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我开始这次旅行,这次航海,不是为了赢得荣誉或者财富。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致天主教国王的信,1503年
亚历克斯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四周。和他小时候一样,波韦尼尔风景画、沙发和矮几都在那里。母亲在首府最好的商店购买的餐具柜和椅子在那里守卫着。
“一切都一样,一切却都不同了。”他嗫嚅道。
尽管他已经观察了十多分钟,但是他觉察不出哪里变了。那个舒适的、熟悉的空间让他感觉很陌生。他无法相信昨天他还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他想跑开,回到自己的家中,因为那个家已经不像他的家了。然而他做不到,他的双腿并不回应他内心的呐喊。
他感觉自己是风景画中的落难者,被抛弃在深山中的鲁滨逊•克鲁索。孤独啃噬着他的心。他在沙发上坐下,他的思绪从阳台逃了出去。
殡仪馆的人已经把父亲的遗体抬走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将在灵堂守灵。萨拉送走了工作人员,在确定男孩情绪无碍之后,她拿着保险单据离开去办手续了。他刚刚和阿尔玛通过电话,他一时鼓起勇气,告诉她不必为他担心,应该继续准备邮差的生日聚会,不过他又有点后悔了。他哥哥还要几个小时才能从首府赶来。
他一生中第一次完全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像个梦游者似的,开始挨个走进每一个房间,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些房间还属于他和父亲两个人。厨房里几乎找不到父亲的痕迹。自从父亲开始失去记忆之后,为了他自身的安全,亚历克斯规定那里就是他的禁地了。他多次警告过父亲那里会非常危险,所以他不止一次地看见父亲抓着厨房与走廊分界处的门框,既害怕又好奇地看着,仿佛在等待随时有凶猛的狮子袭击他,或者一阵无法阻挡的风把他吹倒。
他走进父母结婚后住的房间。他打开衣柜,毛里西奥的气味躲藏在他的衬衫、裤子中间,不肯离开。他深吸了口气,让肺里填满那个疲惫的老人的气息,仿佛这样可以让他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会儿。他坐在床上,抚摸着父亲疲倦的身体躺过的地方。殡仪馆的人在匆忙之中没有抚平床垫。在那些褶皱中,他似乎辨认出了父亲的后颈、胳膊和腿。
经过洗手间的时候,剃须膏和剃须刀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些物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悲伤、无用,他自己用的是电动剃须刀。父亲一直讨厌那类器械,称它们为“坏机器”,他就一直尊重他的意愿,每天早上用传统方法给他刮胡子,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用手扶着洗脸盆边缘,凝视着自己的脸,试图发现毛里西奥遗留的痕迹。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他的耳朵和父亲的一模一样。他仔细端详着它们,这么长时间里他第一次笑了,因为他想起有一天父亲因为他调皮捣蛋而揪了他的耳朵。他和学校里的几个朋友一起想了一个高明的主意:把邻居家的猫变成一只苏格兰格子猫。他们把它从鼻尖到尾巴尖都染上了红绿格子。那只动物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不祥的下午,每次隔着墙一听见亚历克斯的声音就会绝望地喵喵叫。
好像不是在自己家里走了短短的七十米,而是走了一百公里似的,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他盖上父亲看电视时他给父亲盖腿的那条毯子。不知不觉间,他已无法抵抗前一天晚上被夺走的睡意。
听到门铃声他吓了一跳。他看了看手机: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他竟然睡了将近三个小时!他跌跌撞撞地起来去开门。会是谁呢?
他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接待前来吊唁的邻居。最好等他哥哥赶到,这种情况下哥哥比他应付得好。他仍然心有余悸地记得为母亲守灵的事情,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所有那些穿着黑衣痛哭的女人和拍打他脸颊的神父都变成了他后来几个月中最恐怖的噩梦。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请开门……”他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伴随着有力的敲门声。
他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谁,犹豫了几秒钟才开门。
“托马斯。”跟希帕蒂娅的丈夫面对面之后,他腼腆地小声说。
男人伸出手。亚历克斯像个木头人一样重复了这个动作。在感觉到另一个人温暖的碰触之后,眼泪不听使唤地在他的眼睛里积聚起来。亚历克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哭,所以在眼泪滑下之前转过了身,向客厅走去。
“如果你想进来……”他低声说。
他听到身后的门慢慢关上了,脚步声跟随他到了客厅。他又在沙发上坐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小就认识托马斯。他是他一位好朋友的父亲,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男人是看着他长大的。因此他觉得托马斯比任何人都更能读懂他的内心。他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可以甩开他的目光。
两个人一直沉默着,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两个人都是话很少的人。托马斯知道那个悲伤的时刻刚刚到来不久,于是他鼓起勇气先开口了。
“今天早上,我们吃早饭的时候,你女朋友给希帕蒂娅打电话,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你女朋友”这几个字令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他很喜欢这个称呼,于是向托马斯浅浅地笑了一下以示感谢。
“我很难过。你知道我们都在这里,无论你有什么需要……”托马斯缓缓地继续说道,似乎想让他记住这句话。
亚历克斯点了一下头,对他的这番话表示感谢。“或许他马上就走了。”他宽慰地想。他对托马斯的印象不坏,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他觉得不自在。他宁愿继续一个人待着,在自己的记忆里、在自己的家中徘徊,直到阿尔玛或者他哥哥来解救他。现在却不然,一个在这种情形下和他一样局促不安的六十多岁的人在盯着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现在是要开始跟我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吗?又或许他想拍拍我的背,鼓励我要勇敢?”亚历克斯心想,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他既同情自己,又同情那个男人,肯定是好心的希帕蒂娅让他来陪自己的。
为了他们两个人,他决定挺身而出:
“托马斯,谢谢你,真的。明天举行葬礼,11点。我和我哥哥希望你们能来参加。”说着,他从沙发上起身,同时等着他的客人也起身。
那个男人没有动。亚历克斯主动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趁下午去殡仪馆之前休息一会儿……”他低声说道。
托马斯似乎要让步了。他把双手放到沙发扶手上好像要站起来,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后悔了。他又坐了回去。
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亚历克斯,亚历克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保存了它许多年了。一天,在你父亲得知医生的诊断结果之后,他来见我……”
托马斯突然不说话了,似乎为刚刚所说的话感到后悔。
亚历克斯凝视着那个信封。他把它翻过来翻过去,好像他从未见过信封似的。面对来客的沉默,他抬起头来,直到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以前星期天的时候,托马斯和毛里西奥经常在波韦尼尔的酒吧玩多米诺骨牌。从他们的孩子们一起上学开始他们就认识了,虽然不是特别好的朋友,但是互相敬重。亚历克斯的父亲对那个沉默寡言、严肃、忠实的男人评价很好。“他像我们的冷杉树一样强壮。”提起他的时候,父亲常常这么说。
“他请求我,如果哪天他不在了,把这个交给你……我们那时都知道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很难过,孩子,真的。”他松了口气。
亚历克斯明白那个秘密对托马斯来说很沉重,某种意义上说,它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帮凶。他背负着一个只有在死神带走毛里西奥之后才能兑现的承诺。他尽可能温和地对男孩说,他不喜欢这样的等待。但是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亚历克斯父亲和这个在他家吃过很多次午后点心的男孩的尊重。
托马斯告诉他,他一上午都在考虑在这个时候把信交给他是否最合适。他曾找了很多合理的借口来推迟这件事。但是几分钟前,当他正要吃午饭时,心里有某种东西动了一下。希帕蒂娅刚刚给他端来了一盘闻着很香的菜。她在他对面坐下,冲他微笑,然后对他说:“慢用啊。”
“我突然意识到,今天你将第一次一个人在这间厨房吃午饭,然后我不知道怎么了,有某种东西催促我拿起大衣出门,把你父亲写的话带给你。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
一直站在托马斯对面的亚历克斯走到他身边。托马斯像是明白了他隐藏的请求似的拥抱了他。
亚历克斯:
如果你看到这些话,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托马斯应该在我死后将这封信交给你。我知道他会这么做的,因为他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他既不会把信拆开,也不会弄丢,所以我才请求他做这件事。
几个月前医生们就已经给我们说得很清楚了:我有阿尔茨海默病。我没有发觉。我只是觉得非常害怕。很快我就将忘记一切。我曾要你离开,但是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固执。从你的脸上我看出来了,无论我多么坚持,你都会寸步不离。你和我一样热爱波韦尼尔。而且,你的责任感和荣誉感都非常强,它们把你拴在了我身上。我希望它们不要成为沉重的锚,让你和我一起沉没。
人们都说人老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很快,你,我不到二十岁的儿子,就要来照顾我,你七十多岁的父亲,就像照顾婴儿一样。我将依赖你,就像你出生后依赖我一样。这就是循环。
你是我们意外得到的礼物!你出生的时候我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即便如此,我仍然以为我可以陪你更长时间。我以为我可以看你大学毕业,在婚礼上为你祝酒,或者等你去国外旅行的时候收到你的明信片。但是现在这都不可能了。
医生们告诉我某一天我会连你都不认识了。我害怕失去我的记忆,但是我更害怕忘记你是谁,我的儿子。我们将变成生活在这个家里的两个陌生人,我们曾在这里度过了那么美好的时光。我希望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时间能过得快一些,这对你对我都好。我不想这样活着,我不想让你受苦。
我不想束缚你太久。你要开始你的生活。
如果你决定在波韦尼尔生活,并且是为了你自己,我会很高兴。我和你的母亲都很爱这个村子。我们一直希望你们留在这里。但是如果你决定离开,你要知道我们也会同意的。在你认为你会幸福的地方建立你的生活吧,把我们装在心里带走,这样无论你去哪里,都会感觉像在家里。
你从小就梦想去冒险。你还记得你曾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你读《金银岛》吗?我那时多么讨厌那本书啊!我想那些海盗的生活将成为我最后忘记的事情……然后是《沙皇的信使》《八十天环游地球》《马可•波罗游记》……我已经数不清你一共知道多少游记和英雄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你整天在图书馆研究地图,晚上在家里如饥似渴地读一页页的历史和地理书籍。
为了照顾我,你放弃了去看所有那些地方。
你看到这个信封里有一把小钥匙吗?
等到我不在的那一天,也就是你看到这封信的那一天,我希望你拿上这把钥匙去银行,请人打开一个以你的名字保存的盒子。在那里你会找到另外一封信。没有神秘的东西,只有钱。那是给你的。离开银行,不要往后看,去车站,踏上你遇到的第一列火车,奔向你的梦想。快点,因为你已经延误了很多年。
我为你骄傲。
我爱你,儿子。在这段日子里我没有一天不爱你,我很肯定。
毛里西奥
亚历克斯把纸对折后紧压在胸前。他等着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然后他拿起电话,凭记忆拨了一个号码。不到半小时后,有人敲门。
门一打开,靠在门上气喘吁吁的阿尔玛差点摔倒。
“你怎么了?”她连门槛都没迈,担心地问道。
亚历克斯拉起她的手让她进屋,然后关上了门。
在昏暗的过道里,他猜测到了她不安的眼神,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呼吸。他摸了摸她因为大量运动而热乎乎的脸颊。她肯定是在接到他的电话后跑过来的。他在电话里让她过来,因为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他紧紧地抱住她,感觉到他的心碰撞着她的心。他问她:
“你和我一起去波韦尼尔吗?”
阿尔玛像磁石一样紧贴着他的身体,回答说:
“你是想说我是否想和你一起留在波韦尼尔……”
“不。我是想说,等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是否敢和我一起坐船穿越大西洋去看看世界另一端的波韦尼尔。”
阿尔玛的视线模糊了。她的腿马上要站不住了,她紧紧地抓住男孩。难得有这么一次,她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亚历克斯笑了。他将嘴唇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爱你,阿尔玛•梅亚斯。我要开始我的生活了,希望你陪在我身边。”
她张开嘴巴,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词,他就用一个吻封住了她的嘴唇,这个吻将他们送到了距离那个散发着孤独气息的过道数千光年的地方。
若不是大海离这片山地有几百公里远,阿尔玛肯定会发誓说她已经感到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