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上了个性的名字
我爱您,我的可怜的天使,您很清楚这一点。然而,您仍要我给您写下:我爱您。您是对的。爱必须是相互的,理应相互说出这种爱、写下这种爱。
维克多•雨果写给爱人的信[28]
“我的名字?”阿尔玛调皮地问道。
亚历克斯点了点头。
他已经在她的浴室里坐了十多分钟了,他没有穿衬衫,卷着裤脚。那里没有其他人。他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个问题。然而,那个蜜色眼睛的女孩觉得这么问很有趣。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了你我的秘密。”
他诧异地看着她。
阿尔玛往他太阳穴的伤口上倒了一些酒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露出疼痛的表情。
看到他的脸色,女孩轻轻地吹了吹。她用一条浸过温水的湿毛巾擦去了他脸上和颈上留下的血迹。擦到肩膀时,她犹豫了。她把毛巾递给亚历克斯,让他自己继续擦胸部。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就等于告诉你我是谁。名字里有个性的印痕。你不知道吗?甚至在拥有一个孩子还仅仅是我父母新婚后的梦想时,他们就已经想好给我取什么名字了。”
不知为什么,亚历克斯想起了玛拉•波斯基的那封信。她在信中告诉了他有关她名字的故事:她的祖父母想要给她取个犹太名字,但是她的母亲因为害怕纳粹,选了一个更普通的名字。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也是父母仔细考虑过的。我叫亚历克斯,取自亚历山大大帝。”
他的脸红了。幸好女孩没有看到:她正背对着他,将他的衬衫和毛衣搭在浴缸上晾干。
“我很谨慎,没有问你的名字。但是谢谢你告诉我。”
她离开了浴室,他坐在凳子上,目光追随着她。她的身影消失后,他听见了打开柜门的声音。于他而言十分漫长的几秒之后,她拿着一件绿毛衣回来了。
“这是我的毛衣,不过我觉得你也能穿。应应急吧。省得刚刚逃过了淋雨得肺炎,却又在家里感冒。”
男孩带着感激的微笑穿上了毛衣。毛衣的高领蹭着脸时,他闭上了眼睛。一缕淡淡的香草味沁入心脾。
“让我看看你那条腿。你的膝盖受伤了!不过好像只是皮外伤。”
“你是护士吗?”亚历克斯问道,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需要不停地说话。
“你真是火眼金睛……才不是呢!我是拿着语言文学学位的前服装售货员。”
一阵沉默。亚历克斯已经习惯了从父亲脸上读出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含义。他猜想女孩的心里正在闪过很多想法。他耐心地等待从她的嘴里再说出些什么。
“说真的,我确实喜欢医治别人,不过是用文字医治他们的心。我想成为诗人。实际上,我父母给我选名字的时候,希望可以勾画出我的命运。但是命运之神弄错了方向,在我这里出了差错。”
亚历克斯入迷地看着她。他刚认识她不到半个小时,但他说的话比他最近几天说的话都多。
“我还是不明白……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父母给我起了一位钢琴独奏家和作曲家的名字,但是我没有节奏感,动起来像笤帚一样滑稽。在学校的圣诞演出中,他们总是给我一个小铃鼓,但是明确嘱咐我不要击打。如果我击打的话,就连合唱团指挥都会乱了节奏。”她大笑起来,“但是我真的很喜欢文字。对艺术的兴趣确实伴随着这个名字来到了我身上。”
阿尔玛爽朗的笑声在瓷砖、地板、浴帘之间回荡。亚历克斯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发现那些笑声闯入了他的心里,让他感觉痒痒的。他也笑了起来,虽然说不清楚为什么。
“你有木柴吗?”亚历克斯问。
阿尔玛正在储藏室翻找什么,她高声回答:
“打开壁炉右边的小门,你会找到一个杂物工具室。在一块帆布下面你会找到一些木头,但是我不知道它们在那里放了多久了……”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天哪!”她心想,“亚历克斯是一个话不多但是很果断的男孩。他打算留下来陪我吗?看看他能不能唤醒一个沉睡了二十年的壁炉!”
他们进屋将近一个小时了,而且是直接先去了二楼的浴室。
“我这个主人真差劲!”她笑着想,“还没有带他参观客厅和房间。”
“你先把衣服脱了。”她对他说。
她以为这句话会让他吓倒在浴缸前的地垫上。她想象着母亲听到她说这话时在胸前划三遍十字的样子。“你一个女孩子,邀请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男孩到一个森林深处的房子里干什么?难道你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一声闷响令她从内心对白中惊醒。
“你在拆我的房子吗?”
“有几段木头劈歪了。对不起。”
“没关系……最多就是吵醒了在砖缝里过冬的一窝老鼠。”
阿尔玛回到客厅时,炉火已经在噼啪作响了。亚历克斯正用风箱助燃,但是风箱放出的灰尘比空气多。
“看来不是吹牛……”
“你说什么?”
“点火的事情。”阿尔玛面对开始四溅的火星说,“刚刚你向我要木柴时,我以为你不会点着的,你那么说只是为了打动我。”
“我家的房子很旧,是石头建的,就像这栋房子一样。如果不会生炉火,谁会想到这种地方来住?”
亚历克斯看着她。
“你说我吗?”她俏皮地回答道。
“如果我说我会做什么,那是因为我确实会。”
男孩的纯朴自然让阿尔玛很惊讶。
两人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着开始变旺的火苗。他俩中间隔着一个托盘,里面有茶壶、两个茶杯、几片巧克力饼干。
亚历克斯的衣服挂在壁炉附近烤着。阿尔玛打量着那件海蓝色毛衣和一件带有模糊的滚石乐队标志图案的T恤。
男孩往杯子里看了看。
“这是什么热饮?”
“红茶。”
“是茶?我喝过很多次了,但是没有……”
“香草红茶。”
亚历克斯的视线离开了壁炉,无意中落在阿尔玛的嘴唇上。
“是你的味道。喝起来像是你的味道。”
阿尔玛不希望男孩离开,但是她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告知任何家人他出了事故。倾盆大雨仍然哗哗地落在房子周围的树上。
“你不想打电话让人来接你吗?”
“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我想等雨小了自己走。”
“我没问题。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了,很高兴有人做伴。你也一个人住吗?”
亚历克斯摇了摇头。
“你是波韦尼尔人吗?和家人住在一起吗?”
他点了两次头,然后他像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问道:
“你不是本地人。你为什么住进这栋房子?你不像是占屋客……”
“我,占屋客?”她诧异地问道。
“从我出生起这个地方就没有人住。一对夫妇每月过来一次,照料花园、打扫卫生,但是他们不是房主。首府一家律师事务所定期付钱给他们。
“毫无疑问,是我父亲的事务所。”阿尔玛吃惊地想。
“你是撬锁进来的吗?”亚历克斯问她,“一个大城市的女孩溜进森林里的一栋房子做波西米亚诗人,一定很有趣。”
“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说,乡巴佬。”
亚历克斯并没有气恼。他对这个陌生女孩出现在那栋旧房子里太好奇了,都顾不上生气了。
“那就是他们把房子卖了。你这么年轻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把房子卖了?”阿尔玛饶有兴致地问道。
“业主是两位老人,他们很多年前就从这里消失了,从此没了消息。我猜老人们一去世,继承者就把房产拿去卖了。”
阿尔玛缩在沙发里,眼睛盯着茶杯。
“你知道谁曾住在这里吗?”
亚历克斯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小的时候母亲告诉过我,这栋房子属于兄妹俩。妹妹因为失恋年纪轻轻就离开了这里。哥哥几年后移民阿根廷了,没再回来,似乎也没有孩子。”
“天哪,”阿尔玛心想,“除了我,所有的人都知道祖母的伤心事。”
他俩沉默下来,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雨点继续单调地敲打着屋顶。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遗憾……”亚历克斯突然说道。
“什么事情?”
“这么一栋房子被遗弃了,连同花园和菜园……”
“你怎么知道有一个菜园?”她惊讶地问。
“我有时过来给李树修修枝。这样能赚点外快过日子。”
“你做什么工作?”
“东干一点西干一点,有什么干什么。没有固定工作。”
亚历克斯埋头专心喝起茶来,阿尔玛觉得他都快把茶杯吞了。看着他,她察觉到他的眼底有一丝悲伤,她的心里一紧。
“李树还活着。”她说,一边站起身来向屋后的花园走去,“你想看看吗?”
他同意了,然后跟在了她的身后。雨已经停了,地面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菜园里静得出奇,女孩的心里亦然,她抚摸了一下李树被淋湿的树干,然后说: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好的。”亚历克斯大声说道。不用再继续讲自己的事情,让他如释重负。
一到外面,他的表现完全变了,像个大小伙子了。阿尔玛试图猜测他的年龄,但是猜不出来:他严肃的目光让她无从猜测。面对面时,她发现他俩一样高,一样瘦。男孩的金色头发和被晒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当然!”
“我让你玩个线索游戏。”
亚历克斯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个女孩的自信令他感到惊讶。那双蜜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仿佛他们仍然面对着炉火似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同龄人打交道了,所以说不清他对她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到底有怎样的感觉。
“与我同名的人骑着马生活在十九到二十世纪。”
“她很有名吗?”
“在她那个时代,据说她的美貌和智慧都很出众。”
“她靠这个生活吗?”他好奇地问道。
“哈哈哈……她是作曲家,但是也可以说实际上她是依靠她的美貌生活的。”
“她也是模特吗?”
“不是!但是她几次结婚都嫁得很好,所以这两个优点之间应该有点关系。她的名气更多的不是来自她的才华,而是因为她是某人的女儿或者某人的妻子。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位犹太音乐家,比她大二十岁。她的姓就是从他那里来的。她爱上了他,但是他在婚约里要求她放弃自己的专业和热情,这让她无法忍受。”
“那个时代的特色!”
“你错了,”阿尔玛非常认真地说,“现在仍然是这样。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这样很好,但是最终她很失望。她又找了一个丈夫:一位有名的年轻建筑师。你听说过瓦尔特•格罗皮乌斯[29]吗?他是包豪斯学院的创始人。但他不是她最后一任丈夫。她后来又嫁给了一位小说家,弗朗茨•韦费尔[30]。”
“与你同名的那个人出生在哪里?”他很感兴趣地问。
“维也纳,但在纽约去世。”
亚历克斯笑了。每年的1月1日,他都在电视上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华尔兹似乎能让他的父亲平心静气。他不止一次地梦想将来某一天他和父亲能够坐在那个豪华的剧院里。“梦想永远只是梦想。”他叹道。
“你笑什么?”阿尔玛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问道,“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很想去维也纳。”
“不太远。你随时可以去。”
“你说得轻巧。”他心想,想到那样的话,父亲要和护士单独待上几天。
“我把它记在我的清单上。”
“什么清单?从巴塔哥尼亚开始的那个清单吗?”
她想起了那本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书,冲他挤了挤眼睛。亚历克斯的脸红了。他借口察看一根低矮的树枝,绕到李树另一边去了。他摸了摸树枝,往下压了压,看看它的柔韧性。阿尔玛跟过去,模仿他的动作。
“对了,你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了吗?”
亚历克斯动情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阿尔玛的头靠在树干上,她栗色的短发和树木似乎融为了一体。
“你喜欢吗?”她又问。
男孩回想起了他在老教堂地上发现那本书时的感受,以及自己是怎样充满好奇地开始看那本书的。他想起了被她夹在书中的小便条上那极其漂亮的字迹:“直到我们再次见面,难以捉摸的男孩。”
那是冬天的一个清晨,就是他收到玛拉•波斯基的信的那一天。在诸多思绪中,一个想法不请自来:书信接龙还在继续吗?希帕蒂娅给其他人写信了吗?
“要是能知道,让我做什么都行。”他想。
“地球在召唤亚历克斯。”阿尔玛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对不起。”他说,一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其实那本书不太符合我的风格。”
“啊!你是什么风格?”
“我不怎么喜欢诗歌。我更……”
“你先别告诉我。科幻?”
男孩的脸上露出笑意。
“怎么会呢。我对其他世界从来不感兴趣。这个世界已经够大够神秘了,你不觉得吗?我们无论活几辈子,也无法走遍全世界。我对火星人、未来科技还有恐怖小说,都不感兴趣。”
阿尔玛诧异地看着他。
“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连着说好几句话!那么,既然你不喜欢诗歌,也不喜欢科幻……你爱读言情小说?”她开玩笑道,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我喜欢游记或者传记文学。”他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我的梦想不是写作。我只想旅行。”
“那你下午待在离机场那么远的罗梅罗教堂做什么?”
亚历克斯沉默了几秒钟。他沉思着,再次向厨房门走去。已经很晚了,护士的轮班时间马上要到了。
得不到回答,一向固执的阿尔玛不想放他走。
“说正经的,像你这样的男孩在这样的村子做什么?”
亚历克斯打开了白色的木门。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背对着她,一边走向屋内,一边回答道:
“等待时机。”
“那么,你认输了?”阿尔玛跟在他后面,“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就要走吗?”
亚历克斯套上自己已经干了的毛衣。他从来都不擅长游戏,尽管他确实想知道她的名字,不然等他在村子里遇见她的时候,难道他要对她喊“喂,蜜色眼睛的女孩!”或者“你好,瘦女孩!”吗?
“最后一个线索:据说她的初吻给了画家古斯塔夫•克林姆特,她继父的一位朋友……”
回过头看她时,亚历克斯发现她正在抻外套的袖子,孩子气的动作与她先前的从容自信判若两人。看着她,他感觉自己身上累积了很多个冬天的寒冷正在慢慢散去。突然,他很气恼,因为自己必须离开了。就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很想回来看她。他需要知道她的名字,于是他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违心地大声说道:
“我认输!你赢了。”
她情不自禁地举起胳膊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然后才给他打开门。
“我叫阿尔玛,为了向阿尔玛•马勒[31]致敬。”
亚历克斯打了个激灵。像是一道闪电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脑子里的某种东西突然接通了。他脸上灵光一闪:阿尔玛,玛拉•波斯基在信中提到的那个梦想成为诗人的女孩。他又回到了游戏中。
就在他开口坦白的前一秒钟,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约定:信中的内容是写信人和收信人之间的秘密。他不能向她透露在她告诉他之前他已经看过她的名字,也不能透露他俩在说第一句话之前就已经被一个书信接龙游戏联系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笑成这样?”阿尔玛问,“好像看见了天使似的!”
“以攻为守。”亚历克斯心想。不知从哪里找来勇气,他对她说:
“你愿意和我一起看月食吗?”