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

巴勃罗,亲爱的,希望这封信能在你的生日7月12日那天寄到。巴勃罗,亲爱的,你要幸福。每天每夜的每个小时,无论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你都要幸福,我会怀念你,我会想起你,我的宝贝。

巴勃罗•聂鲁达的情人阿丽西亚的信

“小姐,今天早上您就像一只被困的猫。”

萨拉猛地停住了。转身时,她撞到了那个矮小的女人,她手里拿着拖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一张娃娃脸和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似乎在努力遮掩她接近三十岁的年龄。

“卡罗尔,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您不停地在办公室转圈。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小时了,您至少离开了桌子五次。这个季度的报告肯定很难填!当然了,因为有这么多信……”打扫办公室卫生的女孩继续说道。

萨拉表示赞同。这时她的同事走进里屋,那里存放着邮袋、待送的包裹和退回的信件。从背后看,白大褂跟着卡罗尔四处走动,让她看起来像个幽灵,但是她温柔的嗓音和笑意盈盈的脸庞与那个形象大相径庭。

“但愿我要写的是一份报告,而不是这封该死的信。”她重新坐回电脑前,这样想道。

费尔南多在新年前夜打的那个电话让她原本还算舒适的生活乱了方寸。这么多年后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唤醒了她以为已经逝去或者至少是处于昏迷状态的情感。

她的心脏怎么会跳得那么快?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那个不足两分钟的电话像是在她肚子里留下了一大群蝴蝶,还留给了她一个艰巨的任务:写一封信,好让接龙不中断。“你这个电话打得真值,费尔南多!”她心里嘀咕道。她的朋友跟她一再强调,为了那个想要保住她的工作岗位而匿名发起接龙活动的人,她应该这么做。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她问自己,一边反复敲击着电脑鼠标,好像鼠标能给她答案似的。不过说心里话,这还不是她接受这个任务以来最折磨她的问题。她已经琢磨了好几天给谁写信以及信中该说些什么。

为了不让你忘记我,

为了在你远去的时候,让你记得我,

我的温存,

我们的拥抱,我们的亲吻。

为了不让你忘记我,

为了让我出现在你所有的梦里,

我把我的温存给了你,

那是我所拥有的

最宝贵最美好的东西。

卡罗尔的声音从里屋断断续续地传来。

萨拉笑了:尽管这个姑娘激情洋溢,但是她的音调不对。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Word文档上:她只写了日期和村子的名字。波韦尼尔,1月7日。

“以这个速度,”她想,“我还没写完信就会被调到首府去了。接龙会因为我的过失而中断。”她低声说。

为了让你一刻

也不忘记我,

为了我们两个因为回忆而继续在一起,

为了让你一刻也不忘记我,

为了我们两个继续在一起。

从办公室洗手间传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拖把桶顶着半开的门。

“你不希望谁忘记你,卡罗尔?”萨拉打趣地问。

声音戛然而止。一阵奇怪的沉默把每一个音调和单词都驱逐到了办公室的角角落落。

“我们都有不希望自己被他(她)忘记的人。”几秒之后,她回答道。而这几秒钟在女邮差看来像是几个小时。

萨拉不知如何回答。她一言不发地等待着,自己也不清楚在等什么。

“小姐,您不信吗?”一个看不见身体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说道。

她表示同意。

“母亲、未婚夫、儿女、朋友……甚至你的狗,或者你的土地,或者所有这些!”卡罗尔又说,“但是我唱歌也是为了不忘记他们。”

那一刻萨拉意识到,自己对这位在邮局打扫了两三年的同事了解甚少。

“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显而易见的事情。”她想,而那就是:卡罗尔又黑又矮,声音甜美,只有雨天才看不到她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那段时间,那个女清洁工似乎心不在焉,常常望着窗外发呆。

卡罗尔的口音表明她来自很远的地方,来自大洋彼岸的某个地方。

萨拉的嘴边突然涌上一大堆问题:“你在哪里出生?为什么来到这里?你一直打扫卫生吗?”在波韦尼尔,除了邮局,她还在图书馆和某户私宅干活。

萨拉没能克制自己,有几个问题鼓足了力量冲口而出。女孩回答道:

“我是从秘鲁来的。我的父亲总爱说我们出生在安第斯山的心脏,在大山深处。其实没有这么夸张,但是也差不多。那是一个在我们国家的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您怎么会知道呢?”

萨拉觉得卡罗尔生动质朴的讲话方式很有意思。

“我们是兄妹五个。四个男孩和我一个女孩。我很壮实,是吧?不然我怎么会比那几个疯子活得长?大哥在一次公交事故中丧生。年迈的父亲是被气死的,因为他的脾气很……唉!不过,要论正直和善良没人比得过他。”

女邮差像个记者似的继续提问。

“我当然上过学了,瞧您问的问题!”她生气地答道,“我会读书写字。但是我当妈妈当得太早了,才十六岁。这种情况在这里很少见,但是在我们那里很正常。等到会读书写字了,男孩就去田里或者矿上干活,女人就去做家务了。”

“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我要去对面的酒吧买咖啡。”

“可以喝茶吗?”

萨拉说可以,卡罗尔继续清扫档案柜上的灰尘。

五分钟后,女清洁工到萨拉的办公室聊天去了。她喝了一口茶,在女邮差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想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回答。

“我结婚的时候爱得可深了。现在也一样。我有三个孩子,都留在了那边。”

“和他们的父亲在一起吗?”

“大女儿和我母亲在一起。两个男孩和我的公婆在一起。”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不知为什么,萨拉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他们在你的家乡生活吗?多大岁数了?你的家乡漂亮吗?”她一连串地问道。

卡罗尔笑了起来。

“是的。十五岁、十岁、七岁。那里很美、很宁静,周围环绕着白色山顶的高山,很漂亮但是很穷。如果不穷的话,我就不会来这里了!我来这里三年了。其他人都留在家里了,”她叹道,“活人和死人。”

她垂下眼睛继续说道: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忘记我,也不希望我的母亲、我的兄弟、我的侄子侄女、我的朋友……忘记我。”

坐在对面的萨拉真诚地向自己的同事伸出了一只手。

“但是我知道,想起我,对他们是种伤害。”她悲伤地说,“很奇怪。我每天给他们打电话,我们一起笑,我向他们问起他们的事情。我多么怀念知道他们是否赢了足球比赛或者是否在换牙的日子!没有琐事可以分享是最难过的事情。挂上电话后,我觉得比打电话之前更孤独、更内疚。您明白为什么吗,萨拉?我不明白。我要不要给他们打电话呢?我要不要给他们写信呢?我要不要给他们寄照片呢?怎样做更好?我不是自己要来这里的,是为了给我的孩子寄钱,我才来这里的。但是即便如此,我仍然因为不能亲眼看着我的孩子成长而感到内疚,尽管我知道他们的祖父母和外祖母也很爱他们。我很难过,每次我和他们通电话,一挂上电话,就好像我又一次抛弃了他们似的。”

卡罗尔目光迷茫地望向窗外。萨拉非常肯定,在那一刻,卡罗尔在想象自己穿越大洋来到了一个村子,那里的房子是泥巴盖的,那里的街道没有铺沥青。萨拉试着把自己想成一位默默陪伴着她的观众。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被调走,如果邮局关门,那么卡罗尔也将失去工作:她的处境将雪上加霜。

“茶喝完了,没有借口了,回去工作喽!”卡罗尔说。

她走出了门,但是几秒之后,萨拉还没来得及坐到电脑前,她又探出了脑袋。

“谢谢。刚才是我许多个星期以来最愉快的时光,即使您没看出来。”

“在你离开之前,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您请我喝了这么好的茶。”她微笑道。

“你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死了。矿山可不是个好地方。如果上帝早就想让我们生活在地下的话,就会把我们造成鼹鼠而不是人类了。是一次塌方……我刚才已经告诉您了,我唱歌也是为了避免遗忘。”

萨拉戴着耳机走在回家的路上。

从那个早上开始,萨拉再也无法把卡罗尔唱的那首博莱罗歌曲从脑海里抹去。

为了不让你忘记我

并且对我有一丝想念

我会寄信给你,

在信中每天说爱你。

为了不让你忘记我,

为了让我们的爱永恒,

我将穿越千山万水,

让时光永驻。

一个想法像闪电一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

“卡罗尔,你收到过信吗?请做好准备,因为你将收到一封充满家常琐事的信。就是你觉得最让人怀念的那种家常琐事。”她开心地想。不一会儿,一个八岁的男孩向她扑了过去,喊着“妈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