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处访问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点光景出发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无穷。因为有这种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么兴奋,激动。他们不考虑阻碍与危险,到处只看见成功;单凭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做一首诗;计划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空中楼阁,漫无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的秩序也没法维持了。欧也纳担着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边走一边盘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说些什么话,准备好他的聪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对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辞,象泰勒朗式①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一爱一的机会拿来应用,而能有求一爱一的机会就能建筑他的前程。不幸大学生还 是被泥土沾污了,只能在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他把以防万一的一枚银币找换时想道:
“我要是有钱,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
他终于到了海尔特街,向门上说要见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的瞧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脚。他看了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经自惭形秽,再加下人们的白眼,自然更难堪了。他马上心绪恶劣。满以为心窍大开、才思涌发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也不清了。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站在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着窗外的院子。他觉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执脾气,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的那股劲儿,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当差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已经有容在那里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拉斯蒂涅一边暗暗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当差走出来的门,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进一间摆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一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条黑一洞一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里匿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容厅在这儿,”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欧也纳一性一急慌忙退出来,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里。长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扇门,拉斯蒂涅听见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还 带着一声亲一吻。他跟着当差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发见一扇面临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儿。他想看看清楚,这个高老头是否真是他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厉害,又想起伏脱冷那番可怕的议论。当差还 在第二容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青年,不耐烦的说:
“我走了,莫利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半个多钟点。”
这个放肆的男人——当然有他放肆的权利喽——哼着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望欧也纳这边的窗子走过来,为了端相生容,也为了眺望院子。
“爵爷还 是再等一会吧,太太事情已经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出现了。他提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处,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儿给撞翻。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下,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望斜刺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象对付一个有时要去求教的债主,又象对付一个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转背就要为之脸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一热的答礼,好似很高兴。这些小节目都在一眨眼之间过去了。欧也纳全神贯注的瞧着,不觉得身边还 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含喧带怨的声音:
“暖,玛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拉斯蒂涅转过身一子,瞧见她娇滴滴的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一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挽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一艳了。年轻人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他们的一精一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气中吸取养料一般。欧也纳毋须接触,已经感觉到这位太太的手鲜一嫩无比;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儿粉一红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这上面打转。伯爵夫人用不到鲸鱼骨绑腰,一根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胶;她的脖子教人疼一爱一,套着软底鞋的脚非常好看。玛克辛捧着她的手亲一吻,欧也纳才瞧见了玛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玛克辛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态度分明是叫不识趣的生客走开——“喂,亲一爱一的,把这小子打发掉吧。”傲慢无礼的玛克辛的眼神,等于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人窥一探玛克李的脸色,唯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漏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先是玛克辛一头烫得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其次,玛克辛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象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走路极其小心。最后,玛克辛穿着一件紧一贴腰肢的外氅,象一个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衣服了。从夏朗德州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高大细挑,淡眼睛,白皮肤的花花公子,会引一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的人,靠了衣著占着上风。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梗飞鸟似的走进另外一间客厅,衣裾招展,象一只蝴蝶。玛克辛跟着她,愤火中烧的欧也纳跟着玛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块儿了。大学生明知要妨碍那讨厌的玛克辛,却顾不得特-雷斯多太太会不会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于捣乱。他忽然记起在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里见过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那种不是闯祸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服气,私忖道:“这是我的情敌,非打倒不可。”
啊!这冒失鬼!他不知道这位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专门挑一拨人家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槍把敌人打死。欧也纳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个本人,还 不能打倒二十个。
年轻的伯爵望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一身一子,拿起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一暴,那么烦躁,把阿娜斯大齐那张好看的脸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的带着质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干么你还 不走?”那在有教养的人是会立刻当做逐窖令的。
欧也纳陪着笑脸,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
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出现,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欧也纳,跟玛克辛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的亲一热弄得欧也纳莫名其妙。内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么有意思。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特-雷斯多先生”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伯爵夫人因为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小卒,而说得特别着重的两句话,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融冷淡的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欧也纳,不象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竟象魔术棒一样,不但周围的人为之改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早先预备好的聪明机变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对他原是漆黑一一团一,如今他灵机一动,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伏盖公寓,什么高老头,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玛西阿一族已经没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袒特。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家最后一位小一姐。他们只生一个女儿,嫁给特-格拉朗蒲元帅,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一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一府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竞不承认我们股东的权利。”——
①泰勒朗(17S4一1838),法国著名外一交一家。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带领报复号的?”
“正是。”
“那么他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袒是伏维克号的舰长。”
玛克辛对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说:“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完啦。”阿娜斯大齐懂得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玛克辛,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伏维克号和报复号并排儿出海吧。”说罢她站超身一子,向玛克辛做了个俏皮的暗号,玛克辛便跟着她望上房走去。这蹊跷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兴的叫道:
“阿娜斯大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玛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说完的。”
她很快的回来了。凡是要自一由行动的女子都不能不看准丈夫的一性一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 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来不在小事情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一听文夫的声音,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太乎平在内容室耽下去。而这番挫折的确是从欧也纳来的。因此伯爵夫人恨倔的对玛克辛指着大学生。玛克辛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
“暖,你们谈正经,我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啊,玛克辛!”伯爵嚷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玛克辛走进第一窖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可能打发欧也纳走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一忽儿笑,一忽儿谈话,一忽儿寂静无声,便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是恭维他,或是逗他高谈阔论,有心拖延时间,好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头的关系。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一爱一上玛克辛而能摆一布丈夫的女子,怎么会同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儿把一柄一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算了吧,可怜的玛克辛,”她对那青年说,“没有法儿了,晚上见……”
“希望你,娜齐,”他咬着她耳朵,“把这小子打发掉。你梳妆衣敞开一下,他眼睛就红得象一一团一火;他会对你谈情说一爱一,连累你,临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疯了吗,玛克辛?这些大学生可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当然我会教特-雷斯多对他头痛的。”
玛克辛大声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看他上车,拉起缰绳,扬起鞭子,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一爱一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夏朗德河上,离凡端伊不远。他的伯祖还 认得我的祖父呢。”
“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还 不止这一点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不耐烦的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所到老头这个俏皮字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把钳子望火里一扔,起身一子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烦躁,伯爵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她强作镇静,极力装着自然的声音说:“怎么会认识一个我们最敬一爱一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一潮想起了付‘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喜欢得很,”欧也纳脸色通红,心慌意乱,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闯了祸。
“你会唱歌吗?”她说着,走到钢琴前面,佼劲接着所有的键子,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响成一片。
“不会,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可惜!不会唱歌在一交一际场中就少了一件本领-Ca-a-ro,Ca-a-ro,Ca-a-a-a-ro,nondubita-rep”①,伯爵夫人唱着。
欧也纳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等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同那一句“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绍才得进门,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不曾十分粘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钻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的板着脸,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大学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欧也纳:“以后你每次光临我们总是挺欢迎的。”
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的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 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后这位先生来,再不许通报!”伯爵吩咐莫利斯。
欧也纳胯一下石级,发觉在下雨了。
“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一个笑话,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范围;除此以外还 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要体体面面的到一交一际场中混,先得办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套,我够得上这个资格吗?混账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走到大门口,一个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找几个外快;看见欧也纳没有雨伞,穿着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过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欧也纳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只想望已经掉下去的窟窿里钻,仿佛可以找到幸运的出路似的。他对马夫点点头,也不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零零落落散着橘花和扎花的铜丝,证明新郎新一娘一才离开不久。
“先生上哪儿去呢?”车夫问。他已经脱一下白手套。②
欧也纳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钱,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声回答:“鲍赛昂府。”
“哪一个鲍赛昂府?”——
①意大利作曲家契玛洛沙(1749一1801)的歌剧-秘密结婚》中的唱词。
②喜事车子的马夫通常穿一套特殊的礼服,还 戴白手套。
一句话把欧也纳问住了。初出茅庐的漂亮哥儿不知道有两个鲍赛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脑后的亲戚有那么多。
“特-鲍赛昂子爵,在……”
“葛勒南街,”马夫侧了侧脑袋,接口说。“你知道,还 有特-鲍赛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圣-陶米尼葛街,”他一边吊起踏脚,一边补充。
“我知道,”欧也纳沉着脸回答。他把帽子望前座的垫子上一丢,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吓……这次一胡一闹一下把我的钱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贵族排场去拜访我那所谓的表婉了。高老头起码花了我十法郎,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楣事儿告诉特-鲍赛昂大太,说不定会引她发笑呢。这老东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该死的关系,她一定知道。与其碰那无一耻女人的钉子——恐怕还 得花一大笔钱,——还 不如去讨好我表婉。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经有那样的威力,她本人的权势更可想而知。还 是走上面的门路吧。一个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该看准上帝下手!”
他思潮起伏,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上面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提纲。他望着雨景,镇静了些,胆气也恢复了些。他自忖虽然花掉了本月份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听马夫喊了声:“对不住,开门哪!”他不由得大为得意。金镶边大红制一服的门丁,把大门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满意足,眼看车子穿过门洞,绕进院子,在阶前玻璃棚下停住。’马夫穿着大红滚边的蓝大褂,放下踏脚。欧也纳下车听见游廊里一阵匿笑。三四名当差在那里笑这辆恶俗的喜事车子。他们的笑声提醒了大学生,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车马好比较。院中有一辆巴黎最华丽的轿车,套着两匹一精一壮的牲口,耳边插着蔷薇花,咬着嚼子,马夫头发补着粉,打着领带,拉着缰绳,好象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区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着一个二十六岁男子的轻巧两轮车,圣。日耳曼区又摆着一位爵爷的焰赫的仪仗,一副三万法郎还 办不起来的车马。
“又是谁在这儿呢?该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玛克辛!”欧也纳到这时才明白,巴黎难得碰到没有主顾的女人,纵然流着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样、个王后。
他跨上台阶,心已经凉了一半。玻璃门迎着他打开了;那些当差都一本正经,象族过一顿痛打的骡子。他上次参加的跳舞会,是在楼下大厅内举行的。在接到请柬和舞会之间,他来不及拜访表姊,所以不曾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今天还 是第一道瞻仰到那些一精一雅绝伦,别出心裁的布置;一个杰出的女子的心灵和生活一习一惯,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来。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厅做比较,对鲍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点半,子爵夫人可以见容了。再早五分钟,她就不会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规矩的欧也纳,走上一座金漆栏杆,大红毯子,两旁供满鲜花的大楼梯,进入特。鲍赛昂太太的上房;至于她的小史,巴黎一交一际场中一交一头接耳说得一天一个样子的许多故事之中的一页,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来,于爵夫人和葡萄牙一个最有名最有钱的贵族,特。阿瞿达一宾多侯爵有来往。那种天真无邪的一交一情,对当事人真是兴味浓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扰。特-鲍赛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则,不管心里如何,面上总尊重这蹊跷的友谊。在他们订一交一的初期,凡是下午两点来拜访子爵夫人的宾客,总碰到特-阿瞿达一宾多侯爵在座。特-鲍赛昂太太为了体统关系,不能闭门谢客,可是对一般的来窖十分冷淡,目不转睛的老瞧着墙壁上面的嵌线,结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里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两点至四点之间的访问要打搅特-鲍赛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静。她上意大利剧院或者歌剧院,必定由特。鲍赛昂和特-阿瞿达一宾多两位先生陷着;老于世故的特-鲍赛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顿停当之后,就托故走开。最近特-阿瞿达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一姐结婚了,整个上流社会中只剩特-鲍赛昂太太一个人不曾知道。有几个女朋友向她隐隐约约提过几次;她只是打哈哈,以为朋友们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坏。可是教堂的婚约公告①马上就得颁布。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来想对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却始终不敢吐出一个负心宇儿。为什么?因为天下的难事莫过于对一个女子下这么一个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觉得在决斗场上给人拿着剑直指胸脯倒还 好受,不象一个哭哭啼啼了两小时,再晕过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难于应付。那时特。阿瞿达侯爵如坐针毡,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写信来告诉她;男一女之间一刀两断的手续,书面总比口头好办。听见当差通报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来了,特。阿瞿达侯爵快乐得直跳。一个真有一爱一情的女人猜疑起来,比寻一欢作乐,更换口味还 要心思灵巧。一朝到了被遗弃的关头,她对于一个姿势的意义,能够一猜就中,连马在春天的空气中嗅到刺激一爱一情的气息,也没有那么快。特-鲍赛昂太太一眼就觑破了那个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伯的表情。
欧也纳不知道在巴黎不论拜访什么人,必须先到主人的亲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儿女的历史打听明白,免得阎出笑话来,要象波兰俗语所说的,把五头牛套一上你的车!就是说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一出你的泥脚。在谈话中出乱子,在法国还 没有名称,大概因为谣言非常普遍,大家认为不会再发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闹了乱子以后,——主人也不给他时间把五头牛套一上车,——也只有欧也纳才会莽莽撞撞闯进鲍赛昂家再去闯祸。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里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脱拉伊先生发窘,在这儿却是替特-阿瞿达解了围——
①西俗凡教徒结婚前一个月,教堂必前后颁布三次公告,征询大众对当事人之人品私德有无指摘。
一间小一巧一玲一珑的容室,只有灰和粉一红两种颜色,陈设一精一美而没有一点富贵气。欧也纳一进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鲍赛昂太太说了声“再会”,急急的抢着望门边走。
“那么晚上见,”特-鲍赛昂太太回头向侯爵望了一眼,“我们不是要上意大利剧院吗?”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经抓着门钮。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身一子,叫他走回来,根本没有注意欧也纳。欧也纳站在那儿,给华丽的排场场弄得迷迷糊溯,以为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他面对着这个连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么办。子爵.夫人举起右手食指做了个美妙的动作,指着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过来。这姿态有股热情的威势,侯爵不得不放下门钮走回来。欧也纳望着他,心里非常羡慕。
他私下想:“这便是轿车中的人物!哼!竟要骏马前驱,健仆后随,挥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昧吗?”奢侈的欲一望象魔鬼般咬着他的心,攫取财富的狂一热煽动他的头脑,黄金的饥一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费;而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姑母,统共每月花不到两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况和理想中的目标很快的比较了一下,心里愈加发慌了。
“为什么你不能上意大利剧院呢?”子爵夫人笑着问。
“为了正经事!今晚英国大使馆请客。”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个男人一开始欺骗,必然会接二连三的扯谎。特-阿瞿达先生笑着说:“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吗?”
“当然。”
“暖,我就是要你说这一句呀,”他回答时那种媚眼,换了别的女人都会被他骗过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走了。
欧也纳用手掠了掠头发,躬着身一子预备行礼,以为特-鲍赛昂太太这一下总该想到他了。不料她身一子望前一扑,冲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达先生上车;她侧耳留神,只听见跟班的小肠传令给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馆。”
这几个宇,加上特-阿瞿达坐在车厢里如释重负的神气,对于爵夫人不啻闪电和雷击。她回身进来,心惊肉跳。上流社会中最可怕的祸事就是这个。她走进卧室,坐下来拈超一张美丽的信纸,写道:
‘只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饭而不是在英国使馆,你非和我解释清楚不可。我等着你。”
有几个字母因为手指发一抖而写走了样,她改了改,签上一个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兰.特-蒲尔高涅的缩写。然后她打铃叫人。
“雅备,”她咐吩当差,“你七点半上洛希斐特公馆去见特-阿瞿达侯爵。他在的话,把这条子一交一给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带回。”
“太太,客厅里还 有人等着。”
“啊,不错!”她说完推门进去。
欧也纳已经觉得很不自在,终于瞧见于爵夫人的时候,她情绪激动的语气又搅乱了他的心。她说: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要写个宇条,现在可以奉陪了。”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心里正想着:“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一姐。可是他身一子自一由吗?今晚上这件亲事就得毁掉,否则我……噢!事情明天就解决了,急什么!”
“表婉……”欧也纳才叫了一声。
“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学生打了一个寒噤。
欧也纳懂得了这个“晤”。三小时以来他长了多少见识;一听见这一声,马上警惕起来,红着脸改口道:“太太。”他犹豫了一会又说:“请原谅,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点儿远亲的关系也有用处。”
特。鲍赛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凉:她已经感觉到在她周围酝酿的恶运。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处境,”他接着说,“你一定乐意做神话中的仙女,替孩子们打破难关。”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样帮忙呢?”
“我也说不上。恢复我们久已疏远的亲戚关系,在我已经是大大的幸运了。你使我心慌意乱,简直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我在巴黎只认说你一个人。噢!我要向你请教,求你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愿意绕在你裙下,为你出生入死。”
“你能为我杀人么?”
“杀两个都可以,”欧也纳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个孩子,”她咽住了眼泪。“你才会真诚的一爱一,你!”
“噢!”他甩了甩脑袋。
子爵夫人听了大学生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对他大为关切。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计。在特。雷斯多太大的蓝客厅和特-鲍赛昂太太的粉一红客厅之间,他读完了三年的巴黎法。这部法典虽则没有人提过,却构成一部高等社会判例,一朝学成面善于运用的话,无论什么目的都可以达到。
“噢!我要说的话想起来了,在你的舞会里我认识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刚才看了她来着。”
“那你大大的打搅她了,”特-鲍赛昂太太笑着说。
“唉!是呀,我一窍不通,你要不帮忙,我会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对。我看,在巴黎极难碰到一个年轻,美貌,有钱,风雅,而又没有主顾的女子;我需要这样一位女子,把你们解释得多么巧妙的人生开导我;而到处都有一个脱拉伊先生。我这番来向你请教一个谜的谜底,求你告诉我,我所闹的乱子究竟是甚么一性一质。我在那边提起了一个老头儿……”“特-朗日公爵夫人来了,”雅备进来通报,打断了大学生的话,大学生做了一个大为气恼的姿势。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声嘱咐他,“第一先不要这样富于表情。”
“喂!你好,亲一爱一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着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对亲婉妹也不过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种种亲一热的样子。
“这不是一对好朋基吗?”拉斯蒂涅心里想。“从此我可以有两个保护人了;这两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婉关切我,这客人一定也会关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来看我,亲一爱一的安多纳德!”特-鲍赛昂太太说。
“我看见特-阿瞿达先生进了洛希斐特公馆,便想到你是一个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说出这些不样的话,特-鲍赛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脸红,而是目光镇静,额角反倒开朗起来。
“要是我知道你有容…”公爵夫人转身望着欧也纳,补上一句。
子爵夫人说:“这位是我的表弟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没有蒙脱里优将军的消息?昨天赛里齐告诉我,大家都看不见他了,今天他到过府上没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热恋特-蒙脱里伏先生,最近被遗弃了;、她听了这句问话十分刺心,红着脸回答:
“昨天他在一爱一里才宫。”
“值班吗?①”特-鲍赛昂太太问。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狯的目光,“特-阿瞿达先生和洛希斐特小一姐的婚约,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
这个打击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脸色发白,笑着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谣言。干么特-阿瞿达先生要把葡萄牙一个最美的姓送给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还 不过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说贝尔德有二十万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特-阿瞿达先生是大富翁,决不会存这种心思。”
“可是,亲一爱一的,洛希斐特小一姐着实可一爱一呢。”
“是吗?”
“还 有,他今天在那边吃饭,婚约的条件已经谈妥;你消息这样不灵,好不奇怪!”——
①一爱一里才宫当时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特-斐里公爵的府第。蒙脱里伏将军属于王家禁卫军,所以说“值班”。
“哎,你究竟阔了什么乱子呢,先生?”特-鲍赛昂太太转过话头说。“这可怜的孩子刚踏进社会,我们才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懂。亲一爱一的安多纳德,请你照应照应他。我们的事,明儿再谈,明儿一切都正式揭晓,你要帮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欧也纳一眼,那种眼风能把一个人从头到脚瞧尽,把他缩小,化为乌有。
“太太,我无意之间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无意之间这四个宇便是我的罪名。”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觉眼前两位太太亲切的谈话藏着狠毒的讽刺,他接着说:“对那些故意伤害你们的人,你们会照常接见,说不定还 怕他们;一个伤了人而不知伤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们当他是傻瓜,当他是什么都不会利用的笨蛋,谁都瞧不起他。”
特-鲍赛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膘了他一下。伟大的心灵往往用这种眼光表示他们的感激和尊严。刚才公爵夫人用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打量欧也纳,伤了他的心,现在特-鲍赛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伤口上涂了止痛的油膏。
欧也纳接着说:“你们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欢心,因为,”他又谦恭又狡狯的转向公爵夫人,“不瞒你说,太太,我还 不过是个可怜的大学生,又穷又孤独……”
“别说这个话,先生。哭诉是谁都不一爱一听的,我们女人也何尝一爱一听。”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岁,应当忍受这个年纪上的苦难,何况我现在正在仟梅;哪里还 有比这儿更美丽的仟悔室呢?我们在教士前面仟悔的罪孽,就是在这儿犯的。”
公爵夫人听了这段亵渎宗教的议论,把脸一沉,很想把这种粗俗的谈吐指斥一番,她对子爵夫人说:“这位先生才……”
特-鲍赛昂太太觉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实不客气笑了出来。
“对啦,他才到巴黎来,正在找一个女教师,教他懂得一点儿风雅。”
“公爵夫人,”欧也纳接着说,“我们想找门路,把所一爱一的对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吗?”(呸!他心里想,这几句话简直象理发匠说的。)
公爵夫人说:“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脱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学生说:“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里糊涂闯了进去,把他们岔开了。幸而我躁丈夫混得不坏,那位太太也还 客气,直到我说出我认识一个刚从他们后楼梯下去,在一条雨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拥抱的人。”
“谁呀?”两位太太同时问。
“住在圣-玛梭区的一个老头儿,象我这穷学生一样一个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费,被大家取笑的可怜虫,叫做高里奥老儿”
“哦呀!你这个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里奥家的小一姐啊。”
“面条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口说,“她跟一个糕饼师的女儿同一天入宫觐见。你不记得吗,格拉拉?王上笑开了,用技丁文说了句关于面粉的妙语,说那些女子,怎么说的,那些女子……”
“其为面粉也无异,”欧也纳替她说了出来。
“对啦,”公爵夫人说。
“啊!原来是她的父亲,”大学生做了个不胜厌恶的姿势。
“可不是!这家伙有两个女儿,他都喜欢得要命,可是两个女儿差不多已经不认他了。”.
“那小的一个,”子爵夫人望着特-朗日太太说,“不是嫁给一个姓名象德国人的银行家,叫做特-纽沁根男爵吗?她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喜剧院,常常高声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暖,亲一爱一的,真佩服你。干么你对那些人这样留神呢?真要象特。雷斯多一样一爱一得发疯,才会跟阿娜斯大齐在面粉里打滚。嘿!他可没有学会生意经。他太太落在特-脱拉伊手里,早晚要倒媚的。”
“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重复了一句。
“暖!是啊,”子爵夫人接着说,“不承认她们的亲爸爸,好爸爸。听说他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一朝嫁了人,他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当他是个要不得的下流东西……”
欧也纳冒出几颗眼泪。他最近还 在家中体昧到骨肉之一爱一,天伦之乐;他还 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战场上还 是第一天登台。真实的感情是极有感染力的:三个人都一声不出,楞了一会。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说,“这一类的事真是该死,可是我们天天看得到。总该有个原因吧?告诉我,亲一爱一的,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叫女婿?——女婿是我们替他自养女儿的男人。我们把女儿当做心肝宝贝,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着成千成万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是全家的快乐天使,象拉马丁所说的洁白的灵魂,然后变做家庭的瘟神。女婿从我们手里把她抢走,拿她的一爱一情当做一把刀,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拴着一娘一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齐斩断。昨天女儿还 是我们的一性一命,我们也还 是女儿的一性一命;明天她便变做我们的仇敌。这种悲剧不是天天有吗?这里,又是媳妇对那个为儿子牺牲今的公公肆无忌惮;那里,又是女婿把丈母撵出门外。我听见人家都在问,今日社会里究竟有些什么惨剧;唉,且不说我们的婚姻都变成了糊涂婚姻;关于女婿的惨剧不是可怕到极点吗?我完全明白那老面条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太太。”
“是啊,这莫里奥在大革命时代当过他本区的区长;那次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当时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倍,他从此发了财。那时他国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总管就卖给他一大批。当然,高里奥象所有那些人一样,是跟公安委员会分肥的。我记得总管还 安慰祖母,说她尽可以太太平平的住在葛朗维里哀,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至于把麦子卖绘刽于手们①的洛里奥,只有一桩痴情,就是溺一爱一女儿。他把大女儿高高的供在特-雷斯多家里,把老二接种接在特-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一党一的有钱的银行家。你们明白,在帝政时代,两个女婿看到家里有个老革命一党一并不讨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极,那还 可以将就。可是波旁家复辟之后,那老头儿就教特-雷斯多先生头疼了,尤其那个银行家。两个女儿或许始终一爱一着父亲,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她们在没有外容的时候招待高里奥,想出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贴。‘爸爸,你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诸如此类的话。我相信,亲一爱一的,凡是真实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聪明,所以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伤心死了。他看出女儿们觉得他丢一了她们的脸;也看出要是她们一爱一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非牺牲不可。他便自己牺牲了,因为他是父亲,他自动退了出来。看到女儿因此高兴,他明白他做得很对。这小小的罪过实在是父女同谋的。我们到处都看到这种情形。在女儿的客厅里,陶里奥老头不是一个油脂的污迹吗?他在那儿感到拘束闷得发慌。这个父亲的遭遇,便是一个最美的女子对付一个最心一爱一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一爱一情使他厌烦,他会走开,做出种种卑鄙的事来躲开她。所有的感情都会落到这个田地的。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象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得不到人家原谅。这个父亲把什么都绘了。二十年间他给了他的心血,他的慈一爱一;又在一天之间给了他的财产。柠檬榨干了,那些女儿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会真卑鄙,”子爵夫人低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经纬。特-朗日太太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话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会就是那么一套。我这句话不过表示我看透了社会。实际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紧紧一握着子爵夫人助手,“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亲了一下特-鲍赛昂太太的前额,说;
“亲一爱一的,你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极了。”
然后她对欧也纳略微点点头,走了。
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续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高老头真伟大!”——
①大革命时代的公安委员会是逮捕并处决反革命犯的机构,在保王一党一人口中就变了“刽子手”。公安委员会当时也严禁国货,保王一党一人却说它同商人分肥。
特-鲍赛昂太太没有听见,她想得出神了。两人半天没有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楞在那儿,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开口。
“社会又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说。“只要我们碰到一桩灾难,总有一个朋友来告诉我们,拿把短刀掏我们的心窝,教我们欣赏刀一柄一。冷一句热一句,挖苦,奚落,一齐来了。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人的身分,高傲的眼睛射一出闪电似的光芒——“啊!”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在这里!”
“是的,还 没有走”,他不胜惶恐的回答。
“暖,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还 牙对付这个社会。你想成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一落到什么田地,男人虚荣到什么田地。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可是还 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的打击人家,哪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一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一精一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一望的最高一峰。不是吗,你要没有一个女人关切,你在这儿便一文不值。这女人还 得年轻,有钱,漂亮。倘使你有什么真情,必须象宝贝一样藏起,永远别给人家猜到,要不就完啦,你不但做不成刽子手,反过来要给人家开刀了。有朝一日你动了一爱一情,千万要守秘密!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决不能掏出你的心来。你现在还 没有得到一爱一情;可是为保住将来的一爱一情,先得学会提防人家。听我说,米盖尔……(她不知不觉说错了名字)①女儿遗弃父亲,巴望父亲早死,还 不算可怕呢。那两婉妹也彼此忌妒得厉害。雷斯多是旧家出身,他的太太进过富了,贵族社会也承认她了;可是她的有钱的妹妹,美丽的但斐纳-特-纽沁根夫人,银行家太太,却难过死了;忌妒咬着她的心,她跟婉婉貌合神离,比路人还 不如;婉婉已经不是她的婉婉;两个人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正如不认她们的父亲一样。特。纽沁根太太只消能进我的客厅,便是把圣。拉查街到葛勒南街一路上的灰土一舐一个干净也是愿意的。她以为特-玛赛能够帮她达到这个目的,便甘心情愿做他一奴一隶,把他缠得头痛。哪知特。玛赛干脆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要能把她介绍到我这儿来,你便是她的心肝宝贝。以后你能一爱一她就一爱一她,要不就利用她一下也好。我可以接见她一两次,逢到盛大的晚会,宾客众多的时候;可是决不单独招待她。我看见她打个照呼就够了。你说出了高老头的名字,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是的,朋友,你尽管上雷斯多家二十次,她会二十次不在家。你被他们撵出门外了。好吧,你叫高老头替你介绍特-纽沁根太太吧。那位漂亮太太可以做你的幌子。一朝她把你另眼相看了,所有的女人都会一窝蜂的来追你。跟她竞争的对手,她的朋友,她的最知己的朋友,都想把你抢过去了。有些女人,只喜欢别的女子挑申的男人,好象那般中产阶级的妇女,以为戴上我们的帽子就有了我们的风度。所以那时你就能走红。在巴黎,走红就是万事亨通,就是拿到权势的宝钥。倘若女人觉得你有才气,有能耐,男人就会相信,只消你自己不露马脚。那时你多大的欲一望都不成问题可以实现,你哪儿都走得进去。那时你会明白,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一团一。你别做傻子,也别做骗子。我把我的姓氏借给你,好比一根阿里安纳的线,引你进这座迷宫。②别把我的姓污辱了,”她扭了扭脖子,气概非凡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清清白白的还 给我。好,去吧,我不留你了。我们做女人的也有我们的仗要打。”
“要不要一个死心蹋地的人替你去点炸药?”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拍胸脯,表婉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那时已经五点;他肚子饿了,只怕赶不上晚饭。这一耽心,使他感到在巴黎平步青云,找到了门路的快乐。得意之下,他马上绘自己的许多思想包围了。象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一受委屈就会气得发疯,对整个社会抢着拳头,又想报复,又失掉了自信。拉斯蒂涅那时正为了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那句话发急,心上想:“我要去试一试!如果特-鲍赛昂太太的话不错,如果我真的碰在门上,那么……哼!特-雷斯多夫人不论上哪一家的沙龙,都要碰到我。我要学击剑,放槍,把她的玛克辛打死!——可是钱呢?”他忽然问自己,“那儿去弄钱呢?”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忽然在眼前亮起来。他在那儿见到一个高里奥小一姐心一爱一的奢华,金碧辉煌的屋子,显而易见的贵重器物,暴发户的恶俗排场,象人家的外室那样的一浪一费。这幅迷人的图画忽然又给鲍赛昂府上的大家气派压倒了。他的幻想飞进了巴黎的上层社会,马上冒出许多坏念头,扩大他的眼界和心胸。他看到了社会的本相:法律跟道德对有钱的人全无效力,财产才是金科玉律。他想:“伏脱冷说得不错,有财便是德!”
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赶紧上楼拿十法郎付了车钱,走入气味难闻的饭厅;十八个食客好似马槽前的牲口一般正在吃饭。他觉得这副穷酸相眼饭厅的景象丑恶已极。环境转变得太突死了,对比太强烈了,格外刺激他的野心。一方面是最高雅的社会的新鲜可一爱一的面巳个个人年轻,活泼,有待意,有热情,四周又是美妙的艺术品和阔绰的排场;另一方面是溅满污泥的一陰一惨的画面,人物的脸上只有被情一欲扫荡过的遗迹。特-鲍赛昂太太因为被人遗弃,一怒之下给他的指导和出谋的计策,他一下子都回想起来,而眼前的掺象又等于给那些话添上注解。拉斯蒂涅决意分两路进攻去猎取财富:依靠学问,同时依靠一爱一情,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同时做一个时髦人物。可笑他还 幼稚得很,不知道这两条路线是永远连不到一起的。’、——
①米盖尔是她的情一人阿瞿达侯爵的名字。
②希腊神话:阿里安纳把一根线授给丹才,使他杀了牛首人身的米诺多,仍能逃出迷宫。
“你神气忧郁得很,侯爵大人,”伏脱冷说。他的眼风似乎把别人心里最隐藏的秘密都看得雪亮。
欧也纳答道:“我受不了这一类的玩笑,要在这儿真正当一个侯爵,应当有十万法郎进款;住伏盖公寓的就不是什么走运的人。”
伏脱冷瞧着拉斯蒂涅,倚老卖老而轻蔑的神气仿佛说:“小于!还 不够我一口”接着说:“你心绪不好,大概在漂亮的特。雷斯多太太那边没有得手。”
欧也纳道:“哼,因为我说出她父亲跟我们一桌子吃饭,她把我撵走了。”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高老头低下眼睛,掉转头去抹了一下。
“你把鼻烟撤在我眼里了,”他对邻座的人说。
“从今以后,谁再欺负高老头,就是欺负我,”欧也纳望着老面条商邻座的人说:“他比我们都强。当然我不说太太们,”他向泰伊番小一姐补上一句。
这句话成为事情的转折点,欧也纳说话鲍神气使桌上的人不出声了。只有伏脱玲含讥带讽的回答;
“你要做高老头的后台,做他的经理,先得学会击剑跟放槍。”
“对啦,我就要这么办。”
“这么说来,你今天预备开场。”
“也许,”拉斯蒂涅回答。“不过谁都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我不想知道旁人黑夜里干些什么。”
伏脱冷斜着眼把拉期蒂涅瞅了一下。
“老弟,要拆穿人家的把戏,就得走进戏棚子,不能在帐幔的缝子里张一张就算。别多说了,”他看见欧也纳快耍发一毛一,补上一句。“你要愿意谈谈,我随时可以奉陪。”
饭桌上大家冷冰冰的,不做声了。高老头听了大学生那句话,非常难受,不知道众人对他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个有资格阻止旁人虐一待他的青年,挺身而出做了他的保护人。
“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伏盖太太低声问。
“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拉斯蒂涅回答。
“他只好当父亲的角色,”皮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已经打量过他的脑袋:只有一根骨头,一根父骨,他大概是天父吧。”
欧也纳心事重重,听了皮安训的俏皮话不觉得好笑。他要遵从特-鲍赛昂太太的劝告,盘算从哪儿去弄钱,怎样去弄钱。社会这片大草原在他面前又空旷又稠密,他望着出神了。吃完晚饭,客人散尽,只剩他一个人在饭厅里。
“你竟看到我的女儿么?”高老头非常感动的问。
欧也纳惊醒过来,抓着老人的手,很亲一热的瞧着他回答:
“你是一个好人,正派的人。咱们回头再谈你的女儿。”
他不愿再听高老头的话,躲到卧房里给母亲写信去了。
“亲一爱一的母亲,请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哺育之思。我现在的情形可以很快的发迹;只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对父亲一个字都不能提,也许他会反对,而如果我弄不到这笔钱,我将濒于绝望,以至自一杀。我的用意将来当面告诉你,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境,简直要写上几本书才行。好一妈一妈一,我没有赌钱,也没有欠债s可是你给我的生命,倘使你愿意保留的话,就得替一我筹这笔款子。总而言之,我已见过特-鲍赛昂于爵夫人,她答应提揽我。我得应酬一交一际,可是没有钱买一副合式的手套。我能够只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时可以挨饿;但我不能缺少巴黎种葡萄的工具。将来还 是青云直上还 是留在泥地里,都在此一举。你们对我的期望,我全知道,并且要快快的实现。好一妈一妈一,卖掉一些旧首饰吧,不久我买新的给你。我很知道家中的境况,你的牺牲,我是心中有数的;你也该相信我不是无端端的教你牺牲,那我简直是禽一兽了。我的请求是迫不得已。咱们的前程全靠这一次的接济,拿了这个,我将上阵开仅,因为巴黎的生活是一场永久的战争。倘使为凑足数目而不得不出卖姑母的花边,那么请告诉她,我将来有最好看的寄给她。”
他分别写信给两个妹妹,讨她们的私蓄,知道她们一定乐意给的。为了使她们在家里绝口不提,他故意挑一拨青年人的好胜心,要她们懂得体贴。可是写完了这些信,他仍旧有点儿心惊肉跳,神魂不定。青年野心家知道象他妹妹那种与世隔绝,一尘不染的心灵多么高尚,知道自己这封信要给她们多少痛苦,同时也要给她们多少快乐;她们将怀着如何欢一悦的心情,躲在庄园底里偷偷谈论她们疼一爱一的哥哥。他心中亮起一片光明,似乎看到她们私下数着小小的积蓄,看到她们卖弄少女的狡狯,为了好心而第一次玩一弄手段,把这笔钱用匿名方式寄给他。他想:“一个姊妹的心纯洁无比,它的一温一情是没有穷尽的!”他写了那样的信,觉得惭愧。她们许起愿心来何等有力!求天拜她的冲动何等纯洁!有一个栖牲的机会,她们还 不快乐死吗?如果他母亲不能凑足他所要的款子,她又要多么苦恼!这些至诚的感情,可怕的牺牲,将要成为他达到特-纽沁根太太面前的阶梯;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落下几滴眼泪,等于献给家庭神坛的最后几注香。他心乱如麻,在屋子里乱转。高者头从半开的门里瞧见他这副摸样,进来问他:
“先生,你怎么啦?”
“唉!我的邻居,我还 没忘记做儿子做兄弟的本分,正如你始终当着父亲的责任。你真有理由替伯爵夫人着急,她落在玛克李-特-脱拉伊手里,早晚要断送她的。”
高老头蹦嚷着退了出来,欧也纳不曾听清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拉斯蒂涅把信送往邮局。他到最后一刻还 犹疑不决,但终于把信丢进邮箱,对自己说:“我一定成功!”这是赌棍的口头掸,大将的口头禅,这种相信运气的话往往是制人死命而不是救人一性一命的。过了几天,他去看特,雷斯多太太,特-雷斯多太太不见。去了三次,三次挡驾,虽则他都候玛克辛不在的时间上门。于爵夫人料得不错。大学生不再用功念书,只上堂去应卯划到,过后便溜之大吉。多数大学生都要临到考试才用功,欧也纳把第二第三年的学程并在一起,预备到最后关头再一日气认认真真读他的法律。这样他可以有十五个月的空闲,好在巴黎的海洋中漂流,追求女人,或者捞一笔财产。
在那一星期内,他见了两次特。鲍赛昂太太,都是等特。阿瞿达侯爵的车子出门之后才去的。这位红极一时的女子,圣’日耳曼区最有诗意的人物,又得意了几天,把洛希斐特小一姐和特-阿瞿达侯爵的婚事暂时搁浅。特-鲍赛昂太太深怕好景不常,在这最后几天中感情格外热烈;但就在这期间,她的祸事酝酿成熟了。特-阿瞿达侯爵跟洛希斐特家暗中同意,认为这一次的吵架与讲和大有好处,希望特-鲍赛昂太太对这头亲事思想上有个准备,希望特-鲍赛昂太太终于肯把每天下午的聚首为特-阿瞿达的前程牺牲,结婚不是男人一生中必经的阶段吗?所以特-阿瞿达虽然天天海誓山盟,实在是在做戏,而子爵夫人也甘心情愿受他蒙蔽。“她不愿从窗口里庄严的跳下去,宁司‘在楼梯上打滚,”她的最知己的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这样说她。这些最后的微光照耀得相当长久,使子爵夫人还 能留在巴黎,给年轻的表弟效劳,——她对他的关切简直有点迷信,仿佛认为他能够带来好运。欧也纳对她表示非常忠心非常同情,而那是正当一个女人到处看不见怜悯和安慰的目光的时候。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男人对女子说一温一柔的话,一定是别有用心。
拉斯蒂涅为了彻底看清形势,再去接近纽沁根家,想先把高老头从前的生活弄个明白。他搜集了一些确实的材料,可以归纳如下:
大革命之前,约翰一姚希姆-高里奥是一个普通的面条司务,熟练,省俭,相当有魄力,能够在东家在一七八九年第一次大暴动中遭劫以后,盘下铺子,开在于西安街,靠近麦子市场。他很识事务,居然肯当本区区长,使他的买卖得到那个危险时代-般有势力的人保护。这种聪明是他起家的根源。就在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饥荒时代,巴黎粮食贵得惊人的那一时节里,他开始发财。那时民众在面包店前面挤命,而有些人照样太太平乎向杂货商买到各式上等面食。
那一年,高里奥积了一笔资本,他以后做买卖也就象一切资力雄厚的人那样,处处占着上风。他的遭遇正是一切中等才具的遭遇.他的平庸占了便宜。并且直到有钱不再危险的时代,他的财富才揭晓,所以并没引起人家的妒羡。粮食的买卖似乎把他的聪明消耗完了。只要涉及麦子,面粉,粉粒,辨别品质,来路,注意保存,推测行市,预言收成的丰歉,用低价籴进谷子,从西西里,乌克兰去买来囤积,高里奥可以说没有政手的。看他调度生意,解释粮食的出口法,进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则,利用法令的缺点等等,他颇有国务大臣的才器。办事又耐烦又干练,有魄力有恒心,行动迅速,目光犀利如鹰,什么都占先,什么都料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紧,算计划策如外一交一家,勇往直前如军人。可是一离开他的本行,一出他黑——的简陋的铺子,闲下来背靠门框站在阶沿上的时候,他仍不过是一个又蠢又粗野的工人,不会用头脑,感觉不到任何一精一神上的乐趣,坐在戏院里会打盹,总而言之,他是巴黎的那种陶里庞人①,只会闹笑话。这一类的人差不多完全相象,心里都有一股极高尚的情感。面条司务的心便是给两种感情填满的,吸干的,犹如他的聪明是为了粮食买卖用尽的。他的老婆是拉-勃里地方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是他崇拜赞美,敬一爱一无边的对象。高里奥赞美她生得又娇一嫩又结实,又多情又美丽,跟他恰好是极端的对比。男人天生的情感,不是因为能随时保护弱者而感到骄傲吗?骄傲之外再加上一爱一,就可了解许多古怪的一精一神现象。所谓一爱一其实就是一般坦白的人对赐予他们快乐的人表示热烈的感激。过了七年圆满的幸福生活,高里奥的老婆死了;这是高里奥的不幸,因为那时她正开始在感情以外对他有点儿影响。也许她能把这个死板的人栽培一下,教他懂得一些世道和人生。既然她早死,疼一爱一女儿的感情便在高里奥心中发展到荒谬的程度。死神夺去了他所一爱一的对象,他的一爱一就转移到两个女儿身上,她们开始的确满足了他所有的感情。尽管一般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做填房的商人或庄稼人,提出多么优越的条件,他都不愿意续娶。他的岳父,他唯一觉得气味相投的人,很有把握的说高里奥发过誓,永远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哪怕在她身后。中央市场的人不了解这种高尚的痴情,拿来取笑,替高里奥起了些粗俗的浑号。有个人跟高里奥做了一笔一交一易,喝着酒,第一个叫出这个外号,当场给面条商一拳打在肩膀上,脑袋向前,一直翻倒在奥勃冷街一块界石旁边。高里奥没头没脑的偏疼女儿,又多情又体贴的父一爱一,传布得遐迹闻名,甚至有一天,一个同行想教他离开市场以便一操一纵行情,告诉他说但斐纳被一辆马车撞翻了。面条商立刻面无人色的回家。他为了这场虚惊病了好几天。那造谣的人虽然并没受到凶狠的老拳,却在某次风潮中被一逼一破产,从此进不得市场——
①一七九零年时有一著名喜剧,主人翁叫做陶里庞,几乎受人欺骗,断送女儿的终身大事。
两个女儿的教育,不消说是不会合理的了。富有每年六万法郎以上的进款:自己花不了一千二,高里奥的乐事只在于满足女儿们的幻想:最优秀的教师给请来培养她们高等教育应有的各种才艺;另外还 有一个做伴的小一姐;还 算两个女儿运气,做伴的小一姐是一个有头脑有品格的女子。两个女儿会骑马,有自备车辆,生活的奢华象一个有钱的老爵爷养的情一妇,只要开声口,最奢侈的欲一望,父亲也会满足她们,只要求女儿跟他亲一热一下作为回敬。可怜的家伙,把女儿当作天使一流,当然是在他之上了。甚至她们给他的痛苦,他也喜欢。一到出嫁的年龄,她们可以随一心一所一欲的挑选丈夫,各人可以有父亲一半的财产做陪嫁。特-雷斯多伯爵看中阿娜斯大齐生得美,她也很想当一个贵族太太,便离开父亲,跳进了高等社会。但斐纳喜欢金钱,嫁了纽沁根,一个原籍德国而在帝政时代封了男爵的银行家。高里奥依旧做他的面条商。不久,女儿女婿看他继续做那个买卖,觉得不痛快,虽然他除此以外,生命别无寄托。他们央求了五年,他才答应带着出盘铺子的钱跟五年的盈余退休。这笔资本所生的利息,便是他住进优盖公寓的时代,伏盖太太估计到八千至一万的收入。看到女儿受着丈夫的压力,非但不招留他去住,还 不愿公开在家招待他,绝望之下,他便搬进这个公寓。
受盘高老头铺子的缪莱先生供给的资料只有这一些。特.朗日公爵夫人对技斯蒂涅说的种种猜测的话因此证实了。
这场暖昧而可怕的巴黎悲剧的序幕,在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