孕的时候,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得到荣达,暗中指使人毒杀伊丽丽亚王妃和她还在胎内的孩子。就算母亲身份低微,还是计划要将长男除去。

在嫡男伊路阿迪鲁出生之后,已经是解放奴隶的女子就带着王子悄悄的离开王宫。她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也是为了能从巴露莉特一派的迫害中逃脱。当时因为继承名门王家血统的嫡男诞生而欣喜万分的尼莫斯阿迪鲁,当然无暇顾及这对不幸母子的失踪,就这样放任不管了。

这是尼莫斯阿迪鲁王的罪!

巴露莉特派出了追兵兼杀手,名义上是寻找,实际上是暗杀,之后,他们就杳无音信了。这件是伊路阿迪鲁也略有耳闻,但他连第一王子阿迪鲁卡菲尼的脸都没见过。不过,经他们这么一说,他觉得的确与父亲略有相似。

『王兄……扎鲁伏特殿下您说的是真的吗?』

『不会有错。』

『虽然拿着王家的印章戒指,但是比任何证据都有说服力的,是这张脸……』

扎鲁伏特确信地说。

长男阿迪鲁卡菲尼的出现,意味着巴鲁顿一派完全的败北。

当然,虽说是先王的第一王子,但是由于母亲身份的缘故,对伊路阿迪鲁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是,王子毕竟是王子。

当然还要召开审查会议,直到完全确认为止,需要解开若干疑问。但是像扎鲁伏特这样坚持,提出其他疑问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王兄吗……』

伊路阿迪鲁凝视着古拉乌鲁没有胡须的脸庞。突然转过脸去,不肯再看他一眼。

王兄……只是听说过,虽然不是不希望他出现,但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

一直是自己的左右手,值得信赖的,至少比其他人更可靠的人——古拉乌鲁。伊路阿迪鲁没有意识到,他在精神上其实相当依赖古拉乌鲁。他是自己的亲哥哥,扎鲁伏特是这么说的。

扎鲁伏特是个慎重的男人,在这种场合绝不会说那种不确定的事。王竟然有兄长,就算有什么政治意图,扎鲁伏特也不是那种会制造伪证的男人。这一点伊路阿迪鲁非常清楚。

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自己另一个血亲。

伊路阿迪鲁偷看着古拉乌鲁。

古拉乌鲁也在望着他,可以看到他良心受到苛责的后悔的表情。伊路阿迪鲁立刻背过脸去。

『那、那么……』

巴鲁顿总算表面敷衍过去。

『扎鲁伏特殿下,您说这位维布?古拉乌鲁正是阿迪鲁卡菲尼殿下本人是吗?』

『是的。』扎鲁伏特深深地点头。

『我现在寻找以前侍奉过大殿下的侍者们,实际上我本人也数度与少年时期的殿下同席过,我可以确信。』

在场恐怕没有人对这句话提出异议。

在伊路阿迪鲁出生之前,尼莫斯阿迪鲁只有这一个王子,就算生母的身份低下,先王还是打算好好地栽培他……直到名门的卡塞斯王家出身、最爱的王妃身怀伊路阿迪鲁为止。

另一方面,扎鲁伏特作为先王的表兄弟,仪式上也好公式化也好,总是占据着最接近王家的人的位置。

不久会议解散。王、扎鲁伏特和古拉乌鲁留了下来。

『陛下。』

扎鲁伏特和古拉乌鲁向伊路阿迪鲁走近。

『阿迪鲁卡菲尼殿下吗……』伊路阿迪鲁呢喃着,『你一直在欺骗朕啊。』

伊路阿迪鲁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

『我本不打算公开身份。』古拉乌鲁用一成不变的语气温柔地对他说,『如果不是被人逼到这种地步。』

『但是你在欺骗朕!』

伊路阿迪鲁失态地用几乎吼叫的声音愤怒地说,接着他站起来头也不会地离开了内阁会议室。

『陛下恐怕会觉得十分困惑吧,殿下。』扎鲁伏特对古拉乌鲁说。

『他的心情,我之前就多少能推测出来。』

『这是我的罪,扎鲁伏特殿下。』古拉乌鲁说,『以伊路阿迪鲁陛下之名,实行对尼莫斯阿迪鲁陛下暗杀的其实是我。』

『这种事……』不应该说出口。扎鲁伏特不由得压低声音皱了皱眉头。

『这不仅是为了保护伊路阿迪鲁陛下,也是为了自己和母亲报仇。』

古拉乌鲁淡淡地继续道:『尼莫斯阿迪鲁王,连受到迫害的亲身儿子都不给予保护,我和母亲出了王宫之后,去了卡姆菲亚熟人那里栖身,结果受到杀手的追杀,母亲为了庇护我身受重伤。』

『追杀……是巴露莉特一族的手下吧。』

『救了我们的是正好经过那里的维尤拉人。维尤拉人精心地照顾母亲,保护我。』

『维尤拉吗……』

『之后,我就在维尤拉村落里久居,成为拉古鲁德的弟子学习魔法,为了向冷酷的父亲和巴露莉特报仇。』

『是这样啊……』

扎鲁伏特深深地叹了口气。

『因此,我以维布?古拉乌鲁臣下的身份呆在这里。为伊路阿迪鲁陛下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赎罪。』

『赎罪……从何说起?』

扎鲁伏特意外地看着古拉乌鲁。虽然承认他是王的兄长,但是还是很难揣测他的真意。

『是的。』古拉乌鲁点头,『我和母亲被赶出王宫,是因为尼莫斯阿迪鲁王最爱的王妃生下了嫡子,因此,我一直非常憎恨伊路阿迪鲁陛下。』

『恨陛下……』

『我一直认定,要报复尼莫斯阿迪鲁王,从他最爱的人下手是最好的方法。』

『最爱的人……』扎鲁伏特再度叹了口气,『的确,先王陛下在伊路阿迪鲁陛下出生的时候比任何人都高兴……』

但是,尼莫斯阿迪鲁不久就开始疏远伊路阿迪鲁,因为他越长越像那个拒绝自己求爱的,王妃的表姐、美丽公主茜蕾娜……

『到了阿度利艾市之后,在历司处任职就察觉到了一件事,比任何人都不幸的,其实是伊路阿迪鲁陛下,所以……』

古拉乌鲁自嘲地苦笑着说:『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

伊路阿迪鲁曾经数度遭受后母巴露莉特王妃的暗杀。而尼莫斯阿迪鲁即使察觉到,也当作没看到一样。伊路阿迪鲁给予古拉乌鲁暗杀先王的许可,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即使我一个人,也会做到这种地步。』古拉乌鲁痛苦地叹了口气说,『陛下没有必要负担起这种责任。』

王的兄长出现的消息,震撼了整个阿度利艾王宫。那位王兄,正是实行暗杀先王的真凶——维布?古拉乌鲁本人。而且,还是个魔法师。人们骚动着悄声议论。

当然,受到打击最重的无疑是巴鲁顿一派。本想除去古拉乌鲁,却未料到引出了最差的结果。

『现在该怎么办啊,巴鲁顿大人。』

『不要惊慌,纳邦。』

会议之后,巴鲁顿一派回到了他的宅邸。

『没想到……他竟然是行踪不明的阿迪鲁卡菲尼殿下……』

就连巴鲁顿也不免有些艰涩地说。

『阿迪鲁卡菲尼殿下作为国王的左右手,就与我们实力不相上下了,而且,这次还有扎鲁伏特做后盾。』纳邦脸色苍白地说。

『敌对立场已经表面化了,说不定到明天早上就开始肃清我们了。』

特比卢卡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

『我们的力量还没有那么弱!』巴鲁顿安抚他们说。

『不过,这样下去,倒戈的人会陆续出现吧。』

纳邦的话让巴鲁顿点头。

『这的确是个问题。』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特比卢卡舔着嘴唇问。

『差不多该做出最后的决定了。』巴鲁顿低声断言。

『什么决定?』纳邦和特比卢卡面面相觑。

『除掉关键人物!』

巴鲁顿的声音轻轻掠过。

『关键人物……?』

『是啊,关键人物!』

他撇了撇嘴唇,那是一个散发着自嘲与罪恶感的表情。

过了两天。虽然数日后准备召开审查会,但是日期未定,巴鲁顿一派和古拉乌鲁都像往常一样处理着各自的政务。

伊路阿迪鲁也是一样。除了在公式性的场合外,他都是与悌诶一起渡过的。现在,只有悌诶在他身边,才能让他感到宽慰。

他顽固地拒绝着古拉乌鲁。

王兄……留着相同的血。跟父亲年轻的时候非常相似的兄长。

但是,古拉乌鲁却隐藏了这一切接近伊路阿迪鲁。就算是为了自己尽力,伊路阿迪鲁还是不能原谅他。他再也无法相信古拉乌鲁了。

虽然约好了祭典三天后送悌诶去拉古鲁德那里,但是为了伊路阿迪鲁,悌诶将这个期限延长了。不能放着这样的伊路阿迪鲁不管,他能直接感受到伊路阿迪鲁的心——在摇摆不定。

本已忘却的亲人再度出现,伊路阿迪鲁本不应该感到不快。但是,想到至今为止,自己都完全被古拉乌鲁操纵。喜悦、疑惑与憎恨的情绪交错在一起,伊路阿迪鲁难以面对这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