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萨梅尔之谜(1)

我以前已经好几次提醒过读者,1894年歇洛克·福尔摩斯刚返回英格兰的头几个月里,他患有严重的神忧郁症。不过,随着破案机会的增多,这种抑郁也逐渐减弱了。从1895年的诺伍德一案开始,一直到世纪末,福尔摩斯都没闲着。因此,我用不着设法让他情绪高昂,但听他讲东方历险记的机会也少得可怜。一般我只能听到只言片语,有时是一些古怪的片段,无法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也是我把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片段组合而成的,花了很长时间。这是福尔摩斯在1895年到1896年间给我讲述的冒险经历,我把它们编辑成一个连续的故事。在那期间,福尔摩斯经常到欧洲大陆去,他已经声名广播,很多国王和国家元首也请他去破案,甚至还有罗马教会。在那桩臭名远扬的布索尼女儿一案之后,有一个短暂的间歇,他才把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讲给我听,我也才能把这个故事理出了条理。

福尔摩斯在东方各地游历了将近三年后,才踏上归途。他计划最后从德里向西,经过拉贾斯坦和信德,到达卡拉奇,在那儿搭乘一艘货船驶向地中海。

在德里,他遇到一个法国人,叫路易·伯努瓦·德·布瓦涅,他和同伴一起去拉贾斯坦旅行,他有个仆人叫希瓦,是个印度小伙子,还有一个年轻的瑞士画家,一开始只知道他名字叫肖姆伯格。福尔摩斯觉得大家情趣相投,他提议同行,自己仍化名为罗杰·兰登-史密斯。伯努瓦非常高兴地同意了,他已经安排好了要穿越沙漠,再加一个人会更有意思。他在之前的旅行中有一点超支了,所以也很乐意这一次有人与他分担费用;他觉得一路上再多一个旅伴并没什么不同。

伯努瓦准备了各种线路,包括了拉贾斯坦的主要城市--节布尔、乌代布尔和焦特布尔--还有一些不太有名的城市,比如说杰萨梅尔,那是沙漠以西很远的一座城市。很少有欧洲人踏足,故事中所描绘的美景吸引着伯努瓦,于是他把那里也列入了这次长途旅行的目的地名单。福尔摩斯在去卡拉奇南部之前,也想在那儿停留片刻。他完全没想到,到那儿去会把他卷入一系列事件之中,无限期地推迟了他的返乡之行。

"我们准备好后就马上出发了,华生。"福尔摩斯开始讲述了,"在尼萨目丁,就在德里旧城之外,我们雇了挑夫搬运行李,又雇了熟悉沙漠的向导。我们将骑马前往焦特布尔。到达后,改骑骆驼继续剩下的旅途,因为据我们的向导说,从焦特布尔再向前走,是一片会移动的沙丘。我们一起到达信德的海得拉巴城,然后我跟他们分开,他们向北前往拉合尔,我向南去卡拉奇,在那儿坐第一艘轮船回欧洲。"

说到这儿,我打断了我的朋友。

"当然,福尔摩斯,绝不止这些。我很难相信您只是这么简单地跟这两个人同行。"

福尔摩斯露齿而笑。

"我发现,你对我话语的洞察力加强了。你说得没错,华生。一个人走并不困难,我宁可一个人。除了一位叫斯彼奈利的意大利伯爵,无论是在公海上还是在山区,我都很少能遇到聊得投机的旅伴。但这一次,他们所说的跟我的观察有很大出入,这立即引起了我的兴趣。有两个欧洲人在印度旅行,一个是画家,另一个是作家,他说自己是个日记作家。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故事平淡无奇。在马赛,他们偶然坐上了同一艘开往孟买的轮船,就这样认识了。他们觉得彼此很合得来,就决定同行,并合写一本游记,那种书现在总是装点着英国中产阶级的书架。"

表面看来,福尔摩斯说,一切合情合理。他们举止文雅,跟那个印度小伙子的关系也相当不错。两人的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英语说得还可以,确实也做他们说的那些事。那个年轻的画家肖姆伯格,每天早上选择不同的地点,搭起画架,直到中午才回来。另一个,叫做伯努瓦的,黎明即起,出发前一直写作。

"外行就只能看到这些,华生。但对一个不仅是看而且还看得非常仔细的人来说,远不止于此。在这儿,亲的医生,我要说的是,我看到了很多跟他们自己所说的不相符之处。他们的话是有意要误导我,尽管我至今没有证据,但我预感到,在他们无辜的外表下面隐藏着险恶的目的。"

福尔摩斯估计肖姆伯格二十出头。他中等身材,长得很瘦,可以说是骨瘦如柴,头发剪得很短,身体却很结实。他走路有点瘸,这是福尔摩斯看到的他惟一的身体缺陷。他认为这是某次受伤致瘸的,后来他又发现了一道新的伤留下的疤痕,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眼睛是蓝的,但他尽量避免与人对视,仿佛想隐藏什么。

伯努瓦年纪大得多,四十多岁,不是那么瘦,但高一些,差不多跟福尔摩斯一样高。他的手上有深深的伤疤,脖子上那条很长。他英语说得相当标准,只是不时冒出些法国口音,他也尽力克服,但福尔摩斯觉得他虽然看似平静,但其实是在掩饰一种极度的不安,任何时候都可能爆发。

"两个人都很强壮,他们的脸因长期的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坚硬。"福尔摩斯说,"看来他们一定当过兵。他们的手掌宽大有力,也说明曾干过重体力活。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画家或作家。所以,华生,从我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故事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撒了谎。"

开始的几天,福尔摩斯继续说,他们的旅途平静无事。第一天他们到达帕拉特普尔城外,第二天又前进到安泊,在王宫里过了夜。翌日早晨,他们在蓝姆巴克迎接了节布尔的王公。他非常有礼貌,受过英式教育,乐善好施,他们后来觐见的君主也都是这样。王公邀请他们留下,多久都行,但几天后他们就向王公辞行,继续向南前往乌代布尔,在构达和布恩迪地区停留过,参观了传说中的木城东克。

"在东克,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旅伴有了些新的问题。我必须说,尽管身边风景如画,但我已经觉得有点无聊了。我们离开德里已经六天了,跟世界失去了联系,在烈日骄下走了整整一天,真是又饿又累。天快黑时,东克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在城外支起了帐篷。趁仆人们准备晚饭之机,我们走进城去,离我们扎营的地方大约有半英里的路。"

走到这里,福尔摩斯和他的旅伴们已经惯了很多人向他们招揽生意,主要是城里的商贩雇来的小男孩,他们围住一个人,希望把他引到某个贪婪而肮脏的店主手上。但是在东克,他们预想中的一幕并没有出现,他们进城后,几乎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城里很安静,街道上空无一人,直到他们看见了大清真寺的门才意识到,这时正是晚祷告时间,所有的人都面朝麦加跪着。

"东克跟拉杰普塔纳的其他地区不同,"福尔摩斯说,"这里信仰伊斯兰教,好战的印度教统治着这一大片沙漠,只有这里除外。拉杰普的很多城市都是用大理石或石头砌成的,这里却完全是木制结构,雕刻着美的装饰图案,涂上了绿、金、红,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颜。"

他们站在那儿欣赏宫殿的时候,肖姆伯格一个人走了。他说他想一个人在城里逛逛,画个素描,然后自己回到营地。伯努瓦和福尔摩斯在一条街道的拱廊下坐了几分钟,欣赏着海市蜃楼的美景。然后他们开始慢慢往回向主要的城门走去。在离清真寺不远处,福尔摩斯惊讶地看见肖姆伯格正偷偷地走进一栋小房子里去。他没跟伯努瓦说,因为他觉得说也没用。迎着落日,他们回到营地,简单地吃了点晚饭,马上就睡下了。

将近午夜,福尔摩斯被黑暗中传来的一些声音吵醒了。伯努瓦和肖姆伯格正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尽量压低声音在窃窃私语。

"我们得干掉他。"肖姆伯格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让他跟着我们。这是个天大的错误,我告诉你。他让我有点不自在。方朵姆上尉得知我们中间有个外人也很不安,这是他的人今晚告诉我的。他们已经着手调查此人的来历。如果他查到我们正在……"

"别发神经了,小点声,你会把他吵醒的,笨蛋。"伯努瓦小声而兴奋地说,"我告诉你,他要跟我们一直走到信德。他碍不了事,只是个从伦敦来的乏味的剂师。有他在对我们有利。他是个英国人,这让王公很高兴,也不起疑。他们光去注意他了,就注意不到别的,尤其注意不到你我。他还给他们看病开。你觉得我们能这样不被人注意地走多少次?不,在到达海得拉巴之前,他什么时候走由我说了算。让方朵姆见鬼去吧!那帮该死的家伙在沙漠里得听命于我!等到了杰萨梅尔以后,我们再决定,必须到那个时候。"

"真是一段有趣的谈话,福尔摩斯,我不得不这样说。"我插嘴说,"了解到更多的秘密,您一定很高兴吧……"

"说得对,我亲的华生。我不是来看风景的,这你知道。几天以后,王公们和他们的宫殿让我有点看烦了。他们的虔诚和他们的罪恶一样闻名。除了王室的一些平常事,没有什么值得观察和推想的。但是,在帐篷里听到这段谈话,我在黑暗中笑了。接着,我的两个旅伴去睡觉了,听见他们沉重而平稳的鼻息声,我也在沙漠的清冷中睡过去了。"

福尔摩斯黎明时分起了床,肖姆伯格已经搭好了画架,他说要在画布上把照耀沙漠的第一缕光描绘下来。在不远处,伯努瓦正在写他的日记。

"您睡得真香,我敢肯定。"伯努瓦向我问候。

"确实很香。"福尔摩斯回答,"你们两个今天早晨真刻苦啊。"

"也许比您看到的还要刻苦,我亲的罗杰。我已经出去了一趟,给我们三个打来了早餐。瞧,三只野山鹑和一只孔雀!"

伯努瓦指着一大堆羽,厨子已经把那些可怜的鸟拔了,用铁签穿着正在火上烤着呢,不久,三个人就狼吞虎咽起来,然后又喝了一大杯印度茶去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