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七年,圣诞节 诺曼第 李佛堡 

“我,傅理查.瑟里森的领主,愿意娶你,毕摩堡的赖姬为妻,在顺境和逆境中保护你、照顾你,直到我们活着的最后一天。谨此为誓。”

他的声音丰沛有力地回响在教堂里,浇熄了蓄势待发的风暴。当他望着站在身侧的女孩时,棕色的双眼流露着温暖的爱意。她微笑着点点头,穿过喜悦的泪雾,以相同的誓言回复他。 

面对着教堂里的神父,她的语调因为压抑的情绪而颤抖。“我,赖姬莲,毕摩堡的女儿,愿意嫁你,李佛堡的傅查理为妻.在顺境和逆境中爱你、荣耀你、扶持你,直到我生命结束。

“神父,我请求上帝赐福这婚姻。”理查轻声提醒神父进行他的职责。

柯神父举起双手时,他们跪在神父跟前:高大俊美、黑发在匆忙点燃的烛光下闪耀的年轻领主,和穿着华丽,金铜色长发少女般地披散在肩膀上的女孩。

傅莉莎望着她的兄嫂,喉咙间不明所以地哽咽着,回想起数年以前另一场非常不同的婚礼。当年她嫁给尤里堡雷纳伯爵的继承人艾凡时,其奢侈铺张正适合她身为傅盖伊伯爵女儿的身分。但她兄长的婚礼不但匆促,甚至连结婚预告都不及发布。不过他们的恩爱弥补了所有的缺憾。在目堕他们明显的快乐后,莉莎几乎无法咽下心中痛苦的嫉妒之情。

她的哥哥勇敢地娶其所爱,姬莲亦回报以挚爱,他们之间深厚的爱情是家族里其他人都不曾体会的。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为何全英格兰和诺曼第最富有家庭的继承人,会去娶一个武士的女儿。事实上,他应该和另一个领主家族联姻,就和她过去一样。

莉莎不禁想象着,让一个不惜反抗国王和教会只求分享她的床的丈夫深爱着是什么感觉?不一会儿她便不再多想,因为那想起来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她的外婆蓝伊莲、母亲康凯苗和兄嫂赖姬莲全都嫁给爱恋她们的男人,但莉莎却没有那种运气。

她的婚姻是个全然不同的模式,她只对能逃离那个地狱般的桎梏心怀感激。她和艾凡之间根本没有爱情,他公然的嫌恶不但侮辱了她的自尊,更摧毁了她的希望,使她转而怨恨他和他的家人。而艾凡的父亲为了和傅家搭上关系不惜误导她,他对她假意奉承,让她的家人以为她在尤家就如她母亲在傅家一样被珍视善待。而从头到尾他一直知道她和艾凡的事情,即使她能原谅其他的,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这件事。他从头至尾都知道。

而当时她不过是个想家的十五岁小女孩,直到太迟了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即使是七年后的现在,她还是羞愧得无法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不过,因为她唯一哥哥的帮助,她总算是逃离尤家。当艾凡死亡的消息传开时,理查便骑马到尤家去带她回家。尤雷纳伯爵虽然挚爱他“亲爱的傅家女儿”,仍然不得不放她走。他“亲爱的女儿”,她苦涩地想着——真是一个最残忍的笑话。

现在她待在父亲家里,旁人都以为她是个没生育能力的寡妇。她既非人妻也不是待嫁的少女,一个既招质疑,也招同情的身分。那没什么关系,她严厉地告诉自己。她是傅盖伊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在她血管里流着全诺曼第和英格兰最好的血统,好得足以配得上皇室。

在她腿上的婴儿不停地动着,伸手想到查理和姬莲坐听婚礼弥撒的地方。莉莎顺顺婴儿那头金铜色头发,低声说道:“不要动,小东西!马上就要结束了。”

小孩以与她同样翠绿的眸子望着莉莎,举起手开始拉扯莉莎的面纱。理查实在应该正式承认这可爱的孩子,但莉莎知道他不能这么做的苦衷。虽然爱梅是他和姬莲爱情的结晶,承认他们婚前制造的私生子却只会羞辱姬莲,何况小爱梅已经姓毕。只可惜这么美丽的孩子不能被正式承认有傅家的血统。

爱梅恼怒地蠕动着企图扭下莉莎膝头。小教堂里的诺曼第领主们和盖伊伯爵麾下的小地主不约而同地投注好奇的目光。他们全都受邀来参加傅家的圣诞聚会。这次他们又有带什么新鲜话题回家呢?盖伊正式宣布和史蒂芬国王断绝关系,而他的独生子则令人意外地娶了一位低阶级的寡妇。有些人对这两个新消息都不太高兴。

盖伊伸过手打算接过莉莎臂弯里尖叫着的婴儿,但她摇了摇头站起来,抱着爱梅走出小教堂。让她父亲好好分享理查的喜悦吧!让他们不只庆祝这场婚礼,同时也庆祝父亲与儿子之间重新建立的谅解吧!他们便得披上战袍,为英格兰王室合法的女王而战,或许将会死在沙场上。但现在是圣诞佳节,全家人团聚的日子,至少她的家人现在还能在一起。

冷风扑袭上她们的脸,爱梅尖叫着抗议。“安静点,小乖乖。”莉莎附在孩子耳旁轻声说道。“在他们把蜂蜜蛋糕全部吃完以前,我们得先去找一点来。”

前庭里大雪纷飞,落在正围着一个小火堆取暖的佃农们身上。一阵风吹落她脸上的面纱,轻轻飘向雪地。一位缺牙的佃农赶忙拾起闪闪海发光的丝质轻纱,放在脏手里递还给她。

“小姐……”他跪了下来,几乎不敢抬起眼睛看她。

其他的人离开火堆围到她身旁,弯下身子向她致意。她优雅地点点头,自那男人伸出的手上取回面纱。

“谢谢你。”她把爱梅抱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探向金色腰带上挂着的小钱包,拿出一个银币放在他手掌上。他亲吻她曳地长袍的裙摆,前庭内响起一片赞同的低语。

这就是生为傅家人的真正意义——也是她与生俱为的责任。全诺曼第没有人不爱戴、敬仰或畏惧傅盖伊。即使是那些认为他坐拥过多权力的人也不能抹杀他的功绩,毕竟他曾俘虏了那个众人怨恨的贝罗勃,虽然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傅盖伊和他的家人依然因这件事备受颂扬。

她打了个冷颤,更抱紧爱梅往大厅走去。那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挤满了前来和他们领主共度圣诞的人。莉莎想道,似乎他们全都警觉这可能是史蒂芬国王这片充满麻烦的土地上最后一个和平的季节了。

一踏入室内,她便放下孩子,掸掉深蓝色长袍上的落雪。她注意到尤雷纳伯爵正审视着她身上披饰的黄金和珠宝,心中不觉闪过一丝忧惧。她提醒自己此地是李佛堡——傅家的产业。无需担心她以前的公公,于是她弯下身抱起爱梅,昂起头对他视若无睹地走过去。

他挡在她身前让她无法忍视他的存在。“你认不出你的公公吗?”他说道。“现在嘛,至少给我一个和平之吻如何,媳妇?”

“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和艾凡一齐死了,大人。”她冷峻地回答。

“我可不是这么想的,莉莎。毕竟你曾在我的房子里待了整整四年。

他是说给四周的人听的,她很清楚他的把戏。即使现在,他眼里流露的恶意仍不曾使他的言词听起为像篇瞒天大谎。她忍住揭穿他心思的冲动,咽下即将出口的话,无论她如何厌恶他,雷纳伯爵仍是李佛堡的客人,况且他是诺曼第的伯爵,女王陛下需要他缴的税金。

“抱歉,大人。我相信你已经发现我对你的来访十分惊讶。”她回答。

“我们两家族间的联系已存在许久了,小姐。如果盖伊需要我的协助,我是不会让过去的一点小误解分化我们的。”

过去的小误解,指的是她和她带回娘家的嫁妆。在她和他儿子四年的婚姻结束后,他虽然尽力争取,仍然无法留下她的任何陪嫁。艾凡还尚未下葬,他已等不及要把她推到他侄子的怀中。

“你会为女王陛下作战吗?”她冷淡而礼貌地问道。

“这件事我还没下决定。”他弯下覆满灰发的头靠近她,露出熏黑的牙齿狞笑道:“我的侄子瑞夫向你问好,他期待在尤里堡见到你。我可以原谅你的背叛,毕竟你我之间有牢不可破的姻亲关系。”

“不必了,我待在这里很满足。”

有好一会儿,他浅棕色的眸子看起来似乎变成黄色,就像只年老但仍然危险的狼。爱梅看着他,紧紧环抱住莉莎的颈子。他保持微笑的退后一步。“看来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去说服你父亲了,不是吗?”

“我不会再结婚了,大人。”她呼吸困难地回答。“你难道忘了我不能生育吗?”

他的微笑迅速地消失。“我什么也没忘掉,莉莎,什么也没忘掉”

走过他身边时,她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全湿了。她急急走向塔楼,因为一种比天气更寒冷的感觉而颤抖。就在到达楼梯口时,她听到他低声地告诉某人:“我儿子告诉我,她的用处和一只拿来配种的阉马差不多,太高、太骄傲、脾气太暴躁,最糟的是,不孕。”

胆汁伴随着多年来背负的苦涩升到她喉间。她把爱梅抱紧些强迫自己继续走上楼梯。如果尤雷纳不管管自己的嘴,她会还以颜色的,她向自己保证。但尽管这么想,她还是没法真的实行报复。如果连忏悔时她都无法把这种羞辱向神父告白,又如何能把艾凡的丑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呢?

这是一个奇怪的圣诞宴会,对那些来参加或未能前来的人都一样印象深刻。一些以前情愿对玛蒂尔达背誓、也无法容忍她的丈夫的诺曼第大领主们,现在都准备重回她的麾下。一半以上的宾客聚李佛堡密谋推翻英格兰王位的篡夺者。但是史蒂芬国王听到的,应该是他们前来参加一场婚礼。

莉莎和罗威廉共用切面包的餐盘。他是个矮壮的男人,公然地欣赏着莉莎,并露骨地表达他的追求之意。她则努力地忽视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哥哥身上。

“你要带姬莉到瑟里森领地去吗?”

理查摇摇头。“不,我要把她留在这里陪母亲,李佛堡比较坚固难攻。”即使是在说话,他的手仍离不开他妻子金铜色的秀发。“等我背弃史蒂芬国王的消息传开后,会有许多人向我挑战。”

“我知道。”

有一会儿,姬莲眼中透露着担忧,终于转开头。“在婚礼期间,我希望你不要谈战事。”

莉莎立刻感到后悔,她实在不该提醒他们将至的纷争,这是个欢欣的时刻,所有悲伤的事都该等一等,毕竟理查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她倾身越过理查面前,逗着姬莲。

“我保证你今晚不需要任何酒精来温暖你的血液了。”

较年轻的女孩羞红了脸。

“她半夜翻来履去时被吵醒的人可不是你喔,理查。我发誓她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一方在是以为你要回来,另一方面她又担心你不回来。”当她微笑时,莉莎的绿眼满溢着温暖。“是啊!自从父亲没带着你而独自回家至今,我都没能好好睡一觉,看来今晚我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坐在罗威廉另一侧的安娜期望地望着她。“母亲说姬莲不和你同床时我可以和你睡。”

“是吗?母亲没有权利做这种决定。”莉莎反驳。“今晚我要一个人睡觉。”但是母亲——

“不行。”

“但是艾琳老是挤来挤去!”那女孩哀求着。“而且她睡觉时好吵。”

“等你成为家里最大的孩子时,就会拥有自己的一张床。”

“我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了,你会老死在家里”。安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巴。“对不起,莎莎……我不是故意的……”

莉莎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宁可老死在李佛堡也个愿到其他地方去。”

“不,小姐,女人真正的天职是做个妻子。”威廉抗议道。“你还年轻,还可以——”

“做一只育种的母猪?”她轻蔑地接下他的话。“我不这么认为。况且谁又愿意娶一个不孕的妻子?”

“也许是尤艾凡的问题,"他充满希望地说。“你的父亲——”

“让我自己决定我的婚姻。”

“但是你的哀悼期太久了,莉莎小姐。艾凡已经死了在三年多,而且——”

“你认为我是在哀悼他吗?”她抬起一道黑眉,无法置信地问道。“才不呢,我很高兴他死了。”

他望进她比玻璃还要冰冷的绿眸,不禁打了个冷颤,一时之间几乎相信了她。傅莉莎是个奇特的女人——他从来没见过的奇特。但无论别人如何评论她,他仍然无法将眼光移开她不可思议的美貌。

她有意将注意力转到眼前的餐盘上,用刀子叉起一块鹿肉,不想理会他。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想听清楚两位李佛堡家臣的争执,他们正辩论着女王那丈夫的贪和史蒂芬的苛政何者为佳。

但是他的注意力几乎立刻又回到坐在他椅旁的女孩。二十二岁的她已经不年轻了,但她看起来却和少女没什么两样。不像那些十二、三岁便结婚,每年不断生育儿女,并愈来愈胖的女人,她还是保持苗条柔软。

而且四肢修长。没错,她比任何他记忆中的女性都还要高——甚至还高过诺曼第大部分的男人。然而她的身材和她美丽的母亲一样优美挺直,她的头发和傅盖伊一般黑——吟游诗人们为她写歌时,颂扬她的黑发有如乌鸦的羽翼。他注意到在火炬的照映下,她披散在华丽长袍上的黑发闪耀着黑丝绸般的光芒。即使她像未婚少女一样没有将头发绾起,还是美丽得眩人心目。他咽下一口酒,想象那一头秀发披散在枕头上的情景。他的目光下移至她的华服烘托出来的优美的胸部曲线,他不禁猜想她身体是否和脸一样毫无瑕疵。

他口干舌燥的又饮了口酒,仍然无法移开视线。他怀疑她不孕的可能性。唉,那倒是个麻烦。就算盖伊伯爵愿意把她嫁给他,就算她陪嫁了大笔黄金和土地,如果她没生个一儿半女,他还是留不住那些宝贝。但至少他可以拥有独一无二的傅莉莎。况且爱薇在过世之前已经留给他两个强壮的儿子,他下得起这场赌注。 

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莉莎举起他们共用的酒杯,由杯沿上方望进他的眼睛。“不要想娶我,大人。”她冷冷地告诉他。“我只会带给你痛苦。”她放下喝完的酒杯,站起来向理查和姬莲致意,故意地说:“他看得我没胃口吃东西了!”

“抱歉,小姐。但是——”威廉是在白费口舌,她自他身旁掠过,留下一杯重新斟满的酒。“老天,她有什么毛病?”他问她的哥哥。

“她不会再婚的。”他回答道。

“但是她需要一个丈夫。盖伊伯爵不会永远活着,该有个男人来管管她那张嘴。”威廉抗议道。

理查那双奇特的眸子一时之间似乎由棕色转成金黄色。当他转身望着他妹妹走过大厅的身影时,一抹慵懒的微笑慢慢地温暖了他的脸。“莎莎是与众不同的。”他简单地说。“她比我们的母亲还像只猫。”

“我还是要她。”

“如果她不愿意,我父亲不会把她嫁出去的。”

威廉跟随他的视线望去。“有人来求亲了吗?“他希望能知道。

“每一个有儿子的鳏夫都问过我父亲。”

“现在时机不好,大人。”威廉提醒他。“盖伊伯爵会需要盟友,而且没有任何盟友能比有亲属关系的家庭更忠实了。”

“莉莎不会让你好过的。”

“我会打得她说不出话来。”

理查的斑眼黯下来,他存心故意地用刀子叉起一大块肉。“不,你不会的。即使是艾凡也没有哪个胆子打她。”他瞪着威廉。“我会杀了任何一个伤害莎莎的男人——我的父亲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